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死,用盡最后的力氣仰起臉,滿是泥沙和血污的嘴唇慢慢翕動著,像是要說話。
黃同勝趕緊跪下身子,湊過去聽。
她好像在說:“箱子,房子。”
聲音像幾根虛晃的絲,說一次,就斷兩三根,再說一次,又?jǐn)鄡扇,末了斷完,再也沒了聲息。
***
黃同勝收養(yǎng)了況云央,那之后發(fā)生的事,跟孟千姿先前猜測的差不多:又一次接活時,他在長沙附近撞上了日本鬼子,這才知道,鬼子要比長毛鬼兇狠得多。
中槍受傷之后,他借著這個機會上了岸,改名況同勝。
他沒有忘記那女人臨死時說的話,猜測著是不是況家在老家埋了什么重要的箱子,好在況家一路逃難,人多聲勢大,并不難沿途往回打聽——況家住婁底,傳說中蚩尤的故鄉(xiāng)。
但他們逃難時,已經(jīng)把家宅賣給了鄉(xiāng)里的大戶造洋房,那架勢,應(yīng)該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回來了,怎么會把重要的箱子埋在房子底下呢?
再說了,人都死了,留下箱子,不管裝了金還是裝了銀,又有什么意義呢?
況同勝一聲長嘆,不再糾結(jié)什么房子箱子,帶著小云央離開了湘西,外出謀生,一路輾轉(zhuǎn),最后下了南洋。
也該他運氣好,在異國他鄉(xiāng),從做皮貨買賣開始,繼而做鞋子、做零售,竟也積累下萬貫家資,被當(dāng)?shù)厝A人稱為零售大王。
然而況同勝過得并不快活,日本鬼子那一梭子槍,打傷了他的子孫根,這輩子,沒法得享男歡女愛,也再也不能傳宗接代。
不能就不能吧,他認(rèn)了命,覺得這輩子、這條命和愛,也就奉獻(xiàn)給兩個女人了。
一個是況云央的母親,那個死在土匪刀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有時候,他會牽強地覺得,是自己害了她:那個下午,他一直想讓她“遭點災(zāi)”,以便自己配得上她,然后,她就出事了,會不會是自己克的呢?
這個女人只跟他說過寥寥幾句話,那句“你別怕”,和那個纖瘦的、奔向土匪去拼命的身影,足以讓他記一輩子,也足以正大光明地安置他的愛慕。
另一個就是況云央了,她的相貌和母親極像,有時候,況同勝看著她,會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況云央,還是那個穿白色衫卦玻璃絲襪的女人,他看著她長大,他受一切的苦,不愿讓她遭一點罪,他和云央父女相稱,但他自己知道,對云央的情感之復(fù)雜,很難說得清楚。
但又能怎么樣呢,他是老式的、傳統(tǒng)的、湘西鄉(xiāng)下男人,有些念頭,哪怕只冒個頭,他都覺得骯臟齷齪,該下十八層地獄,叫油鍋炸。
就當(dāng)是女兒好了,他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愛人,風(fēng)光送她出嫁。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定居南洋二十年了,湘西的風(fēng)月,趕尸的日月星,殺戮夜的提燈畫子,還有土匪的響哨,都離他太遠(yuǎn)了。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況云央一生平安喜樂。
***
況云央三十二歲那年,突發(fā)怪病。
她的皮膚會自行裂開,從指甲大的傷口一路撕裂,血在傷口邊緣處不斷噴濺,像火山口永不停止躍動的巖漿,哪怕包上了繃帶,都能看到繃帶下血液的不斷撞頂。
況同勝遍請名醫(yī),均告束手。
她那個在婚禮上宣誓無論健康還是疾病都不離不棄的丈夫,在她生病后不久,便連見她都不愿意見了,口口聲聲說自己也沒辦法,她那樣子太可怕了,他見了會做噩夢的。
況云央忍受不了這痛苦和連帶而來的打擊,跳樓自盡,死前留下遺書,請況同勝照顧自己的女兒鳳景。
況同勝揉碎了一顆心,老淚縱橫,但老命還得留著,為這況家第三代的女兒。
他覺得那個沒擔(dān)待的男人不配給鳳景冠姓,所以給孫女轉(zhuǎn)回況姓,況鳳景。
那時候,他還以為,況云央的病,是個意外,是幾率極小的罕見病,是命中有此一劫。
***
又是幾番寒暑,幾輪春夏,況鳳景結(jié)婚時,況同勝快八十歲了,年月沖淡了悲慘的記憶,他時常笑自己,上輩子可能欠了況家女人很多錢,所以這輩子受罰,永遠(yuǎn)為她們服務(wù),一代又一代。
好在差不多要活到頭了,別想再支使他繼續(xù)服務(wù)了,就算他想,閻王老子也不答應(yīng)啊。
玩笑話,竟成了讖言。
況鳳景二十九歲發(fā)病,也是突發(fā),癥狀和況云央一模一樣,甚至更恐怖:她的頭皮會隨著頭發(fā)一起往下掉,皴裂的傷口爬上臉、越過眼皮、攀上頭顱。
她的男人堅持了兩個月,最終崩潰,一走了之,況同勝氣得大罵“男人都他媽不是好東西”,渾然忘了,這話連帶著把自己也罵在了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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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鳳景也學(xué)云央自殺,含著淚狠著心讓人把她手足都拷接在病床上,時年四歲的小美盈久不見媽媽,想念得要命,覷個空子偷偷跑進(jìn)那幢被辟為家宅禁區(qū)的小樓,看見一個在床上掙扎翻滾的、全身皮膚皴裂冒血、連頜骨都露在外頭的怪物。
況美盈嚇得當(dāng)場昏死過去,就此落下個“受不了驚嚇”的病根。
鳳景沒有自殺,但最終死于怪病的折磨,她似乎有所察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請況同勝“救救美盈”。
……
殮工抬走了鳳景的尸身,護(hù)工照顧著驚弓之鳥般的美盈,況同勝坐在地上,倚著血跡斑斑的病床腿,無聲地抹一把淚,又一把淚。
后來,他攥著一把老淚睡著了。
夢里,他重回土匪行兇的殺戮夜,看到那個脖頸幾乎被砍了過半,卻依然拼命向著他藏身的地方攀爬的女人。
她嘴里喃喃個不停,依然在反復(fù)念叨著“箱子,房子”。
這一天,距離那一夜已經(jīng)過去了近半個世紀(jì),況同勝終于聽懂了那句話。
她說的不是房子,是方子。
藥方。
第三十五章【09】
深夜是聽故事的好時光, 而江煉,又恰是講故事的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