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鷗雁聲聲啼,幽林透不進晨曦,霧氣自穢土中騰起,沾上衣袍令人粘膩不適。
我在林間小溪掬了兩把清水洗臉,瞥見河堤中央躺著零星幾顆花紋各異的卵石,脫了鞋襪小心趟過水,拾起最瑩潤的那顆,通體深綠,不仔細(xì)看就會和苔蘚混在一起。用胸口衣料仔細(xì)擦拭,捻在指尖放到陽光下照了照,肩上突然傳來的力道教我險些摔落河面。
“磨嘰甚么呢?”
我拍拍心口,“嚇?biāo)牢伊四,差點被你推得掉下去!”
“再撈起來不就得了!蔽蚩掌财沧欤苁菬o所謂。
顧不得和他計較旁的,我忙往里退了幾步,扭頭就走。
誰知他不依不饒,非要問出個水落石出:“你手里拿著甚么?”
“一塊破石頭罷了,”我一抬頭差半毫厘就要撞上他前襟,“干嘛?”
“甚么破石頭?給老孫看看!
“愛管閑事!蔽亦洁熘,轉(zhuǎn)了個方向,誰知他又跟前堵上。
“神神秘秘的,我倒不知你還有愛惜這破石頭的心情。”
我想推開他卻紋絲不動,故意頂嘴:“你不也是破石頭?為師我還不夠愛惜你?”
“怎么個愛惜法兒?打發(fā)我去開路、化緣、牽馬、挑擔(dān),時不時還得充當(dāng)你的人肉坐騎,趟水過河攀山越嶺不在話下?”
我皺起眉,“你這人好生無賴。樁樁件件記得如此清楚,是為如何?”
“為有一日和你算總賬!蔽蚩窄h(huán)臂抱胸,半真半假道。
“我又能如何還清你這債目?”他無賴,我便更無賴,“貧僧兩袖清風(fēng),這輩子是不會有大富大貴的機會了,萬望孫行者體諒出家人雙眼空空,不看重金銀財寶,故此恕不償清!
“給不起錢財,拿人抵也行。”
“……你想得美!”
好不容易突破他的防范,我氣得招呼都不打,自己個兒收拾了行囊,艱難翻上馬,好不容易坐穩(wěn)了,差點廢了兩條腿。
旁邊兩徒弟還沒反應(yīng)過來狀況,潑猴還抱著手臂慢悠悠跟上來,止住了悟凈前去攔截我的動作。
“你且叫她去,沒了俺老孫,她能出這座山都算是燒了高香!
我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手攥著韁繩,一手將掌心里死死攥著的碧綠卵石猛地擲向悟空。
“這等頑徒!你不是好奇么?且送你得了!”
也不管砸中沒,我用袖子擦了擦臉,扭頭就走。
要說何以得來這孤身上路的勇氣,全因昨日徒弟們將這座山徹底查過一遍,確定沒有妖邪鬼祟的氣息作亂,這才讓我徹底放下心來。
但我萬沒想到,有時會讓我喪命的并不全是妖怪。
行方數(shù)里路,阻不能進,十一二名高大男子攔我于馬前,有的執(zhí)鋼刀,有的握長棍,掄起就要打中馬腿,我怕玉龍受傷,忙不迭告饒投降,試圖講講道理。但賊人何來道理可言,深山老林全靠打劫過路人維生,是以我這倒霉蛋就成了眾人之目標(biāo)。
我沒跟這種人起過爭執(zhí),自然也不甚知曉他們的打算,自認(rèn)是禮數(shù)盡到,連忙勒停馬匹,雙掌合十。
“望各位行個方便,貧僧不過是行路之人,身無分文,靠化緣野食,實在無甚財物!
尚不知他們作何打算,如今不到月圓,玉龍也沒法恢復(fù)真身,只好搏一搏強盜的良知存留幾何。
可惜我向來運勢不佳。
圍攏而上的人越發(fā)多了起來,磨刀霍霍向著我,為首的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指著我讓我下馬。
唯恐幾人越發(fā)過分,我忙不迭掙扎著緩緩下來,白龍馬不安地蹬著蹄,我摸了摸馬鬃安撫下來。
“無事,無事,玉龍,你若警醒,找機會突出包圍,切記別傷人太甚,你去尋悟空他們,言說我如今有難,速來相救!
“嘀咕甚么呢?”那強盜神色不滿,尖刀扛在背后,向我走來,“沒東西給,就拿命抵!
這話好生耳熟,難為我總是危急之時才想得起我那好話沒幾句的大徒弟。
我走了神,那人就推上我肩膀,猝不及防間,我重重向后摔地。
許是手腕扭了,這下連馬繩估計都握不住了,我吃痛驚呼,找準(zhǔn)時機催趕白龍馬。
只見其猶豫再叁,最終還是飛快跑回原路。
一只手使不上勁,我在地上翻過幾回,始終找不到法子站起身。刀尖在我面前咫尺之隔,挑開項上佛珠,似是評判價值,我不敢動彈,唯恐向左偏離幾寸就讓我人頭不保。
“各位大哥,我身上著實沒甚么值錢的,不如、不如等我徒弟來,他略有些盤纏!
“瞧你身上這斑斕五色的袈裟應(yīng)該值不少錢罷?”
“萬萬不可,此乃、此乃……賜予我,萬不可贈與他人!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賊首舉起彎刀,頃刻間就要砍來,視野里那柄寒光閃閃的兵器掠過一陣呼嘯風(fēng)聲,人到了極度恐懼之下,反倒是心內(nèi)皆空,神思不存。
我驚得閉緊了眼,混身脈絡(luò)仿佛凍結(jié)成冰,手心里全是透骨的涼意。
預(yù)料之中的痛感遲遲未到,我終于找回呼吸,耳邊傳來陣陣哀嚎痛叫,猛然睜眼,原本煙塵翻飛的土地上潑滿了猩紅血灘。
金發(fā)男子肩上置著丈二長短、碗口粗細(xì)的如意金箍棒,背對著我,腳下還踩著具不知死活的軀體。
或許地獄也不過如此。
我想說些什么,張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害怕到不能說話,那血跡以我為中心,隨著東倒西歪的匪徒殘缺不全的尸首四下散開,我強忍著痛,撐著地要爬起身,卻次次落下。
那背影不動彈,也不言語,只在聽到我摔倒的聲響后耳尖輕輕動了動,回過頭時,那對燦金眸子里滿是兇性與殺意,看也不看腳下的尸體,嫌惡地挪開赤色祥云靴,隨心所欲踢到一邊,像是對待一顆石子般。
我顫著唇,幾番壓下心口翻起的嘔意,他一步一步踏在血肉之上,猶如地獄中修羅惡鬼,分明是那張俊美面龐,在我眼里卻如同覆蓋著青面獠牙。金箍棒轉(zhuǎn)了幾圈收回耳中,他緩緩在我面前蹲下,一只手臂撐在膝蓋上,另一只托著下巴。
侵略性極強的目光掠過胸口被扯亂的衣襟,又順著向上,與我對視。
像孩童囈語般地勾唇笑了笑:
“師父沒我,怎么能行呢?您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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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出場啦~是妥妥的帶惡人……
標(biāo)題里的心猿和意馬,指的孫悟空、玉龍叁太子。形容人形容心里東想西想,安靜不下來,一顆浮躁不定、不平靜的心。而在西游記里,孫悟空和白龍馬都曾犯下天條,桀驁不馴,于是乎,給心猿套上了緊箍咒,給意馬拴了韁繩,將他們約束,一路西行助他們修身養(yǎng)性。
但緊箍不起作用時,馬兒脫韁時,或許就是災(zāi)事到來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