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練進(jìn)入自己編織的夢境,這夢境是一片冰原,這是她這兩百年的習(xí)慣。
一直到合歡宮覆滅后,她才明白,為什么死生之界常年冰雪。
因?yàn)橹挥性谶@種寒意之中,人才能最大程度保持著克己、守欲,不縱半點(diǎn)軟弱。
她盤腿坐下,感覺無數(shù)鎖鏈纏繞在她周身,將她死死捆住。
疼痛一陣一陣涌上來,她在這夢境風(fēng)雪之中,咬緊牙關(guān)。
再忍忍。
她熟練告訴自己,再忍忍,就過去了。
在極致的忍耐中,謝長寂面朝著花向晚房間的方向,抱著小白,靜靜凝望著白墻。
他前方是一張飛蛾撲火圖,高掛在墻面,墻后是“云清許”的結(jié)界,將他和他們隔開。
房間里異常安靜,小白趴在他膝頭,由他一下一下梳著毛發(fā),瑟瑟發(fā)抖。
沒一會兒,旁邊突然吵鬧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聽見這不停的“嗚嗚”聲,謝長寂沒有回頭,只抬手指向桌上的畫卷,畫卷便張開來,一個被鎖仙繩捆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嘴里塞著絹布的女人瞬間從畫中滾了下來。
她在地上拼命扭動,謝長寂又一抬手,她嘴里的絹布就自己飄出,落到地面。
終于能出聲,狐眠瞬間大罵起來:“謝長寂你腦子有問題?抓人就抓人,你綁我做什么?!”
“你會跑!
謝長寂解釋。
“那你也不能堵我嘴啊!”
“你太吵!
狐眠:“……”
兩句話對下來,狐眠痛苦扭頭:“我說得沒錯,你這個男人,空有皮囊,毫無靈魂,師妹真的是瞎了眼,當(dāng)年怎么能看上你?”
謝長寂知道她嘴碎,閉眼不談。
狐眠嫌棄看他一眼,扭過臉去,趴在地上頹靡了一陣,又轉(zhuǎn)過頭來,帶了幾分擔(dān)心:“師妹怎么樣了?”
“你既然當(dāng)她是師妹,為何下此狠手?”
謝長寂沒睜眼,狐眠抿了抿唇,只道:“她……不會出事的。”
“為何?”
“薛……”狐眠幾乎是要脫口而出,又急急改了名字,“那個道宗小道士不跟著她嗎?他醫(yī)術(shù)不錯!
“所以你給她下毒!
謝長寂這話出口,狐眠就是一愣。
她茫然看他,反問了一聲:“下毒?”
察覺不對,謝長寂皺眉:“毒不是你下的?”
狐眠呆呆想了片刻,隨后面上有些難看。
“我沒有下毒,”她聲音艱澀,“我只是……用了一下魔主血令。”
謝長寂聽不明白,狐眠不知道是想起什么,臉色有些發(fā)白:“她應(yīng)該是,自己身體中以前的毒發(fā)了!
“我近來一直在給她換血,”謝長寂聲音平穩(wěn),“我沒有這么多血給她一次換完,但也換了大半,若是舊毒,現(xiàn)下應(yīng)該沒有大礙!
狐眠說不話,她似是在思索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后,她笑起來:“那他們療毒,你就在這里干坐著?”
“嗯!
“你可真是大方啊,”狐眠幸災(zāi)樂禍起來,“孤男寡女,寬衣解帶,靈力交融,擦槍走火……”
“狐眠,”謝長寂回頭看她,帶了幾分警告,“慎言!
“我說的不是實(shí)話嗎?”
狐眠笑起來,她感知片刻,用神識輕松一擊,花向晚結(jié)界瞬間碎裂,隔壁聲音變得一清二楚。
“云清許”的喘息聲,花向晚因疼痛忍不住偶然發(fā)出的呻吟。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謝長寂看向狐眠的眼神瞬間冷下來。
狐眠觀察著他的表情,挑了挑眉:“想殺人?”
謝長寂不說話。
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實(shí)兩百年來,面對任何痛苦的情緒,他除了殺戮什么都沒學(xué)會。
死尸喪友,痛失摯愛時,是屠盡異界給他帶來的平靜。
在感情一路上,嫉妒痛苦,絕望無措時,亦是鮮血給他慰藉。
從二十一歲,一切盡喪那一刻開始,無人教過他其他。
而二十一歲前,他那如白紙一般的歲月中,唯一鮮活過的三年,不足以抵擋著兩百年死生之界冰雪霜寒。
只是云清許與溫少清不同。
溫少清是花向晚想殺之人,對花向晚圖謀不軌,兩百年來仗著恩人的名義肆意欺辱她,甚至連“恩人”這件事,都是假的。
不僅無恩,反而有仇。
他殺溫少清,至少算情理之中。
但云清許做錯了什么?
道宗弟子,鋤強(qiáng)扶弱,情急之下救人,他怎么可以有如此念頭?
于是他什么都不能做,花向晚不允陪,云清許不能殺,他只能干坐在這里,像是被鎖鏈拴住的困獸。
狐眠滿意打量著他的神色變化,笑著開口:“要不要我?guī)蛶湍悖俊?br />
謝長寂盯著她:“幫我做什么?”
“你身上,”狐眠朝著他手臂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有晚晚入夢印!
聽到這話,謝長寂面上不動。
在雙修一道上,狐眠算是花向晚的引路人,她比花向晚敏銳,那也并不奇怪。
狐眠見他默認(rèn),語氣中帶了幾分引誘:“我可以幫你把這個入夢印使用時的波動藏起來,讓你悄無聲息進(jìn)她的夢境,怎么樣?”
“我為何要去她的夢?”
謝長寂聲音平淡,狐眠瞪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夢才是一個人最接近本心的地方,你不去看看,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
“無所謂?”狐眠不等謝長寂開口,便打斷他,挑眉,“這話你騙我可以,你能騙自己嗎?而且,你不是說要走她走過的路嗎?當(dāng)年她入你的夢,如今你入她的夢,有何不可?”
“況且,她和云清許在隔壁,你卻不能靠近一步,你至少要在夢里陪著她吧?不然,你來西境做什么?”
狐眠語氣中滿是嘲諷:“就來看看她現(xiàn)在過成什么樣,看看誰在陪著她?”
“你真的很想走!
謝長寂肯定開口,狐眠面色一僵。就看謝長寂抬眼看她:“為何要走?”
“我現(xiàn)下無顏見她,”知道沒什么好瞞,狐眠實(shí)話實(shí)說,“有些事我得搞清楚了。我馬上要成功了,等我弄明白,我自然會回來!
兩人不言,僵持下來。
狐眠想了想,還想找理由說服謝長寂,只是不等她開口,身上捆仙繩突然消失。
狐眠一愣,隨后高興起來,趕緊從地面爬起來,抓起謝長寂的袖子,高興道:“來,我給你改印!
說著,她撩起他的袖子,一個法印亮了起來。
狐眠用靈力將入夢印上符文稍作調(diào)換,隨后閉上眼睛念咒。
在她閉眼片刻,一道劍訣從她手臂悄無聲息鉆了進(jìn)去,最后停在她頸后,亮起一道劍紋,隨后隱入她的身體。
狐眠改完入夢印,舒了口氣,睜開眼睛,忍不住感慨:“這么多年了,明明其他符咒畫的這么好,怎么就入夢印這些雙修法咒畫這么爛。”
她放開謝長寂的手,抬眼看著面前謝長寂,想了想,終于還是道:“你想挽回她,也別天天悶著,多說點(diǎn)話,多笑笑,總得讓她看見你的好才是。”
“嗯!
謝長寂低下頭,應(yīng)聲:“我會學(xué)。”
看他的樣子,狐眠擺擺手:“我走了!
說著,狐眠走到窗邊,撐著窗戶一躍而下。
房間空蕩蕩一片,謝長寂低頭看著手臂的入夢印,好久后,他抬手一劃,才閉上眼睛。
眼前浮現(xiàn)一片黑色,他往前走,走了一會兒后,就感覺熟悉的冷意撲面而來。
白色開始充盈他的視線,眼前茫茫冰原,竟好像是來到死生之界。
可這又不是死生之界。
他往前看,就看見坐在冰原之上,閉眼打坐的女子。
這是她心中的冰原,她將自己安置這里,和他當(dāng)年一樣。
誤以為冰雪之冷,就能讓人克己,守身,忘欲。
他往前走,腳踩在雪地中發(fā)出聲響。
花向晚閉眼打坐,聽見身后傳來人聲。
她有些奇怪,她從未在這個夢里見過其他人,她沒有放縱自己回頭,只在忍耐著周身的疼痛和寒冷,等待著一切煎熬結(jié)束。
如同這兩百年的每一次。
然而那人越走越近,最后停在她身后。
他靜默著看著她,她周身都披了一層冰,花向晚感覺那人一直站在她身后,終究還是忍不住,慢慢回頭。
對方低頭看著她,眼中帶著克制著的溫憫。
她不知道為什么,看見他的一瞬間,像是孩子摔跤時終于見到了別人,一瞬竟就感覺所有痛感和冷感都越發(fā)激烈起來。
她突然好希望他能抱抱她,就像每天夜里他所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