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蓉墨色沉了下去,那座塔他認得,是當年斬霜閑暇時造的法器之一,名曰浮屠塔,又稱命塔,現(xiàn)如今應(yīng)該由煊赫派保管。
此塔為困守型法器,但浮屠塔與尋常困守類法器不同,非正非邪。
若人被困在浮屠塔中,會失去塔外的所有記憶,而浮屠塔,又會編造一個新的人生給困在塔里的人。
這段人生,浮屠塔會根據(jù)人心中最恐懼的一切而建,會一點點的,讓困守其中的人走進浮屠塔布下的圈套中。
倘若塔中人,最后沒能通過浮屠塔的考驗,心生邪念,浮屠塔便會正大光明的將其誅殺。
當年斬霜造下此塔時,坤賦便編排過這塔不講道理,以人心中最恐懼的一切為誘餌,等人家受不了就誅殺人家。
這就好比一個人本沒有壞心,你卻鼓勵他去作惡,人家做了,你又以作惡之名把人給殺了。
所以說,此塔非正非邪。
又因此塔編造的幻境,遵循現(xiàn)實因果,遵循人最真實的心念,在塔里經(jīng)歷的那段人生,同真實的命運一般無二,甚至可以算成真實人生的一部分,鏈接塔內(nèi)塔外的兩重因果,故此塔又名命塔。
若被此塔所困,沒有格外強大的意念,幾乎九死一生。
花蓉見九尾墨狐如此賣力的想摧毀浮屠塔,便知發(fā)生了什么。他忙上前,向九尾墨狐問道:“拂曉可是被困在了浮屠塔中?”
見花蓉到達,九尾墨狐動蕩混亂的靈力,漸漸平穩(wěn)了下來,它沖著花蓉點點頭。
花蓉見此,抬手放出青龍,青龍的身形在一瞬間變回巨大,盤旋在浮屠塔上空。
花蓉吩咐道:“青龍九尾,你二人在此護法,我入浮屠塔,去帶拂曉出來!
說罷,花蓉身形化作一道青光,鉆入了浮屠塔中。
時拂曉進了浮屠塔已有些時候,想來浮屠塔給與時拂曉的命運已經(jīng)編寫完成。
只是不知,等他進去后,在這段以時拂曉為主的命運里,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匆忙追來的知遙趕到時,正見花蓉進了浮屠塔,知遙猶豫半晌,心一橫,也跟進了浮屠塔。說不定,這是個能和花蓉仙尊結(jié)緣的契機。
時拂曉漸漸恢復意識,揉著太陽穴從榻上坐起來。
她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自己在一間華貴的宮殿里,打著地鋪睡在廊下。
一段記憶涌入她的腦海中,她叫時拂曉,是姑妄城城主花蓉的貼身仙婢。
而仙婢,只是她明面是上用來掩飾的身份,她實際是花城主培養(yǎng)的暗衛(wèi)殺手,是所有暗衛(wèi)里最強的一個。
她無父無母,自打記事起,便在乞丐堆里摸爬滾打。
是花城主,救下了冬日里險些凍死的她,又將她帶回姑妄城。
給她遮風擋雨的屋檐,給她吃飽穿暖的生活。還教她讀書習字,教她習武修行。
而她,自見到花城主的第一眼,便深深的愛上了他。
她永遠也忘不了初見那天,自己凍得瑟瑟發(fā)抖,意識都有些模糊。他那輛華貴的馬車路過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他撐著傘,披著玄色貂氅,從馬車上走下來。
滿天飛雪中,時拂曉像看到了高貴的王子,像看到了昆侖之巔珍稀的墨玉。
一眼萬年,她想,就是她見到花城主的那日。
這些年來,縱然其余暗衛(wèi),偶爾私下里會對她說,他們只是花城主手里的利刃,隨時可用,隨時都可拋棄的利刃,無需太過盡心。
但她還是拼盡全力的努力,在一眾暗衛(wèi)中脫穎而出,最后成功被挑選為陪在花城主身邊的貼身仙婢。
只要能陪在城主身邊,只要能日日看著他,讓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天色已蒙蒙亮,時拂曉算著時間,再過一刻鐘,城主就該醒了。
想著,時拂曉鉆出地鋪,將鋪蓋收拾好,簡單洗漱一番,候在了城主寢殿門外。
不多時,寢殿內(nèi)便傳來花城主渾雅的聲音:“拂曉,入殿!
時拂曉推開門,兩手交疊放于腹前,頷首走了進去。
花城主走到桌前,將一封禮單遞給她,吩咐道:“這是給知遙郡主的聘禮禮單,明日便是吉日,由你負責,帶聘禮去蘭幽城下聘!
時拂曉的心微微一顫,隨即伸手結(jié)過禮單,恭敬應(yīng)下。
知遙,蘭幽城城主之女,也是花城主的未婚妻。城主終于是要成親了嗎?
時拂曉目光落到花蓉面上,見他嘴角洋溢著甜蜜的笑意,她長長的眼睫,不自覺地顫了顫。
能陪在城主身邊,對她這樣的人而言,已經(jīng)是格外的恩賜,她有什么資格心中不愉快。
她的責任,便是守護著他,守護著他想要守護的一切。如今的他,還有他未來的子嗣。
守護好這一切,是她能給他最好的報答。
時拂曉拿著禮單,退到了一旁。
本以為明日去蘭幽城下聘,對她來講將會是人生中最大的艱難。
可她沒想到,命運沒有給她體會這艱難的機會。
魔族進犯,一夜之間,蘭幽城被夷為平地,城主與護城將士死于魔族之手,知遙下落不明。
知遙失蹤后,花城主派遣無數(shù)暗衛(wèi)和兵力,到處去尋找知遙的下落。
時拂曉陪在城主身邊,日日看他愁眉不展,焦慮不安。
若有一天自己失蹤了,城主會不會分半分這樣的情緒給自己?
三個月過去,知遙依舊下落不明,到處都找不到她的痕跡。
時拂曉本以為,沒了知遙,花蓉短時期內(nèi)不會再考慮娶妻,那么自己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安心的陪在他身邊。
可誰知,又過了兩個月,知遙只身一人,穿著獸皮制成的斗篷,闖進了王城。
她在城主面前哭得梨花帶雨,訴說著自己這五個月來的艱辛。
花蓉城主心疼不已,說蘭幽城沒了沒關(guān)系,以后的日子,他會好好護著知遙。
時拂曉全程垂眉站在他們身邊,看完了一切,安靜地好似一座不會哭笑的雕像。
又過了一個月,遲來的婚禮再次在姑妄城盛大的舉行。
新婚當日,時拂曉晨起,她本該負責今日婚禮游街時的全程護衛(wèi)。
可不知為何,素來身體強健的她,竟然病倒在自己房里,意識渾渾噩噩,且高燒不退。
不得已,她只得向城主告假。
這一整日,病痛和心痛一起折磨著她,她心中清楚的知道,過了今日,他將會成為旁人的夫君,與旁人朝夕相對,恩愛繾綣。
這一日的渾渾噩噩,時拂曉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的。
直到入夜,她忽然聽見王城的方向傳來廝殺聲,她撐著病體,從榻上爬起來,推門走了出去。
不遠處的王城火光沖天,刀刃相接的廝殺聲不斷傳來,時拂曉心猛然一揪。
不顧自己身體安危,御劍朝王城的方向趕了過去。
是北面翼城的王軍,他們已經(jīng)殺進了王城。翼城一直以來,都比姑妄城強大,是姑妄城最大的威脅。
可姑妄王城固若金湯,若無內(nèi)應(yīng),翼城王軍怎么可能這么輕易便打進來?
王城已是尸橫遍野,時拂曉一路廝殺,方才沖過層層包圍,沖到了宮廷大殿。
眼前的一幕,叫她幾欲肝腸寸斷,花蓉城主一身婚服,躺在知遙同樣一身鳳冠霞帔的知遙腳邊,生死不明。
而知遙手持利劍,劍鋒上挑著花蓉城主的仙骨。
他的仙骨被抽了……
時拂曉眸光碎裂,提劍騰空,凌厲的劍氣朝知遙殺去。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知遙郡主,如何能是嚴密訓練下的時拂曉的對手,被時拂曉毫不留手的劍招殺的節(jié)節(jié)敗退。
她本想殺了知遙,城主那么信任她,那么愛她,她竟勾結(jié)翼城伏擊姑妄城,甚至抽他仙骨。
可未來及殺掉知遙,翼城的王軍已沖進了宮殿。
時拂曉不得已,只得拉起花蓉,將他背在背上,用繩子綁在腰際,一路廝殺出去。
重重包圍下,她眸中只剩一片血色,只剩下一個念頭——她要帶城主離開。
她每一次出劍,都直擊要害,每一次出劍,都用盡全力。渾身上下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
面對如此堅韌的時拂曉,翼城的王軍漸漸心生忌憚。
如此接連不斷的廝殺,換做是旁人,早就堅持不住,早就殞命在劍鋒之下。
他們經(jīng)歷過那么多次征戰(zhàn),卻從未見過一個人,能有如此這般堅韌的心。
那一天,時拂曉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她只記得,殺到最后,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握劍的那只手,也感覺不到身上傷口的疼痛。
她終于救下了花城主,帶著他逃出了姑妄城。
為了躲避追兵,時拂曉帶著他,不得不躲進翼城王室的王陵里。
王陵神圣非凡,想來翼城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會躲進翼城王陵。
時拂曉在王陵里,一邊養(yǎng)傷,一邊照顧花蓉。
整整三天三夜,卻始終不見花蓉蘇醒,不得已,時拂曉只得用問心咒,探了花蓉的心識。
看過花蓉的心識,時拂曉方才知道,他不是醒不過來,而是他自我保護的本能,讓他不愿蘇醒。
醒來,就意味著要面對一個成為廢人的自己。
即便昏迷中沒有意識,他的心念中,卻無法接受仙骨被抽的事實。驕傲如他,不愿做一個廢人。
時拂曉心疼不已,她的命,是城主救得,她的人生,是城主給的。守護花蓉城主,就是她一生的唯一的目標,也是她活著唯一的意義。
時拂曉沒有猶豫,待自己傷好了些,便決定抽出仙骨,換給花蓉。
仙骨被抽出的后,要不了多久便會枯萎,所以她必須一抽出仙骨就換給花蓉。
可抽仙骨,必然會遭受無法承受的劇痛,沒有人能再仙骨被抽的情況下依舊保持清醒。
王陵里除了棺槨,在沒有第三個人可以幫她替換仙骨。
所以她必須保持清醒,時拂曉拔出簪子中的毒針,服下解藥,將那枚針,刺入了自己心頭,唯有如此,她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她握緊劍柄,手向后一挽,鋒利的劍刃挑破了脊梁骨上的皮肉。
她扔掉劍,目光看著眼前昏迷的花蓉,手指鉆進挑破的血肉,一寸寸的,將自己仙骨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