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佑一頓,心念電轉(zhuǎn),轉(zhuǎn)而繼續(xù)道:“謝皇上恩典,但草民出身卑賤,若不是圣女,絕不會有今日。草民自圣女殯天那日便起誓,要為圣女守孝,一年!
“一年?”元以臻咀嚼著這詞,似乎很不滿意,但又挑不出問題。
“一年。”季佑確定,帶著股不容商量的篤定,“與家兄一起,算兩年了。”
季佐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倆怎么不干脆湊個三年出來?”元以臻佯裝開玩笑,神色卻很認真。
親媽死了才三年呢!
對皇帝的得寸進尺,在場眾人都有咆哮的欲望,可又紛紛忍下。
“皇上,這就與先后的本意越來越遠了。”卓令吾忍不了了,開口道。
這件事上元以臻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家宰相,此時他一開口,便知道這老爺子已經(jīng)到了氣頭上,一只腳已經(jīng)邁向敵軍了,趕緊妥協(xié):“也對,既然要守孝,那朕便不勉強你們了,大丈夫何患無妻,待出了孝再提便是了!
知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還瞎指你xx的婚!季氏兄弟心里浮現(xiàn)出了一連串貧賤之時學(xué)會的街頭臟話。
又聽元以臻笑著大聲道:“皇后泉下有知,你季氏兄弟愿意為她守孝,定會高興。來人啊,傳朕話下去,季氏兄弟自愿為皇后守孝一年,忠孝禮義,赤膽忠心,當昭告天下,做萬民表率!賞!”
“是!”全德轉(zhuǎn)頭下去了,那一溜煙小跑,仿佛唯恐季佑后悔。
季佑輕輕的冷笑一聲。
不管怎么說,元以臻的目的是達到了。季佑但凡還想在大元混,就不能出爾反爾,還有宰相在場,一旦他一年內(nèi)成了親,那便是欺君之罪。
自認為將了季佑一軍,元以臻心里暢快,開始趕人:“朕乏了,你們下去吧!
“微臣/草民告退!”
季氏兄弟和卓令吾于是一道退了出去,又一起往外走,明明一個目的地,但是雙方卻涇渭分明,待到了陵山山門之外,卓令吾的車還沒來,季佑這邊等仆從牽來了自己的馬,突然朝卓令吾深深一拜。
卓令吾巋然不動,受了這一拜,嘴上則涼涼的說:“季統(tǒng)領(lǐng)這是做什么,老夫可受不起!
“沒能與卓相結(jié)成親家,實乃晚輩之憾。”季佑道。
他本意只是想最后使個壞,讓宰相知道自己知道皇帝在賣他女兒,誰料卓令吾竟然頗為認同的點點頭:“不錯,實乃憾事啊!
小季,你是真的不知道你錯過了什么呀。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他們兄弟倆,轉(zhuǎn)過頭去,擺明不再搭理了。
季佑有些古怪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要深究,可一旁季佐的馬車也到了,正不耐的催他:“你還愣著做什么,走了!”
他看看卓令吾,不再多言,又抱拳一禮,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季佐的車隊很是豪華,相應(yīng)的速度也不快,路過卓令吾時,車隊突然慢了下來,季佐撩開車簾看向卓令吾,微微一笑:“卓相!
卓令吾抬頭看著他,即將耳順之年的老人,在金碧輝煌的馬車前抬頭站著,那身姿挺拔,竟一點沒輸了氣勢去。
季佐瞇了瞇眼,一臉誠懇道:“皇上有卓相,實乃萬民之福!
給做事還給女兒,千古賢臣。
又來一個刺激人的,真是親兄弟。
卓令吾當然不為所動,也懟回去:“非也,以老夫今日所見,皇上日益英明決斷,這才是萬民之福也!
季佐笑了笑:“卓相說得是!彼戳丝辞懊,季佑已經(jīng)沒影兒了,轉(zhuǎn)頭又看看卓令吾,欲言又止,半晌笑一聲,合上了簾子。
“走吧。”他下令,但更似嘆息。
這面卓令吾冷眼看兩兄弟離開,若有所思,沒一會兒,他的馬車也來了。
身為宰相,他的馬車縱使候在遠處,也應(yīng)是他一到門外就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讓他等了那么久,其實心里很有一股子火?梢簧宪囈惶ь^,他就愣了。
元以臻坐在里面。
一看到卓令吾,他坐著就是一拜:“卓相,事急從權(quán),這次沒事先同你商量,是朕不對,望卓相海涵!
皇帝親自上門道歉,卓令吾還能說什么,他心里哀嘆一聲,直接就在車廂里跪下:“皇上折煞老臣了。”
元以臻連忙把他扶起來,引到一旁坐了,無奈道:“朕知道卓相生氣,但卓相可知,方才朕收到消息,季佑已與西域可汗有了媒妁之約!
這話一說,卓令吾什么都明白了。
今日之后季佑的行蹤便不受皇帝掌控了,若不在今天就借著皇后陵前逼他發(fā)個不婚的誓言,說不定不用多久便以可汗女婿的身份帶兵打過來了。
季佑非臣子,唯一可以制衡的圣女已經(jīng)死了;实蹏L到了沖動的苦果,但這苦果又迫他飛快的成長了起來。
卓令吾長嘆一聲,不知是欣慰還是擔憂:“皇上,臣老了,輔佐不了您很久了。”
元以臻心一酸,卓令吾自前朝下來,一度也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唯恐帝幼臣強被他欺負,直到自己親政后發(fā)現(xiàn)他還是一如既往強勢又忠誠,才放下心來。后面有人說他與西方圣所勾結(jié),他又升起了堤防,卻不料現(xiàn)在,自己竟然會聽到他這么一番話。
勾結(jié)或許真有勾結(jié),但說不定真是為了大元。
他道:“朕身負諸位先帝遺愿,萬不能讓西方圣所再制約我們下去,朕也不知朕這一代是否可以成功,但是卓相,你一定要幫朕!
卓令吾沒料到會轉(zhuǎn)到“諸位先帝遺愿”那么重大的話題上去,面上不露聲色,心里卻翻江倒海。
這竟是皇族歷代傳下來的愿望嗎?竟然已經(jīng)如此強烈了!
“天物和圣所受圣女所控,但圣女卻一直無法為我們所控,大元至今五位圣女,每每關(guān)鍵時刻,她都以西方圣所利益為重,朕若要動手,就絕不能讓這樣的女子做皇后!”元以臻狠聲道,“卓相,你當看明白了,現(xiàn)在我們還有一年的時間,你要幫朕,斬斷西方圣所的四肢,除掉這個附骨之疽!”
看著眼前志氣滿滿又稚氣滿滿的年輕帝王,卓令吾怔忪半晌,徐徐點頭:“老臣,定當竭力。”
第16章 邂逅
扶棺之后,季佐季佑自然不愿意再呆在京城這個虎狼之地,即日便啟程往各自的目的地而去。
季佑雖然被皇帝擺了一道,但事情依然要做,他繼續(xù)一路往西,打著回西方圣所本所的名義前往王庭。
季佐則掛心他那兩支回航的船隊,也緊趕慢趕的往東南沿海而去。
兩尊大佛一走,整個京城似乎都松了一口氣,但也莫名的感到詭異起來。
兩個毛頭小子,怎的就讓這整個朝廷像被上了枷鎖一般喘不過氣,究竟是他們太厲害,還是因為他們太無能?
這么一想,臥榻之側(cè),皇上果然是難安的,也難怪皇后大喪之日,就趕緊著坑季佑一把。
季佑確實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小皇帝這么坑一下。
以他之前對小皇帝的了解,這個才親政一年,作風激進又自以為是的小皇帝,說不定會趁自己和季佐卸甲扶棺的時候?qū)ψ约合率。卻不料下是下手了,但不是武斗,卻是文斗。
有意思,成長得挺快。
幸而他本身也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可以穩(wěn)壓皇帝的地步,所以他不僅不生氣,還覺得又點好笑,隨后躍躍欲試。
圣女已死,他手中的西圣軍卻還兵強馬壯,他的哥哥是圣所的大管事,他還有個好兄弟在本所當圣子,而西域現(xiàn)在也與他交好。
天時地利人和,全讓他占盡了,他一直覺得圣所擁有的比皇帝多多了,為這天下做的也比皇帝多多了。
西域異族是他打退的,沿海倭寇是季佐震懾的,全國的經(jīng)濟命脈都在圣所手中,這是圣所最強盛的時刻,他本以為這一次駕臨的圣女都可以被他拱上皇位了,結(jié)果那娘們居然是個沒出息的。
既然她不干,那就他來,反正這本就是他的打算。
……他完全忘了差點有個女人要嫁給他這件事。
五天后,季佑出了京城范圍,到達幽州界外的板城,那兒有一處分所,經(jīng)營著城內(nèi)圣堂、茶館和客棧等店鋪。
圣所財力雄厚,連帶開的館子都基本是當?shù)刈罡邫n的,兼之是自家人產(chǎn)業(yè),季佑自然想也不想,徑直到了門口。餐館的伙計就算不認得他,也認得他這隊伍整整齊齊的那一身黑衫紅甲,打那雙锃亮的皮靴一落地,伙計便已經(jīng)笑容可掬的迎了上來:“大人里邊請,大人先來點兒什么?”
季佑身后的副官熟知自家統(tǒng)領(lǐng)的習慣,立刻道:“樓上專座兒,二兩月牙醉,招牌鹵肉一盤,另外時令蔬菜隨便搭。其他兄弟幾個旁邊另開一桌,按軍制來!
“誒!得嘞!二兩月牙醉……”伙計唱著就進去了,季佑幾個走在后面,圣所開的飯館設(shè)計上大同小異,他們熟門熟路的從邊上的環(huán)形樓梯往上走。
上面正有人要下來。
季佑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上面的人也正在看他。
那是個女人。
黑發(fā)如瀑,只在頭頂歪歪的扎了個松松的小髻,其余的便一直垂到了小腿上,襯得面容瑩潤如玉,紅袍濃烈似火。
她眼長,眼尾妖;眉長,眉峰柔;鼻挺,鼻尖潤;唇紅,唇角翹。
那巴掌大的臉上五官看似溫婉清秀,可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讓人打心眼里悸動喜歡。
季佑差點就心動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眼里真的只有她一個,連她身周圍著那么多仆從都沒注意。
可在兩人對視一眼之后,他只覺得頭皮一涼。
她看他的眼神,很認真。
平靜、平淡、平和,沒有絲毫感情。
她看了看他,又順勢看了看他身后,緊接著左右環(huán)視一圈,最后又看向他……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看他,看人,看物,她視之如一,萬物皆在眼中,又仿佛皆沒入眼。
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廟里的菩薩,普度眾生慈悲善相,然而無論凡人如何在ta面前跪拜哀求虔誠乞憐,ta們的眼神都不會有絲毫變化,就算看著你哭死在座前,也不會有絲毫愧疚難過,依然平和如初。
這是人嗎?
他甚至產(chǎn)生了這么個錯覺,西域異族號稱通天的薩滿,作法后自稱身上附了鬼神,也不曾有過這般仿佛慈悲又殘忍的眼神。
似乎是因為他的盯視,那女人環(huán)視一圈后,最終還是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她眨了眨眼,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漸漸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一絲疑惑。
她因他生了別的情緒了!季佑居然這么幼稚的雀躍了一下。
終于,她先動了,也不開口,只是往微微側(cè)身,左手攔了自己的仆從,右手朝他抬了抬,竟然是個請的姿勢。
季佑下意識的帶著身后的手下一道側(cè)身讓了,那女人便二話不說與他擦肩而過下了樓梯,身姿利落迅捷,閨閣小姐的長相,卻帶著股江湖兒女的灑脫氣。
她身上竟然沒有味道,一絲傳說中的“香風”都沒有。
他這時才聽到她身后的老媽子啰啰嗦嗦的低喊著:“小姐!小姐!帷帽!帷帽!哎呀這這這都是外男,成何體統(tǒng)!”
那“小姐”聞言,猛地一停,轉(zhuǎn)頭,那樣子明艷又充滿威勢,看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發(fā)脾氣,可不料她竟然只是很好脾氣的“哦”了一聲,乖乖等在那:“那你給我戴上吧。”
連聲音都如眼神般,平靜無波。
這若不是個不經(jīng)世事極為單純的人,便是……季佑已經(jīng)回身繼續(xù)帶隊上樓,一直到一人坐在桌前了還在看著她們一行人消失的門口,琢磨著如何形容。
“看咱們大人……”一旁桌上幾個隨從相互使眼色,露出曖昧的笑。
“魂都被勾走了。”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