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錯亂了,他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甚至忘記了傷痛和恐懼,只剩下灌了腸般的冷風(fēng)在胃里鼓蕩,耳邊除了天上那個姒軒的余音,就只剩下奔涌的心跳聲。
他們在見證什么……
然而此番見證可能永遠(yuǎn)都沒機(jī)會對后人說了。
“以臻!以臻!”還是蕭若騏喚回了元以臻的神智,她第一時間站到他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緊緊盯著他,“冷靜!”
元以臻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顫抖,他感到血氣上涌,五臟六腑都在翻騰,腦子亂成一團(tuán)。
他僵硬的看向蕭若騏,在她澄澈的眸中看到了面無血色的自己。
真難看啊,元以臻……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個九五之尊。
短短幾個月,就要經(jīng)歷兩次逼宮?呵!問天下之大,還有誰能遇到比他更奇的事兒?
他嘴角扯了一扯,竟然笑了起來,輕笑逐漸變成狂笑,他笑得難以自持,連腰都直不起來。
他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天上的炮艇,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姒氏?!哈哈哈哈哈哈!你可還找得見你家的祖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哈!現(xiàn)在連造反篡位,都要用這般荒謬的名頭了嗎,怎的,你姓姒又如何?你便是姓五,姓六,姓王八!”他的聲音驟然低沉了下來,“反賊!便是反賊!這天下,是朕的!是姓元的!與你這躲在那兒不敢露頭的鬼祟小人,毫無干系!”
他才不管自己的聲音傳不傳得到天上,因為說來說去都是說給周圍,說給這天下的人聽的。
他得讓周圍所有驚疑不定的人知道,什么狗屁姒氏,現(xiàn)在他是皇帝!他們元氏坐了六百年帝位,鬼知道姒氏是什么東西,憑什么跳出來報個姓氏就想當(dāng)這個天下之主!
還有那個什么季佐季佑,什么圣女圣子,通通都是反賊!這個天下是他們元氏的!他們才是正統(tǒng)!
“這天下,是你的?呵!”姒軒居然聽到了,高高在上的笑了一聲,那不屑之意被層層擴(kuò)散,能飄出八百里遠(yuǎn),“元以臻,你因何虐殺圣女,又何以逼季佑造反,你心里不清楚?你當(dāng)太子十多年,親政兩年,是誰填充了你的國庫,又是誰在為你救濟(jì)災(zāi)民,苦心經(jīng)營,你心里不清楚?圣所侍奉你們元氏六百年,助你們竊得天下,為你們守護(hù)江山,你給了他們什么?元氏?呵!為奴之時叛主,為帝之時弒忠,執(zhí)掌江山一整年,不到半年就丟失盡半。你的天下?哈!你也配?”
姒軒的聲音嗡嗡的,震得所有人耳暈?zāi)垦,可更讓人晃神的,卻是他話里的內(nèi)容。
圣女?先皇后?是皇上殺的?還是虐殺!?
先皇后做錯了什么?她明明甍逝前,還在組織圣所押送賑災(zāi)的物資,為災(zāi)民籌措糧食!天下文人皆撰文作詩歌頌她,結(jié)果,皇上把她殺了?
眾人看元以臻的神情,陡然復(fù)雜起來。
元以臻神色緊繃,他早料到有這一天,甚至不久前蕭若騏還問過他前圣女的死因?伤f萬沒想到會是以這個形式被問及,他固然可以狡辯去撇清,可是看這個情形,狡辯只會讓形勢更糟……
“叛主?弒忠?”他冷笑,“姒氏大興土木,為一個妃子開渠引泉,不顧前線幾十萬將士挨餓受凍的時候,可曾想過將士們會忍無可忍,揭竿而起?圣所明為濟(jì)世為民,實則把持我大元經(jīng)濟(jì)命脈六百年,壟斷專橫,奴役百姓,又拿百姓的東西去救濟(jì)百姓,大肆用本該屬于朝廷的資源做朝廷該做的事,獨占萬民敬仰,可曾想過這天下是皇帝的,皇帝會有忍無可忍的一天?你!”
他突然指向炮艇:“你既坐在里面,便該明白,有些東西,不該是我們的,就永遠(yuǎn)不會屬于我們,甚至,還會時刻威脅我們!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姒軒,你要造反便造,卻偏偏選了一個最錯誤的方式!朕勸你早點收手,免得大業(yè)未成,命先沒了!”
“收手?哈哈哈哈!”姒軒大笑起來,“元以臻啊元以臻,你可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族準(zhǔn)備了六百年,就是為了看看你們元氏,在遇到六百年前和吾等同樣的情形時,是個什么表情!”
他話音落下,那之前曾經(jīng)射出紅色激光的地方,又微微紅了起來。
底下的士兵見狀,都驚慌起來,他們親眼看見方才站在邊上的同袍在那道紅光下連骨頭渣都不曾留下,此時皆肝膽俱裂,推搡著想躲開,可后有工程船,去路上又有炮艇,他們無處可逃,只能胡亂的擠來擠去,痛哭流涕。
元以臻擰緊眉,握緊的雙拳中全是汗。他抬起頭,怒目瞪視著那空中的巨物,又忽然聽到一旁有下令聲,就看見一旁從地底鉆出的巨船頂上,那些隱族操縱著一排奇形怪狀的東西,那些東西前面幾乎都有一根長管,管口黑洞洞的,紛紛對向了他們!
“你的祖先可有告訴你們,你們是如何得到這個皇位的?”姒軒的聲音中是與下方截然相反輕松,“元以臻,下詔書吧,將皇位歸還于我,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否則……你是要這天下,還是要命?”
“……”元以臻手心一疼,他竟然被自己的指甲割裂了掌心,他直直的站著,面目冷厲,剛要張口,又聽姒軒道:“我這武器,可不挑人,你,想好再答!
卑鄙!縱使無力,可周圍的將軍還是忍不住在心里怒喝。這樣一來根本沒給元以臻選擇,除了交出帝位,他橫豎都是死!不是被姒軒那些詭譎手段殺死,就是被此時已經(jīng)驚慌失措的士兵反噬!為了保命,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說不得現(xiàn)在若是姒軒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直接沖上去幫他黃袍加身都有可能!
旁人都明白,元以臻如何不懂,他想過很多種自己戰(zhàn)敗的方式,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不甘,憤懣,不知所措,紛亂的情緒在他的腦中洶涌旋轉(zhuǎn),他做不出任何一個決定!
方才他毫不猶豫的想說死也不交出這江山,這依然是他現(xiàn)在的想法,可他知道,一旦說出來,姒軒還沒動,激憤的士兵就有可能將他們殺死。
他死沒關(guān)系,但他的身邊還有若騏,還有為他出生入死的將士,蕭遠(yuǎn)佞,戚正揚,劉平,方長林,重新出山帶定遠(yuǎn)軍來援的老將熊封,甚至還有千里迢迢過來送計的宰相之子卓司勰……
他們的命都在他身上,只消他一句話,便是生與死的差別。
“以臻,”蕭若騏自始至終都穩(wěn)穩(wěn)的站在他身后,“以臻,你聽我說。”
元以臻木然的看向她,雖面無表情,但眼中以混亂到瘋狂,他什么都沒說,只等她開口。
“以臻……”蕭若騏的眼神堅定,但淚光已經(jīng)盈盈而起,她竟然在微笑,“我跟著你。”
“什么?”元以臻僵硬的問。
“天上,地下,”蕭若騏一字一頓道,“我跟著你。”
“天上,地下?”元以臻呢喃了一下,眼神一動,“你是說……”
“這里有五萬將士,”蕭若騏看了下周圍,神色溫柔,語氣輕緩,甚至有點小心,“方才那一下,就有,就有近千……”她哽咽了一下,“不能賭了,以臻,賭不起了!
“可是!”
“沒有可是!”蕭若騏語氣也重了,“到此為止吧,我們?nèi)ヒ粋,一個安靜的,秀美的地方,了結(jié)這一切。”
“你是要我,自盡?”元以臻連朕都不說了,顫抖著確認(rèn)道。
蕭若騏抿唇,重重的點了點頭。
“皇上,蕭,將軍!币慌云菡龘P突然單膝跪下,“你們先走一步,臣隨后就來!”
蕭遠(yuǎn)佞也跪了下來,雙手抱拳。
“遠(yuǎn)佞!你不用!”蕭若騏急了,又對戚正揚道,“你們都不需要,這是皇上的事情,與你們無關(guān)!”
聞言,正糾結(jié)著要不要順勢跪下的卓司勰偷眼望了望的方長林,見他絲毫沒有動靜,木頭人一般站得直直的,心里偷偷松了口氣,也低頭站著。
出乎意料的,一直沉默的站在一旁的圣子燎竟然也跪了下來,低頭道:“微臣也愿隨皇上和娘娘殉國!”
“衛(wèi)燎……”蕭若騏嘴唇微顫,“你何必……”
“難道娘娘覺得天上那人會放過我們嗎?”圣子燎頭也不抬,沉聲道,“當(dāng)年景朝傾覆,姒氏與姒氏有關(guān)的臣子盡皆殉國,是自愿亦或是被迫,誰又知道?左右要死,小的賤命一條,不如乘了這東風(fēng),留個青名,也有臉在地下告慰先祖!”
元以臻嘴唇顫抖了一下,他自然是六神無主的,整個人處于一種僵直到失魂的狀態(tài),這種事沒有人能幫他做決定,更沒前例給他借鑒,他……等等,并非沒有前例!
衛(wèi)燎的話提醒了他,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六百年前第一代圣女助元氏先祖打天下,那決定性的一戰(zhàn),除了一些流傳天物的傳聞,幾乎沒剩下什么和知情的人,甚至連普通兵甲都很少。
因為他們?nèi)急宦裨诹松钌畹狞S土之下,從未有機(jī)會向世人訴說真相!
訴說第一代圣女的兇狠殘暴,訴說天物的駭人威力,訴說那讓姒氏全軍覆沒的一戰(zhàn),有多么慘烈血腥。
連皇族代代秘傳的記載,都用上了“血肉橫飛,殘肢盈坑”這樣的詞。
這樣的記載傳下來,本意是為了警醒一代代皇帝,不要沉迷于圣所忠誠能干的表象,要時刻提防著圣所和圣女,可是現(xiàn)在,卻讓他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
他死,真的能救這兒五萬將士嗎?
他猛地抬頭,怒目瞪著天上的巨物,猙獰的笑道:“姒軒!你亂臣賊子,處心積慮,意圖禍亂朝綱,謀朝篡位!我元以臻就是在此灰飛煙滅,也絕不如你的愿!”
“……哎,”姒軒清冽的嘆息聲自天上來,“那,我便只能不如你的愿了!
嗡聲重啟,紅光漸盛。
眾皆嘩然。
這下輪到士兵們六神無主了,他們驚懼的抬頭看著天上的怪物,絕望到不知所措。
也有人拔出了刀劍,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元以臻,眼中露出狠意。
蕭若騏嘆了口氣,卻也拔出劍,與戚正揚幾個一道,圍在了元以臻身邊。
“若騏,對不住,”元以臻站在那,神色平靜,“你說過,這是死局!
“我懂,”蕭若騏沒回頭,只是柔聲回了兩個字。
元以臻勉強(qiáng)一笑,眼眶卻紅了起來。
他背負(fù)的太多,不能與人道的更多,可他終究是太年輕了,一著不慎,全盤失控。看著天上的巨物,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幼年時被父皇帶著讀的秘史。
那秘史比任何志怪都讓他驚奇,仿佛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他知道了世間有如此可怖的天物,更知道了世間有如此可怖的人心,天人有天顏,但心卻只會比他們黎民蒼生更狠。
他們不是天人,是天劫。
可若是當(dāng)初沒有殺韶光,若是圣所真的還藏著那些怪物,他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了。
不知道了,一切都晚了。
他元以臻,終究負(fù)了這天下。
第132章 天人對決
第二擊醞釀的挺久。
按平時,這炮艇的激光是可以連續(xù)不斷發(fā)射的。
畢竟殺傷性不強(qiáng),最初也只是用于維修,并不會耗費太多能量。
但看第一擊的威力,估計是上來就用了最大功率,加上設(shè)備老化和能源不足,這第二擊就顯得有點后勁不足,半天還沒好。
可這個很久,對地下來的人來說,還是太快了。
意識到第二道紅光不會馬上來,底下很多士兵開始鼓動著往南跑,那兒沒有被工程船攔住,也是他們本來目的地的方向——洪夢驛。
但是隱族對此當(dāng)然早有準(zhǔn)備,一有人跑出人群,工程船頂?shù)碾[族就立刻啟動武器,一串綠色的光直接掃了過去,那些元軍背后一黑,隨即自中彈處忽然燃燒起來,火焰迅速蔓延至他們周身,整個身體隨著火焰瞬間消失,一個人在一息之間就成了一堆黑灰。
全場噤若寒蟬,驚駭?shù)每粗媲暗囊磺小?br />
窮盡他們的想象力都不知道一個人會這樣死,尸骨無存?這也未免太過兇狠了!
“害怕嗎?”姒軒的聲音還帶著笑意,“想一想吧,前圣女,也是尸骨無存……你們的皇帝可有著不亞于此的手段呢!
“不,不是的!”元以臻又驚又怕,“我沒有!她是自己消失的!”
姒軒當(dāng)然不會回應(yīng)。
“跑!蓖蝗,身后有人低沉道,“下令,一起跑!
元以臻幾人回頭,看到說話的竟然是方才一直默然無聲的方長林,只見他筆直的站著,面容冷峻:“一起跑,船上的東西射程不遠(yuǎn),射速不快,數(shù)量也不多,所有人一起跑,很大幾率活下去!
“你,你怎么知道?”元以臻問。
方長林看著他:“我還知道,如果我們幾個一起跑,我們必死無疑!
是了,那巨船上的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瞄準(zhǔn)他們,所以普通士兵完全可以在現(xiàn)在一起跑!
“可是!”元以臻也不知道是在反駁什么,他看著身周密密麻麻的士兵,始終說不出想說的話。
方長林瞇起眼:“如果你是想混在他們中逃跑!彼У陌纬龅,“我先殺了你!
“什么。俊笔掃h(yuǎn)佞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怒目道,“長林!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方長林抬頭看看天,眼神越發(fā)冷:“再多話,就只有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