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喜笑顏開地收了靈石,連連道謝,心知面前這人定然不是普通人,也懶得再管,轉(zhuǎn)身便駕車走了。
送貨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遠(yuǎn),原地只剩下樓云一人。
冷風(fēng)掠過,他拉緊領(lǐng)口,遮住了單薄細(xì)白的脖頸,伸手按了按頭。這幾日過得昏昏沉沉,從魔尊殿出來后,便一直在趕路,日夜交替了好幾次,也不記得究竟走了多遠(yuǎn)。
說是趕路,趕往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魔尊殿在西邊,靠東是景華仙門,稍南一點(diǎn)是東琴城,他只是下意識地一直往北走。
他已經(jīng)沒地方回了,哪里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身無長物,來到這個世界時是孤零零一人,沒想到現(xiàn)在依然是。這么長時間以來,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像是泡影般,碎掉之后什么也沒有,只覺得諷刺和難堪。
以為自己與這個世界有了聯(lián)系,以為自己有了令人艷羨的師尊,以為自己終于有了傾慕的人,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對方閑暇時的一場戲。
已經(jīng)夠了。
樓云閉了閉眼,牙齒咬著下唇泛起一片白。
頭一直又疼又暈,連帶渾身都變得沉重,之前的病本就沒好,這一路疾行好像又加重了。不過這些都沒什么,遠(yuǎn)沒有胸口處的疼痛來的嚴(yán)重,忍一忍就過了。
他深吸了口氣,抬頭看看前面的城門,慢慢地沿著狹窄的路朝前走。
入城之后,四周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行人絡(luò)繹不絕,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各類小吃的香味絲絲縷縷地穿透其中。
樓云本是半辟谷狀態(tài),已經(jīng)好一陣沒吃東西了。原本隨著修為的增加,哪怕一兩月不吃也無事,但現(xiàn)在聞到香味,竟覺得饑腸轆轆,走不動路了。
開頭一兩天,為了盡快遠(yuǎn)離那個地方,一路疾行已將靈力耗盡。而此地靈氣稀薄,加之有病在身,沒有靈力的溫養(yǎng),溫飽竟成了個要注意的問題。
幾米外支著一個糕點(diǎn)攤,熱氣騰騰甜香四溢。樓云隔著人群站在路邊,忍不住看了好幾眼。
他舔了舔唇,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忽然想起身上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了。
路上扔了不少東西,還有些也不記得是扔的還是慌亂中掉的了。
樓云摸索半天,半個值錢的物件也沒摸出來,不禁輕嘆了口氣,眼簾垂了下去。
哎哎那位公子,吃桃花糕嗎!祖?zhèn)鞯氖炙,剛出爐的,粉糯可口!不來一塊嘗嘗嗎?賣糕點(diǎn)的小販瞅著樓云看向這邊,忙招呼道。
樓云遲疑一瞬,最終仍是沒忍住這股誘人的香味,朝攤位靠近過來,克制地吸了吸氣。
公子你看看這桃花糕,甜而不膩,香軟可口,重明城找不到比我們做得更好的!價格也便宜,只要兩個子兒一塊,您來幾塊?
兩個子兒?貨幣不是靈石嗎?
樓云想了想,大約是這里靈氣稀薄的緣故,不產(chǎn)靈石,恐怕這里更接近正常的古代。
樓云抿緊唇,又看了眼粉白軟糯的桃花糕,咽了下口水,搖了搖頭。
不管是靈石還是其他貨幣,他都拿不出來。
哎?怎么,沒錢啊,那算了算了。
不等小販揮手,樓云拉緊了袍子遮住臉,仿佛是怕再聞到那股香味般,快步走遠(yuǎn)了。
重明城不是個小城,樓云走了好半天也沒到頭。腦子本來就昏昏沉沉的,肚子又餓,樓云不確定他有沒有走錯路。
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少了,白日里爭相吆喝的攤販也都收拾東西打烊,四周一下變得冷清起來。
樓云靠在冰冷的墻邊,低聲咳了幾下,終于支撐不住般半闔上眼,順著墻坐了下來。
他還要穿過這座城,繼續(xù)往北走才行,這里還不夠遠(yuǎn),他還要走再遠(yuǎn)一點(diǎn),遠(yuǎn)到離開那個人的世界。
今晚就在這里歇一下吧,荒郊野外都睡過了,睡街上也沒什么,明天再繼續(xù)走。
夜里風(fēng)大,樓云裹緊了袍子,看著遠(yuǎn)處人家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不知過了多久便沉沉睡著了。
也不知是睡著的還是燒暈的。
呼吸逐漸變得輕緩而綿長,纖長的睫毛在冷風(fēng)中微微顫抖,蒼白的臉上落下一片淺淡的陰影。
四下里安靜無聲,一襲銀白華服停留在樓云身側(cè)。
他垂眸靜靜看了一會,半蹲下身,伸出手,在即將觸上對方臉側(cè)時卻又停了下來,似乎是怕將人驚醒,或者是別的東西。
樓云雙眸緊閉,眉頭微皺著,面頰和嘴唇燒得艷紅滾燙,看起來睡得極不安穩(wěn),好像在夢里都感到難過而無措,在夢里也無法舒展眉頭。
祁朝沉默幾秒,輕嘆了口氣。
懸在空中的手落下,轉(zhuǎn)而輕輕地扣住了樓云手腕。手腕暴露在空氣中,被夜風(fēng)吹得很涼,握上去單薄而細(xì)膩。
祁朝小心地放一縷靈力進(jìn)去探查,片刻后眉頭微微皺起。
他遲疑一瞬,似乎是怕被察覺,只輸了一點(diǎn)淺淺的靈力進(jìn)去,隨即小心地將人打橫抱起,轉(zhuǎn)身朝客棧走去。
兩人離得極近,清冷熟悉的氣息包圍上來。
樓云靠在祁朝懷中,身體無意識地縮了縮,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他沉沉睡著,頭不自覺地貼著對方胸口蹭了蹭,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便不動了。
祁朝收緊了手臂,徑直走向一座裝潢精致的客棧。
這個點(diǎn)客棧也關(guān)門了,無人使力,關(guān)好的門突然打開了,冷風(fēng)呼呼灌進(jìn)來,正伏在桌上打盹的小廝猛一個激靈醒了。
他揉了揉眼抬頭看去,一道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懷里好像還抱著個人,便迷迷糊糊迎上去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待他靠近,只一眼便停了腳步不敢再近半步。
這人好好什么呢?
小廝一時找不到詞來形容,只覺得頭也不敢抬,眼睛也不敢亂瞟,腳下發(fā)軟,甚至有種想跪下去的沖動。
住店。淡淡的聲音響起。
未等小廝反應(yīng)過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落入他手中,定睛一看,頓時眼睛都要直了。
客、客官,三樓請,我們這兒最頂尖的上房,重明城找不出第二間,包您滿意!
小廝知道懷里的那人似乎睡著了,刻意壓低了聲音。他將人帶到房里,退出時問道:客官您還要點(diǎn)什么嗎?
祁朝將人放到榻上,拉過被子替他蓋好,沉默片刻道:明早送點(diǎn)桃花糕上來,要城南那家的。
小廝剛要應(yīng)下,卻又聽對方道:算了。
祁朝垂眸,看著面前人沉沉的睡顏,指尖拂過對方散開的發(fā)尾,眸色深沉而安靜。
我親自去買。
第88章
這一覺,是樓云這幾天來難得安穩(wěn)的一覺。
醒來的時候, 腦子還未完全清醒, 整個人似乎還沉浸在夢里那種久違的,令人舒適安心的氣息里。
他半闔著眼, 看著頭頂?shù)陌咨z質(zhì)床帳, 柔和溫暖的日光透過縫隙照進(jìn)來, 模糊了夢境和現(xiàn)實(shí)的界限。
過了好一會,夢境如潮水般褪去后,他才漸漸緩過神來。
原來是做夢。
樓云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抬起手背遮住了眼睛。
夢里感受到的懷抱是假的,感受到的氣息也是假的, 他怎么會又夢到那樣的景象。
怎么又夢到那個人
平息下心緒后, 樓云緩緩?fù)鲁鲆豢跉? 這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 好像有哪里不對。
他坐起半身,愣愣地看了眼身側(cè), 隨即挑開床簾朝外瞄了一眼,頓時僵住了。
這、這里好像是個客房。
可他昨晚明明睡在街上,怎么會在這兒?
樓云一瞬間有些混亂, 難道他燒暈了, 自己跑來住店又忘了?
不, 不對。
他垂眸匆匆掃了一眼, 自己身上只一件白色里衣, 還不是他自己的那件, 看來確實(shí)是別人將他帶到這兒的。
樓云抿了抿唇,從榻上走下,環(huán)顧四周,看到自己外袍搭在一張椅上,便走過去披在身上。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一個人的聲音透過木門傳進(jìn)來:公子,你醒了嗎?
樓云應(yīng)聲,門被推開,一個小廝走進(jìn)來,手中端著梳洗用具。他將東西放好,轉(zhuǎn)頭對樓云笑道:公子感覺如何,休息得可好?
樓云看著小廝,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道:那個,請問我為何會在這里?
小廝頓了一下,似是在回憶什么,斟酌道:公子睡著了自然不知道,昨日有個云游醫(yī)者,在路邊見您生著病,便將您帶到我們這兒休養(yǎng),還開了藥,讓我們按時給您送來。都說醫(yī)者父母心,那位大人真是位很好的人呢!公子您這幾日就放心在此休養(yǎng),病好了再走不遲。
樓云聞言一愣,皺了皺眉:你說一個云游醫(yī)者?
小廝好像有些緊張,笑了笑:對。
樓云陷入沉思,腦子里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也不記得這本書中有描寫過這號人物。
興許只是不起眼的一個角色吧,畢竟待了這么久也知道,這個世界確實(shí)很大,本身的自我完善能力也很強(qiáng)。
樓云神色稍稍緩和下來,又道:那請問,這位醫(yī)者現(xiàn)在何處?我還未見過他。
他他已經(jīng)離開了。小廝說完閉緊了嘴巴,好像怕說多了會發(fā)生什么似的。
樓云剛起床,神思有些怏怏的,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只有些感嘆:離開了怎么就走了呢?我還不曾給他道過謝,也不知日后還有沒有機(jī)會遇見他。
小廝忙道:哎公子,興許他是還有要事在身吧,且云游四處,本就行蹤不定。那位大人一定一路懸壺濟(jì)世廣結(jié)善緣,有緣定會再見的。
樓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透過窗戶望向外面,發(fā)了好一陣呆,也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小廝手腳麻利地安置好東西,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時,突然被叫住。
等等。
小廝心里一緊,咽了口唾沫,轉(zhuǎn)身看見對方手中突然握著一柄劍,那劍一見便知不是凡品,流光熠熠,氣勢逼人,他只覺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芒,簡直要閃瞎眼。
小廝下意識腿下一軟,以為自己要命喪黃泉,卻見對方將劍哐當(dāng)一聲放在桌上,朝他推了推。
我全身上下,可能就只剩這個值點(diǎn)錢了。這房間看著也不便宜,這劍你拿去,勉強(qiáng)當(dāng)做這幾日的房錢吧。
?小廝愣住了,旋即像是被嚇到般連連擺手,別別別!這這怎么能行呢!您真要換,我們這幾間客棧都不夠您換的!
樓云垂下眸子,扇子似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情緒,他手指輕輕撫過劍鞘某處,那里還深深刻著無茫兩個字,一筆一劃仿佛滾燙的烙印,烙在心臟上,燙得人疼痛不已。
他靜默片刻,突然閉上眼,微微顫抖著吐出一口氣,啞聲道:
拿走吧,你若不收我便扔了。對我來說,這劍再貴重也已經(jīng)一文不值了。
空氣安靜下來,只能聽見細(xì)微而壓抑的呼吸聲。
虛空之中,仿佛有某種看不見的暗流在悄然涌起,又被生生壓下。
小廝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接過劍,躬了躬身退出去了。
樓云看著那劍消失在視線里,垂眸看著空蕩蕩的桌面,有一瞬怔忡。
旋即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正想倒杯茶水潤一潤喉嚨,卻聽見門外傳來幾道雜音,像是有人摔倒了。
他側(cè)頭看向緊閉的門,猜想是否是方才的小廝沒拿穩(wěn)東西,跌倒了,也不知有沒有受傷。
下一秒,門忽然被重新打開,小廝有些慌地走進(jìn)來,面色略微泛白,衣袍上似乎還有些灰,而懷中的劍已經(jīng)沒有了。
他朝樓云笑笑,語氣有些不自然道:瞧我這記性哈哈哈公子,這是您的桃花糕,方才忘記送進(jìn)來了。
說著將手中的油紙小心地放在桌上。
十幾塊粉糯精致的桃花糕堆疊在上面,面上隱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混著甜香的氣息十分誘人。
這顯然是剛做好沒多久的,樣子還有些眼熟。
樓云看了看桃花糕,又看了看小廝,遲疑道:這是?
小廝小心道:這是我們客棧送的,公子您嘗嘗合不合胃口,不行咱們再換。
哦。樓云點(diǎn)點(diǎn)頭,不知是不是被昨夜的夢影響到,暫時沒什么食欲,只掃了兩眼便移開了視線。
謝謝,有心了。
小廝見樓云收下了桃花糕,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趕緊躬身退下了。大約是走得慌張,離開時門竟然忘了關(guān)。
樓云起身走到門口,正欲拉上門時,恍惚中聞到空氣里摻雜著一股極淡極淡的清冷味道。
那味道太淡了,再去聞又沒有了,仿佛只存在了一瞬間,又仿佛只是清晨夢醒后殘余的錯覺。
樓云按在門上的手頓了頓,也不知怎么的,過了好一陣,才終于將門拉上。
走廊里又重歸寂靜。
走廊盡頭拐角幽深的陰影里,一個人影靜靜立在那里。
他背靠在身后的墻上,微微抬起的下頜緊繃,垂下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柄劍,許久都沒有動作。
第89章
小廝送上來的湯藥放在桌面,樓云坐回桌前, 端起藥碗聞了聞, 一股清苦之氣。
自己也算運(yùn)氣好吧,一路上被人救了兩次, 不然靠他這副生病的軀體, 不知什么時候就死在路邊了。
若是就這么死了
樓云看著藥碗中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 眼底漸漸透出幾分倦意,好像對眼前所見都失了興趣。
他盯了片刻,頭一低, 還是默默將藥喝掉了。
頭還是有些暈,病情并沒有因?yàn)楹攘怂幎⒖套兒谩O雭砟莻云游醫(yī)者也許只是個普通人, 而非修仙者, 治療他的病應(yīng)該要費(fèi)些日子。
若要等病好,便要在這里待上幾日。雖然沒仔細(xì)算過,但此處距魔尊殿應(yīng)該也很遠(yuǎn)了,只悄悄待幾天, 應(yīng)該也沒什么大礙吧?
這么想著, 樓云沒什么精神地伏在桌上片刻,覺得有些無聊,干脆起身下樓轉(zhuǎn)轉(zhuǎn)。
下到客棧一樓時,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往來交談聲此起彼伏, 好不熱鬧。
樓云下意識拉低了頭上的袍子, 遮了遮臉, 找了個位置坐下。客棧自來都是往來旅者交匯的地方,各式各樣的人都可能遇到,樓云這副打扮倒也沒引起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