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了,也淡了,像一抹暗色的朱砂印,揉進(jìn)石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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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江煉所預(yù)料的那樣,神棍堪堪于第一個繩結(jié)前再次止滑。
一回生,二回熟,他終于想起了這個下降器該怎么用:止滑之后,還得自鎖,人才能保持懸停。
懸停之后發(fā)生的事,再一次驗(yàn)證了江煉的話:他控制不住平衡,繩子開始自轉(zhuǎn),繩身順時針絞盡,又反向回絞,神棍被轉(zhuǎn)得頭昏腦脹,眼鏡也移了位——原本是橫架在鼻梁上的,如今從臉上斜切而過,一條眼鏡腿死勾住他的耳廓,另一條,已經(jīng)直踹進(jìn)了他的脖子。
這種情況下,神棍當(dāng)然知道得保持鎮(zhèn)靜、不掙不動,慢慢等待繩子靜止下來,就如學(xué)游泳的人初下水,越瞎撲騰越沉得快,屏住呼吸四肢放松,反而能慢慢浮起來。
他之所以又蹬又抓,劃水樣聳動個不停,是有原因的。
阿惠的照片掉了。
阿惠,原名盛澤惠,隸屬滇地黑苗,神棍之前向二沈炫耀自己的行走經(jīng)歷、提到的那只被他一屁股坐死的、手臂粗的蠱蟲,就和盛澤惠有關(guān)。
她當(dāng)然不認(rèn)識神棍,她于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死在河南的一個小山村里,據(jù)說死于一種極其詭異的怪病,后背被剝掉了一塊皮,那瘡疤的形狀,頗像一只翩躚的血色蝴蝶。
嚴(yán)格說起來,她是“自殺”的:她以兩筒銀洋作為報酬,雇村民把自己的棺材抬入深山,吊入高崖的崖洞,然后安詳?shù)靥蛇M(jìn)棺材,要求村民把棺材釘死。
村民們垂涎銀錢,明知此舉有損陰德,還是一一照辦,據(jù)說他們辦完事離去時,盛澤惠在棺材中用指甲不斷抓撓棺壁,那尖利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后來才知道,她是以身飼蠱、以命入血蠱,去報復(fù)那些害了她一生的人。
神棍于因緣際會間得了她的兩張照片,驚為天人,后來又了解到她的身世,唏噓不已,口口聲聲“我家阿惠”,朋友們便調(diào)侃這是他“女朋友”,他聽了非但不生氣,反而胸腔之內(nèi)、老鹿亂跳,止不住沾沾自喜,久而久之,似乎真是這么一回事了。
那兩張照片,一張放在家里,一張隨身隨行——因?yàn)樗摹把芯俊保瑫r不時要入荒僻之所,十天半月見不著人是常事,難免孤寂,正所謂“長夜漫漫,今夜誰與我共”,朋友們都有家小、諸事纏身,懶得聽他嘮叨,不了解他的人則當(dāng)他瘋言瘋語,拿看異類的目光看他,如此篩下來,只有這張照片,可以聽他絮絮叨叨、高談闊論了。
他經(jīng)常拈著這照片,把自己的推理與發(fā)現(xiàn)論述一番,然后問她:“阿惠,你覺得呢?”
照片上,盛澤惠似嗔非嗔,柔柔淺笑,神棍從不奢求這世上真有個人能跟他志同道合,能有這么張照片,可以靜靜地聽他說話,不打斷、不譏嘲、不反感、不拂袖而去,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
但是剛剛那一通猛墜急落,衣歪袋斜,也不知怎么的,那張照片竟滑落出來,翻翻卷卷,向著崖底深處去了,神棍大驚之下,伸手撈取,但人在繩上,哪是借得著力的?越抓越亂,越忙越轉(zhuǎn),那照片真跟只飛去的白色蝴蝶似的,如旋如霧,翩躚婆娑,愈遠(yuǎn)愈淡,漸被更深處的漆黑給吞融進(jìn)去了。
神棍沮喪之至,覺得這照片一飛,形同緣分消減:本來就沒見過面,盛澤惠死時,大多數(shù)的物件都已付諸烈火,只余這火堆中搶出的兩張照片,還燒殘了角,現(xiàn)在好了,損失了一半!
他又是失落又是懊惱,本想任由身子隨繩兜轉(zhuǎn)、懲罰自我,好好追念一番,忽聽到江煉的聲音,才猛然警醒:繩子快斷了?
我靠,活佛倉央嘉措曾經(jīng)說過,“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命都要沒了,還談什么學(xué)術(shù)研究?兒女情長什么的,還是先邊兒去吧。
他依著江煉所說,趕緊伸手去撈繩子,又把下降器抓進(jìn)了手里,四下一瞅,看到斜下方七八米處,有一塊凸出的山臺,那尺寸,堪比婚宴大圓桌,足可落腳。
神棍大喜,深吸了一口氣,拿腳蹬住巖壁,一邊放繩,一邊向著那個方向挪過去,眼見還剩了兩三米,上方的拽力突然消失。
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說時遲,那時快,神棍大吼一聲,用盡渾身的力氣,向著石臺跳了下去,落地時雙腳一挫,痛得滾翻在地,但痛歸痛,心中簡直是要喜極而泣:很明顯,他這是安全著陸了。
***
半空中,依然有火蝙蝠零星劃落;高處,孟千姿和江煉看到了神棍的靜力繩斷落,為了以防萬一,已經(jīng)攀住石壁,以手腳下攀為主而繩索吊攀為輔了,只是這一來,速度又慢了好幾個度。
神棍撳亮頭燈,想看看周圍的情形,無意間一低頭,忽然發(fā)現(xiàn),屁股下頭坐了字。
是有人用刀子在石面上刻劃出的字,看得出用刀老道,或者說,用的必是好刀:那些字,真如銀劃鐵鉤,個個有姿有態(tài),而且不止一列,他恰好坐在了中央而已。
神棍趕緊翻身跪起,且看且讓,也不知道這些字刻了多少年了,其上多有濕泥敗葉,他不斷拿手抹擦,終于看了個清楚,不是詩是不是詞,像是酒到酣處,隨手刻下的。
我飲半壺,留君三口;
無緣會面,有緣對酒。
末了,還有列稍小一點(diǎn)的字,應(yīng)該是落款人名。
段文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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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
這個名字怪耳熟的,想起來了,孟勁松給他解說這個天坑時,曾經(jīng)提起,有個段文希段太婆,八十多年前下過這崖。
神棍莫名興奮:八十多年前哎!
看起來,好像還有酒,放哪了呢?
他下意識四面張望,很快就發(fā)現(xiàn),山臺靠近崖壁的地方,恰好有個不太明顯的凹槽,露了截很小的葫蘆嘴在外頭,他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把那東西摳扒出來。
居然是個很精致的酒葫蘆,不算大,恰能托于掌上,葫蘆腰處還系了條紅巾絳,只是年代久遠(yuǎn),底下又濕潮,這巾絳早朽爛了。
擎在手里晃晃,里頭真還有酒水晃動的聲音,只是量不大。
神棍大為驚訝:葫蘆雖然可以作為盛酒器,但它屬于天然草本植物,封閉性并不好,用來存酒的話,怕是沒幾年就揮發(fā)滲漏光了,八十多年,這酒是怎么保存到現(xiàn)在的?
他把頭燈往下扯了扯,以便能更清楚地觀察這個酒葫蘆。
看明白了,這葫蘆制作得很精巧,里頭的胎體是燒陶的,只是外頭膠貼了個葫蘆殼而已,壺嘴是軟木塞,雖然開封過,但段文希蓋上時,又重新滴封了蠟,這里的溫度比外頭濕涼得多,又少光照,即便是盛暑酷夏,蠟層也不至于受熱融化,是以能保存至今。
神棍咽了口唾沫,一顆心砰砰跳起來。
段文希請他喝酒哎!
他一定是八十多年來,自段文希之后,第二個登上這石臺的人,段文希一定也猜不出,誰會來飲這剩下的半壺酒,所以她才會說“無緣會面,有緣對酒”。
真是一個非常風(fēng)雅的人,跟他一樣風(fēng)雅!
神棍有點(diǎn)飄飄然,“留君三口”,這個“君”,此刻終于定音落錘,指的就是他,神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