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過去看了一眼，馬上就合上了——里面是一具尸體，沒有頭顱和四肢。

  麗姐恢復(fù)正常時，警察還沒來，我們綁上了她的手腳——她的鄰居已經(jīng)跑到外面吐得不行了。

  她沒掙扎，說抽屜里還有冰毒，問能不能在警察來之前讓她再吸一點。

  我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著吸毒？”

  她特別痛苦地求我們，說就想最后吸一次。

  老金奇怪，說：“你剛吸完，應(yīng)該沒什么毒癮吧，為什么還要接著吸，你現(xiàn)在是殺人了你不知道嗎？”

  麗姐不回答，就一直跪在床上給我倆磕頭，求我倆讓她吸一點。

  老金說：“這樣吧，你回答幾個問題，我倆考慮考慮�！�

  她說行。

  老金問她，冰箱里的人是她殺的嗎，為什么要把尸塊拋到酒店外。

  她說因為吸毒。她沒錢，需要多掙錢買毒品，但萬城的生意大部分都被那些大酒店壟斷了，客人不愿來城中村這種破地方，不來這里，她就賺不到“溜冰”的錢。她拋尸到那兩個地方，就是為了影響客人的選擇。

  我問為什么殺人：“就為了拋尸？”

  她說不是，死的那人是個毒販，他倆一起“溜冰”，那個毒販子可能吸大了，忽然開始打她。麗姐因為吸毒太多，有抗藥性，先醒了過來。

  她發(fā)現(xiàn)對方紅著眼在掐自己脖子時，忽然想到這個毒販帶了很多冰毒。把他殺了，短時間就不用買了。

  這解釋了我們的一個疑惑，在人口流動這么大的城市，警方怎么在只有一個人頭的情況下，快速確定死者的？可能因為販毒，早被警方盯上了。

  最后，老金問麗姐是怎么染上毒癮的，她說是2012年——她寄養(yǎng)在老家的女兒出車禍死了，她非常絕望，出去散心，到云南的時候，吃了一種叫“見手青”的蘑菇，中毒產(chǎn)生了幻覺。

  “見手青”是種牛肝菌，很多云南人有吃它中毒的經(jīng)歷，會產(chǎn)生很強的幻覺，一般是看見無數(shù)的小人。但麗姐的幻覺不一樣——她看見了自己的女兒。

  被搶救過來后，她又吃了幾次“見手青”，但都沒用，最多只讓她食物中毒住院。然后她想到一個辦法，新型的毒品，也可以致幻，于是她開始大量吸食冰毒，希望在幻覺里能偶爾看見自己的女兒。

  在吸了一段時間后，麗姐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抗藥性，越來越難產(chǎn)生幻覺，只有加大劑量和提高頻率才能致幻。為了能持續(xù)致幻，麗姐有時一天花幾千元吸毒。

  老金聽完，從抽屜里拿出一點冰毒，放在冰壺里點燃，遞到了麗姐的旁邊。

  麗姐深吸了幾口，眼睛逐漸開始充血，說：“你們是好人，冰柜旁的架子上有個本子，是我從那毒販兜里掏出來的，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們看看……”

  我走過去拿起本子，正要看時，警方到了，我隨手把本子揣進口袋里，就忘了這事。一直到做完筆錄從警察局出來，我忽然想起這個本子。

  我倆回到了漏風(fēng)的車里，打開照明燈，一起沉默地抽了根煙。

  然后我掏出那個毒販的本子。

  上面寫著：

  2013年10月17日，雁湖街，19歲，一個……

  2013年11月6日，柏華小區(qū)，23歲、26歲，兩個……

  2013年12月22日，紅杏村，27歲，一個……

  2014年1月25日，長河村，26歲，一個。

  這些日期對應(yīng)上的是那些失蹤的姑娘。

  我忽然想起，我在架子上拿起這個筆記本時，旁邊還有把錐子。

  后記：

  愛我，你怕了嗎？

  你好，我是徐浪，《夜行實錄》的作者。

  2016年4月，我開始了這個系列故事的寫作，并發(fā)布在網(wǎng)上——很快，這些故事引起了討論，贊賞和質(zhì)疑都有。

  許多人覺得，夜行者的故事很好看，但有些黑暗和壓抑，令人不適。對此，我的應(yīng)對方法是：繼續(xù)寫，讓你習(xí)慣這種壓抑。

  這不是崩潰療法。我這么做是因為：人類對恐懼、黑暗的反應(yīng)是最真實和強烈的，這是天生的。而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直面。

  我為什么要寫夜行者的故事呢？

  小時候，大人總講一些可怕的故事（對小孩而言），大意是：你不聽話，故事里的妖怪或壞人就會把你抓走。小孩聽了故事，就記住了警告。被故事吸引是人的一種本能，吸引關(guān)注、感染情緒、留下印象。人喜歡聽故事，喜歡轉(zhuǎn)述故事，喜歡參與到故事中。

  中國古人面對未知的世界，給自己講了個故事：盤古開天地，女媧捏泥人。猶太人則說：“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毙『⒆涌倖柛改福约菏菑哪睦飦淼�。答案往往是，從小樹林、垃圾場、海邊等等地方撿來的。同理，當你跟別人講一個道理，常常這樣開頭：“我有一個朋友……”

  瓦爾特·本雅明對故事下過一個定義：故事是來自遠方的親身經(jīng)歷。他的話里包含了故事的兩個特點：

  1.故事不是你親身體驗和經(jīng)常遇到的。

  2.故事聽起來是真實的。

  在“真實”的故事中，體驗未曾有過的經(jīng)歷，這就是故事之于人的魅力。我從小喜歡聽故事和講故事，尤其是都市傳說類型的。

  十幾年前，我上初中時，學(xué)校里忽然開始流傳“割腎”的故事。我和朋友趁著課間和放學(xué)熱烈地討論了很久。晚上去姥姥家聚餐，聽見姨父警告剛參加工作的表哥：生活檢點些，不要向太漂亮的女孩兒搭訕，當心被割腎。再過一段時間，小區(qū)里一對中年夫婦的兒子失蹤了，大爺大媽都傳言失蹤的小伙子是被人割了腎。

  這些談?wù)�、傳播“割腎”的人，沒人能證實是否真有割腎、如何割腎、技術(shù)上是否可行。但故事就這么流傳起來，成為飯后談資的同時，也不斷警醒著人們。一定有原本喜歡在夜里游蕩的青年，聽了這個故事后，選擇每晚回家看電視、遠離漂亮姑娘，覺得這樣更安全。

  這就是都市傳說，一種有意思的民俗文化，與城市生活相互依存。

  在“魔宙”公眾號后臺的統(tǒng)計里，年輕的女性讀者超過了一半，這讓我有點驚訝。最開始，我和很多朋友抱有同樣的疑惑：我寫的故事會不會嚇跑女孩兒？

  實際上，黑暗與恐懼沒有趕走她們，反而讓她們留了下來。她們的留言，基本都是表達對現(xiàn)實的積極態(tài)度和警惕意識，而非恐慌、排斥，這讓我十分高興，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我覺得自己有講好故事的能力，不想浪費。用故事傳達經(jīng)驗和交流想法，是我拓寬人生體驗和理解人性的一種方式�！耙剐姓摺笔俏覟樽约涸O(shè)定的身份。這個身份，滿足了我對離奇故事的熱衷和調(diào)查癖——我把自己對故事和冒險的熱愛，都傾注在了這個身份里。在我的認知里，夜行者既是中國都市里的蝙蝠俠和印第安納·瓊斯，也是福爾摩斯和大偵探波羅。

  我的調(diào)查和寫作，都是為了創(chuàng)作都市傳說類的故事。都市傳說與現(xiàn)實的貼近，讓本雅明定義的“故事”，變成“來自不遠處的親身經(jīng)歷”。

  《夜行實錄》是虛構(gòu)的故事，有人問我，你的故事為什么寫得那么可怕？

  大人的故事之所以能吸引和警告小孩，是因為講得有模有樣——“這事就發(fā)生在xx路”“某某家的小孩因為不聽話就被抓走了”。這正是都市傳說的講述特點，也是千百年來口頭文學(xué)的基本屬性。

  真實和幻想，處于故事創(chuàng)作的兩個極點。不同的作家有不同見解。

  《洛麗塔》的作者納博科夫看不上真實，他說，小說是虛構(gòu)。在這位用想象力和結(jié)構(gòu)技巧講故事的大師看來，人類的騙術(shù)永遠比不上自然，要是有人說他的小說是真人真事，他會覺得這是侮辱藝術(shù)，也是侮辱真實。我喜歡納博科夫，覺得他的小說好看，但我也喜歡“編得跟真的似的”的故事。

  在我看來，非虛構(gòu)和偽記錄的方法更貼近普通讀者的內(nèi)心。即便是納博科夫的虛構(gòu)，也總會和現(xiàn)實有所關(guān)聯(lián)——他的自傳性文集《說吧，記憶》便是這樣一種手法，在真實記憶與幻想之間搭建隱秘的橋梁。

  真實，是一種美，而營造真實的寫作方法，是一種審美取向。同樣，對黑暗和光明的不同關(guān)注，也是一種審美取向，它更能喚起情感，感染力更強。所以，我在寫作中，嘗試學(xué)習(xí)這種講故事的技能�！跋裾娴囊粯印辈⒉皇乾F(xiàn)實世界的真實，而是故事呈現(xiàn)的真實，或叫敘述邏輯的真實。

  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我在寫作中嘗試了不同方法，用更基于現(xiàn)實世界的素材來營造真實。這使我的寫作游走在邊界，就像用刀尖撓癢，但不劃破皮膚。

  這種寫法，有兩個目的：

  第一，引起正視和警示，對人性的惡與生存環(huán)境的劣進行展現(xiàn)。讀完后的黑暗體驗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

  第二，分享危險的快感，都市傳說暗含的心理危險讓人覺得刺激，相信這是一種普遍的心理體驗。

  《夜行實錄》的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不安的情緒卻真實存在。都市傳說和口頭傳播的“逼真”故事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們對世界潛在的不安始終存在。

  生物學(xué)有個觀點認為，尋求新鮮刺激和愛好挑戰(zhàn)新環(huán)境的動物，適應(yīng)能力較強，其基因傳遞下去的概率會更大。這是一種生物本能。雖然我們的智力發(fā)達到令生物本能退化、隱藏，但在這點上，應(yīng)該和動物相同。有人愛極限運動，有人愛恐怖片，有人愛叢林探險……正因為都市中的人無法探險，探險節(jié)目和真人秀往往很受歡迎。

  寫夜行者故事的時候，我也會想：我是在營造恐怖和危險嗎？這樣對嗎？每次思考完，我都更堅定地繼續(xù)寫�？赡苁且驗槲覔碛心撤N偏好危險體驗的基因，和恐怖片愛好者一樣。

  我生活在一個比較安全的環(huán)境中——截至目前，還沒人在我面前割腎。絕大多數(shù)人都和我一樣，都有種確定感，相信自己生活在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中。

  在安全的環(huán)境里體驗危險的想象，會更確信當下的安全，更警惕潛在的危險。從科學(xué)上講，這是腎上腺素和杏仁體分泌激素直接的平衡，也就是刺激引發(fā)的快感。

  我認為，要直面生存的真相，而不是袋鼠式地生存。

  生存最大的真相是死亡，如何應(yīng)對這一事實，會決定一個人如何生存。

  世上的危險和不安因素，不會因我的視而不見而消失。世上的罪惡，不會因為我的不關(guān)心而減少。我怕死亡突然來襲，所以選擇面對真相，并調(diào)適我的焦慮，這讓我珍惜擁有的一切。

  因此，我在猶豫了一段時間后，決定把《夜行實錄》一直寫下去，并不斷學(xué)習(xí)如何在掌握邊界的前提下，感染讀者。

  以前看過村上春樹評價斯蒂芬·金小說的文章，大意說，小說最重要的不是讓人覺得恐怖，而在于能讓讀者的不安達到某種適當?shù)某潭取?br />
  恰到好處的不安程度，是我對自己講故事能力的追求。

  夜行者的故事中，作惡的人方法各不相同，無辜者也會受到傷害，這正是人性真實的所在。

  我并不以欣賞他人的痛苦為樂，而是希望在這個過程中能引發(fā)必要的警醒和思考。人性的惡究竟邊界何在？生存的無奈原因何在？一個人變成惡魔的原因何在？

  我想過，如果壓抑自己對不安、不公和殘酷的反應(yīng)，我很可能會慢慢走向扭曲，扭曲的結(jié)果是，我可能會不自覺地成為惡人——這太可怕了。

  《馬太福音》里說：為什么只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每個人都傾向于用自己的觀念和眼界來定義世界，這是生理本能，也是社會本能。因為這種定義是相對確定的，讓自己感覺安全。但當更多信息和價值觀曝光在個體面前時，不確定感令人不安。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蔽以隰斞赶壬@句話的基礎(chǔ)上延伸一下：敢于直面多元構(gòu)成的真相和價值觀，才是值得過的人生，才是活得明白的人。

  不斷拓寬自己對人性理解的寬度，足以對抗人生。

  《夜行實錄》是我的方法，希望你也有自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