冒充取經(jīng)人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盤算來盤算去,說白了也不過是看上頭打算尋個什么由頭,又打算治個什么罪。
我并不想袖手旁觀,我也不想加重罪責(zé),但我更不想一笑泯恩仇。
說一就是一。他救了我,不假。使我免于刀劍戕害,亦是不假。但他殘忍打殺數(shù)十匪徒,又不顧我意愿將我囚于水簾洞數(shù)個日頭,更是不假。
因此當(dāng)那慈悲相的觀音問我如何處置六耳獼猴之時,我遲疑了會兒,沒有立刻作答。說到底,我心里那桿稱,早在這無邊無際足以吞沒我的深海之中起伏不定搖擺不下了。
佛修自然是慈悲為懷,若我不深究,他貌似也沒那越俎代庖的意向,如此便只剩下了莫名沉寂心思不明的悟空,尚未表態(tài)。
他說那日他當(dāng)然是想下死手的。
不論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他自己。
他面無表情吐出這話的時候,我還龜縮在房內(nèi)百無聊賴玩著擺在桌上不知來源的玉珠子。手感暖熱瑩潤,使我欲罷不能。這猴子看了會兒,不知發(fā)了什么風(fēng),又在哪兒受了什么氣,這會兒全數(shù)撒在我身上。
不僅不準(zhǔn)我懶懶散散悠悠閑閑玩珠子,還用一種叫人膽寒的目光凝眸看著我。
我不由得向后躲了躲,卻發(fā)現(xiàn)躲無可躲。
那六耳的確法術(shù)精妙,愣是頂著這張俊眸星目的瀟灑模樣為所欲為,害我如今一看到悟空的臉,就不能自已地在腦中勾勒出那一幕幕的攫取和掠奪。
實(shí)在是難為情。悟空卻以為我是倦了他,這才神色遮掩,面容不虞。
他沏了杯茶水,端起一飲而盡,擰著眉語焉不詳。
“你還是在怪罪我?”
“……何事?我為何要怪你?”
“怪我來得遲,猶猶豫豫,聽了那妖物的辯駁心有遲疑,怪我不夠信任你,原以為你真就打算這么棄我而去……方方面面,如是種種。”
這話說得,倒教我不知如何應(yīng)對了。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讓他也感受到幾分我的難堪。
“你也知道。
誰曾想這平日里沒個正形的猴子,此時卻認(rèn)真極了,聽了我的埋怨,更加沉下面色。
“……既如此,你便是如何怨我恨我,都無法回頭了。這西行之路迢迢漫漫,縱使你再怎么心有不甘,到了現(xiàn)在也只能忍著這個在你眼里叫人心煩不已的俺老孫!
轉(zhuǎn)著玉石珠子的手不由得一停,“悟空,你真是這般看我的?”
行者嘲諷笑笑,并不回答。
這一屋子的冷寂持續(xù)了多久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當(dāng)自己再次打開那扇門時,我身后那目光頹然讓我極為不適應(yīng)的男子,終于松了口氣一般地,目送著我離開他的身邊。
“叨擾許久已是不妥,為師先去秉明大士,若無大礙,這便啟程罷。畢竟,你也說了……反正事已至此,不是么?”
我回頭看向他的時候,分明委屈的是我,不耐的也是我,強(qiáng)忍著哭腔的還說我,可為何那天上地下唯我獨(dú)尊的孫大圣,竟也擺出了副滿是斬不斷愁緒的模樣,赤金雙眸痛色難掩,我只匆匆攝去一眼,便收回了打量。
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我當(dāng)然管不著。
我從來就管不住他,不論從前還是現(xiàn)在,甚者是在未來……那迷茫無終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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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迦山的風(fēng)光自然別致清雅。我沿著長廊穿過廳面,來到大殿外,數(shù)只威武獅獸在繚繞祥云中踩著虛空升到天際,云海渺茫無邊,裹著那一幕幕畫卷般的景致撞進(jìn)我眼中。
一階又一階金碧輝煌的玉石臺階,足有數(shù)百之多,但有心人能輕易縮短變化其距離,無心人自然也會被無窮盡的遠(yuǎn)方擋在眼前。說不清什么感受,我竟是覺得這一段段階梯無比熟悉,猶記得那倔強(qiáng)的身影是如何越過阻攔一步步踩上這雄偉寶殿。
行至蓮荷盛放處,果不其然,如他所言,亭亭盛開矣。許是這佛家道場不分四季,菡萏皆是處在花季,一朵朵宛然妍美,迎風(fēng)微微擺動花枝。
再凝神時,那清澈花池旁斜倚著個婷裊身影,雙臂探出搭在邊沿,帶起一串串水珠垂落融入池中。
“尊者!彼故枪杂X,主動問了好,那綺麗至極的眉眼一如初見,銀藍(lán)色魚尾隱匿在水下隱隱若見,“您醒了,可有不適?”
我搖搖頭,接近那岸邊,幾乎是我動作的同時,那看似恬淡坦然的半魚男子倏地繃緊了渾身鱗片,薄如蟬翼的耳鰭緊貼兩側(cè),時不時顫動。
“許久不見,金鱗!
我伸出手,蕩了蕩水面,泛起的漣漪圈圈擴(kuò)散,直到那波紋觸及他的肌膚,這才讓他如夢初醒般失神片刻。
“并不算久,于天上而言,不過是數(shù)個時辰!
“自然,這便是人與神的區(qū)別罷了——”
“但金鱗還是極想極想尊者!彼馊恍π,白玉般藕臂探出,似乎想碰觸,卻又礙于身份有別,“只是不知,尊者是否也像金鱗這般愛切地……想著一個人!
“我又能想誰呢?這茫茫世間,看似全是去處,細(xì)細(xì)想來,卻是一個去處都算不得。你說,于我而言,我又能把心思存在何處呢?”
即便是全交給他也無有不可,他當(dāng)然愿意到了極致。
但這話不能說。
銀發(fā)少年在頰邊抿出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淺渦,再看向我時,早已整頓好了那些呼之欲出的期許和動容。
“如此,金鱗仍愿尊者……一路坦途,再無煩憂!
請不要再陷入困境,陷入那讓他孤寂無望的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