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移開那個靠在她脖頸間的小腦袋，在沒有吵醒對方的情況下將環(huán)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放回床上，再替她拉好被角。
月光隨著窗簾的晃動時明時暗，卻足夠讓她看清床上女孩的面容。
紅棕色的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臉頰上，有些自然卷的發(fā)尾隨著女孩的呼吸微微顫動。
瑪麗并不是一個多漂亮的女孩，厚重的劉海下有塊難看的傷疤，聽說是在她逃難的時候留下的。
她也不聰明，連最簡單的手工也要花費兩三倍的時間才能學(xué)會，經(jīng)常被院長嫌棄笨手笨腳。
萊昂是最年長的孩子，膽子大力氣也不小。如非必要，身為院長的琳達(dá)女士并不敢經(jīng)常招惹他。
沃爾夫則是個滑不溜手的小泥鰍，想抓他的錯處也不容易。
可能是顧忌坎蒂絲的年紀(jì)太小，也有可能是顧忌她的身份�？傊驳俳z在孤兒院里最大的懲罰就是關(guān)小黑屋。
于是，可憐的瑪麗便經(jīng)常被院長當(dāng)成出氣筒。
瑪麗自己也明白這點。她雖然不太聰明，反應(yīng)速度又慢，但也漸漸組建出一套自己的處事方法。
她是四人里最聽話的孩子。連沃爾夫在氣急的時候都會對著琳達(dá)女士的背影罵一句“老巫婆”，她卻完全不敢。
聽話就會少挨罵，聽話就會少挨打……她抱著坎蒂絲，將自己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一點點告訴她。
可諷刺的是，她就是因為太聽話，才會沒有在孤兒院著火時第一時間跑出來，結(jié)果錯過最佳的逃跑時機(jī)……
坎蒂絲在床邊蹲下，靜靜看著女孩的睡顏。
翻開自己最初的記憶，瑪麗似乎是第一個對她釋放有善意的人。
五歲的她從床上醒來，第一次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女孩驚訝又開心的笑臉，還有她歡快的聲音。
萊昂和沃爾夫終究是男孩子，他們湊到一起的時候也才十歲出頭。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紀(jì)，更不要說照顧一個不認(rèn)識的小妹妹了。
是瑪麗牽起她的手，慢慢幫她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陪她玩耍，將她抱在懷里，給她講蹩腳的睡前故事……
如果當(dāng)初陪在自己身邊的是另一個人，一個不會對她笑、不會無理由地對她釋放善意的人……自己是否也會變成另外一種人呢？
坎蒂絲借著微弱的月光，深深凝望著這張臉。直到確認(rèn)自己不會再忘記后才站起身，向門口的方向走去。
突然，她的衣擺被一只手扯住。
“……坎坎？”
黑暗中，瑪麗再次坐起身，惺忪的眼中充滿疑惑：“你要去哪兒？”
她并沒有察覺到面前的坎蒂絲已經(jīng)比她還高了，依然用那種跟小孩子說話的語氣說道：“半夜不要出門。要是被琳達(dá)女士發(fā)現(xiàn)，你也會被關(guān)小黑屋的……”
坎蒂絲握住那只手，緩慢又堅定地扯下，輕輕握到手心里。
她感受著這份短暫的溫暖，最后還是在對方愈加疑惑的眼神中放開。
“我去上廁所�！彼龑ε⒙冻鲆粋�笑，“很快就回來。”
瑪麗歪頭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也跟著露出笑容。
“坎坎好棒！已經(jīng)可以自己去上廁所了呀�！彼龎旱吐曇�，跟她比出一個大拇指，“快去吧，我的小英雄�！�
坎蒂絲猛地轉(zhuǎn)過頭，先前積蓄的眼淚在下一秒便奪眶而出。
她邁開腳步，生怕自己后悔般快步走到門口。
伸手按下門把手，卻在打開房門的瞬間停了一下。
門外射入的光將門口照亮?xí)r，坎蒂絲感到一種隱約的吸引力。
她順著直覺往右轉(zhuǎn)過頭，立時對上一面掛在墻上的鏡子。
橢圓形的鏡子中央像是被什么敲擊過，蛛網(wǎng)般的裂紋在整個鏡面上鋪展開。
鏡面映出的臉，隨著坎蒂絲轉(zhuǎn)頭的動作同時看過來。
鏡中與鏡外，兩雙截然不同的眼睛對上視線。
第318章 鏡之間 塞拜庫洛大迷宮16
漆黑的瞳孔驟然緊縮, 坎蒂絲握著門把手向一旁踉蹌半步。
鏡子里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一個面容憔悴的莫丹青年。
從五官上看，青年應(yīng)當(dāng)還很年輕, 可束起長發(fā)里已經(jīng)生出好幾縷白發(fā), 在黑色的發(fā)辮中格外扎眼。
面頰有些凹陷，顴骨和鼻梁很高，顯得他整個人格外消瘦。
此時，沒有焦距的雙眼轉(zhuǎn)過來，無聲與鏡外的少女“對視”。
坎蒂絲一開始確實是被嚇到了。
照鏡子照出另一個人，這種體驗非常驚悚。
但很快她便想起那位幸存者說過的話, 開始對比起鏡中人的樣貌。
莫丹男性, 看上去二三十歲, 眼盲……坎蒂絲幾乎立時就確定了他的身份。
“……維歐, 先生？”她有些猶豫地打了個招呼, “是你嗎？”
不等鏡中的男人做出反應(yīng)，身后率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唔……！誰點燈了？”
萊昂揉著眼睛坐起身，驚訝看向站在門口的坎蒂絲：“坎坎……大半夜的你在那里干嘛呢？”
坎蒂絲無法，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取下墻上的圓鏡，抱著踏出房門。
刺目的陽光讓坎蒂絲有些不適，不禁抬起手臂擋到眼前。
直到眼睛終于適應(yīng)了這個亮度，她才順手抹了把臉, 瞇眼環(huán)視周圍的景象。
就如那個幸存者所說的一樣，門的另一邊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
明明踏出房門前還處于黑夜, 現(xiàn)在又來到了白天。
這次的場景是室外, 她正站在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坎蒂絲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人流都在往一個方向涌，好幾次都差點被奔跑的人們撞倒。
她有些好奇, 不禁探頭看向人流聚集處。
那邊時不時還會傳出陣陣歡呼，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要來了。
果不其然，街道盡處突然傳來一聲象鳴，周圍的歡呼聲立刻高了好幾個等級。
一個矮人頭戴王冠，騎著大象走過街道，路過之處都是群眾的贊揚與喝彩。
與大街上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此時的坎蒂絲已經(jīng)躲到無人的小巷里，不再關(guān)注這個屬于他人的美夢。
她這才掏出懷中的碎鏡，看到上面的人并沒有消失后才松下一口氣。
“你是維歐先生吧？”她指向自己，“你還記得我嗎？我們之前在薩圖姆·拉庫斯的地下室里見過。”
鏡中的男人立刻點點頭。
他的神情有些激動，立刻張嘴說了一大段。
對方說得又急又快，在這面不大的圓鏡里還有八重分｜身……別說坎蒂絲看不懂唇語了，就算能看懂也跟不上這個速度。
她努力辨別一陣后只感到頭暈眼花，立刻抬手制止道：“等等等等！我現(xiàn)在聽不到你的聲音……”
鏡中的男人果然停下了，露出焦急又苦惱的神色。
過了會兒，他沖坎蒂絲招招手，并將自己的手貼到鏡面上。
坎蒂絲看明白他的意思，遲疑一瞬還是將自己的左手貼到鏡面上。
果不其然，在觸碰到鏡面的瞬間她的手就被抓住，一股大力將她拽進(jìn)了鏡子。
***
坎蒂絲感覺眼前一花，再睜眼后，面前已經(jīng)換了個場景。
這是一個奇妙的房間，除了最基礎(chǔ)的一些家具外，墻上包括天花板都掛著一面面鏡子。
神奇的是，鏡子中都不是對面景物的倒影，反而是一個個角度不同的畫面。
畫面中有男有女，有的只有一兩個人，有的就跟剛剛的街巷一樣，有成百上千的人擠在一起。
有人面露喜悅，與家人擁抱在一起。有人面色沉凝，快步從畫面中跑過……但很快，這些人又會在其他鏡子里出現(xiàn)。
坎蒂絲快速掃一眼，目光在一面鏡子上定住了。
鏡中的男人她不久前剛見過，那是眾多跟著拉姆先生走出帳篷的冒險者之一。
雙方剛剛才打過一個照面，坎蒂絲對這人光禿禿的發(fā)頂印象深刻，不可能記錯。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看來不但是她和沃爾夫，其余人也被這次擴(kuò)張波及了。
“失禮了，小姐�！�
等她站穩(wěn)后，維歐先生立刻松開她的手，禮貌地向后退了一步：“沒想到這么快就找到了……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
他的表情越來越激動，蒼白的臉頰上都帶上些許紅暈。
坎蒂絲原本還在思考那些鏡子的作用，聽到這突如其來的道謝立時有些懵。
但很快她就反應(yīng)過來對方這是誤會了，不得不打斷他：“不是的，我們現(xiàn)在還沒找到艾德卡女士的線索�！�
見對方的表情僵住，她趕忙補(bǔ)充道：“上次交流的時間太短了，你和艾德卡小姐在哪里遇襲，又被帶到了哪里，我們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東大陸這么大，你起碼要告訴我們要從哪兒開始找才行吧？”
男人臉上的表情這才緩和不少，向后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捏捏酸脹的額角：“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
正說著，他的動作卻是一頓，不解地抬頭看向坎蒂絲：“既然沒有消息……那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坎蒂絲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心說這也不是她自己想進(jìn)來的。
“因為剛剛迷宮發(fā)生了擴(kuò)張，我和我的同伴被卷進(jìn)來了�！彼^察著對面男人的神情，見他并不像之前那樣瘋狂，便委婉勸道，“其實有一點我不是很理解……您為什么不把困在迷宮里的人放出去呢？”
見對方也是一臉懵的表情，她繼續(xù)道：“如果您放走他們，相信這些人也會幫忙尋找艾德卡女士。這樣肯定比我一個人的效率高。”
坎蒂絲認(rèn)為這個要求很合理，對方應(yīng)該不會拒絕才對。
但當(dāng)維歐抬起頭后，卻是對她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