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么,其實是看不清人相貌的。越模糊的夢,越覺得自己看得清楚,實際都是自己在同自己潤色一些事情,像給自己講故事。我不一樣。我失笑般搖了搖頭,我的夢啊——我還沒有過不能分辨細節(jié)的夢,不容易。
只是不知這夢,又會提醒些什么呢。
我甚覺優(yōu)越地笑著,笑著笑著,又莫名覺得空寂凄涼,便也不笑了。
這時屋主人翻書的動作停住了一瞬,轉眸朝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人似乎醒了,屋主人便半合上書,低頭同里面的人講小話,兩個人聲音很輕,氣氛溫馨和睦。我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聽,他們卻又停住了。不知說到哪里,屋內一陣沉默。
忽地,書冊被屋主人隨手扔到一邊去,被褥猛地掀動,露出里側藏著的另一個人。雖只有一瞬,我仍愣怔了半晌,里頭人的樣貌卻是很清晰的,盡管我沒有看得仔細,但那半張靜謐安然的側臉足以引人注意。我看著他們沉默了一陣,那,好似是個少年人。
屋主人俯身時不小心按住了書腳,好像是怕把書壓壞,順手把它掃到了床下去。少年人的手細長又瑩白,好像暈著一層朦朧的光澤,手指甲修剪的很干凈,行動間好似一陣風般無聲無形。他的眼睛很明亮,如撥開云霧繚繞后的透徹,大約少年人的眼睛里都瑩瑩有光,意氣飛揚。
少年人很安靜,抬眸時輕輕抬手,手指伸向屋主人的發(fā)端,卻被屋主人握住又強硬地按在枕邊。
木簪掉落在他耳邊,簪尾輕輕敲在了那少年手腕上,屋主人的頭發(fā)一瞬滑落下來——我一向癡迷于類似情節(jié),倘若屋主人是陸昭戎,我便尤其喜歡他這一幕。當一個人擁有美麗的容貌和與之匹配的氣度時,長發(fā)垂墜,面容微側,目光流轉,或者清冷背立,這些,我常常認為是一個人魅力所在之處。
思及此,我又有些愣神。陸昭戎的背影向來很凌厲決絕,常常轉身時像摒棄了許多雜亂的念想一般,而我也不幸處在雜亂之中。
我嘆了口氣,原本就混沌的思緒終于支撐不住我這般透支心緒的做法,夢境無聲四散,如滿天碎星辰,坍塌墜落。
我安然順從著思緒的沉寂與困頓,寒風一吹,四散的夢境碎片撲撲簌簌落成了雪。我茫然了一剎那,手邊蜿蜿蜒蜒爬上一道濕漉漉的水汽。我側頭,瞧見旁邊擺放著一只梨木茶幾,倒好的茶水在我手邊,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端舉起,暖烘烘捧在手里。
那只手帶著仔細端詳便瞧得出的繭子,我愣怔地順著看了許久,只覺得,好生熟悉。
廊下飄著雪,紅色的長廊與潔白的雪絮相得益彰,院里的少年人安靜地拍著積雪,雪沫細小松散。
模糊了樣貌的夢境人裹著黑色的裘衣窩在廊下喝茶,看著院中干凈的一切,水霧遮攏著他的眉目。
我恍惚了一瞬,這個屋主人——我走向廊外,站在少年人的方位看他。
“……”
我張了張口,卻又說不出話來。
少年人眉眼間漫上笑意,輕松地拍了拍手,陣陣清風環(huán)繞,他和雪人一起回過頭,笑道:“昭戎,像嗎?”
我沉默半晌,望向屋主人。
他捧著茶杯,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我回頭打量這安靜得像是一道風景般的少年,道,原來,這就是我嗎?
屋主人好像笑了笑,然后回答說:“像!
——
劇烈的疼痛從心口處傳來,幾乎強行將我從夢境里拉扯出來——緊接著,我再被突然之間的頓悟拉扯進去,看見了秦府里曲折坎坷的夜路,陸昭戎提著燈回頭朝少年人伸手;看見了寒潭旁清冷的月光,陸昭戎抱著整套的衣服一樣一樣給少年人穿在身上;看見了陸府靜謐寒冷的雪夜里,陸昭戎抬手合窗時驀然同少年的對視;看見了南術城磅礴壯闊的城墻上,陸昭戎跌跌撞撞朝著孑然一身的少年人奔赴而去;看見了祈福島的紅綢、悅君苑的兵甲、折花樓的酒水、南術城的桃花……
所有的聲音忽然空下來。
尖銳的類似耳鳴的聲音穿過神魂。
所有夢境的場景一幀一幀變淡,變得無聲無息。
沒有聲音、沒有顏色、沒有背景也沒有內容,甚至有一種了無痕跡的趨勢——直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我:“年輕人!
我敏銳地轉過身——
“……”
大約黃昏,我站在熱鬧的街道上,仿若與熱鬧的場面格格不入。
攤販前各式各樣的花燈和桃符,言語晏晏的親友結伴同行,角落里互訴衷腸的情人又羞又怯,一番喜樂融融的吉祥之氣。
叫住我的是一位賣桃符的老婦人,臉上的褶皺一層一層,目光滄桑渾濁。
是錦城的上元節(jié)。
雖神魂不曾親歷,留給我的印象也是很深刻的,只是——我情緒平平地看著她,一幀一幀地往回分辨,上元節(jié)那天我見的人不少,這個老婦人我卻沒什么印象。
我抬了抬頭,示意她說話,“何事?”
老婦上下看了我半晌,蒼老的聲音里透著一絲蠱惑,慢慢悠悠地說道:“年輕人,老婦瞧你邪靈纏身,天門黯淡,近來大抵要諸事不順,霉運連連。須在門前掛兩個桃符,保佑你萬事亨通吉星高照——”
她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
我聽著她的話出神,蒼老的聲調溫暾惑人卻又煩悶枯燥,仿佛于桐喋喋不休的訓誡,道,天下山五經,海內外八經,大荒四經,人神獸神無數,日月升落之地數不勝數,唯有天虞,無可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