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張月芬一個人在床上痛哭出聲。
這是張桑桑第一次見她哭。
張桑桑跳上床,伏在她身邊。張月芬抱著他,眼淚不斷往下落,她,她在出嫁的那兩,見丈夫一身的好騎術(shù),英姿白馬,那一瞬就徹底愛上了丈夫。丈夫不喜歡她那強勢的娘家,只是想仰仗她父親的財力為自己的仕途鋪路,所以在利用完后一腳將她踢到了一邊,再不理會。她也試圖想要爭取一下,聽別的姨太太他最近腿腳不爽利,連外國大夫都看不好。她就偷偷地跑出去,特地去了外人的很神的郎中那里求偏方,連著求了幾才求到,結(jié)果藥還沒有煎,她就病倒了。
張月芬搖著頭,她等了十年,最后等到的卻是這張休書。她哭著哭著,大聲咳嗽,幾乎喘不過氣。
張桑桑像是瘋了一樣,沖出房門狠狠地咬住軍官的腿,軍官死命踹他也不松口,后來是軍官的手下開了槍,一槍正對張桑桑的腦袋。
他那時已有二十二歲,禍斗的妖力已然繼承,他一口吞下了子彈,之后便噴出熊熊大火來。
這是他第一次使出妖力,不知道如何控制,那把火點燃了房子,燒了整整一一夜,家里的所有人都逃了出來,單單除開張月芬。
張桑桑奔上樓,跳到床上,咬著她的衣角要拖她?伤齾s摸了摸他的耳朵,稱贊他乖,還她早已放棄了生念,并不愿意忍受病痛煎熬慢慢等死,還不如一把火燒死來得干凈。她一邊一邊從枕頭底下拿出她親手制的狗食系在他脖子上,指指門口讓他快逃。
“對不起,桑桑,以后不能喂你了!睆堅路矣挚蘖。
張桑桑無論如何都扯不動張月芬,他仰嘶吼,想要變作人形,可這對于一只二十二歲的禍斗來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吼聲在火光沖的屋子里回蕩。
禍斗不畏火,他不愿離開,一直陪在張月芬的身邊,不斷地吞噬著快要燒到屋內(nèi)的大火,以為這樣就能挽救張月芬的性命?伤齾s被大火帶來的濃煙嗆住,痛苦地咳嗽起來,張桑桑心急如焚,卻無力幫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漸漸地、漸漸地停止了掙扎。
張桑桑呆住了,舔舔、戳戳,依然沒有反應。怎么辦才好?怎么辦才好?
昔日的少女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是沒有了呼吸。
她不會再用奇怪的調(diào)子喊他“桑!,不會再看著他吃那些奇怪的狗食,不會把他摁在浴桶里洗澡,也不會……再用懷抱來溫暖他。
時間溜走,八十年過去了,張桑桑早已擁有了人形的實體。長長的時光里,他在各個地方游歷,從東方到西方,自極南到極北,最后還是回到了這里。
他想去張月芬的墓地前看一看,太久沒有回來,他不認識路,想要逮一個人問問。剛要開口,卻沒有聲音發(fā)出來,這才想起,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話了。
他走了幾條街,忽然在街角看見一個蹲在路邊的姑娘,手里拿著肉包子,撕成一絲絲,仔仔細細地喂著流浪狗。
沒來由的,他就開了口:“你好……”
被他叫住的姑娘回過頭,張桑桑呆住了,忽然就落下淚來。
——八十年,我又見到你了。
姑娘在這一世也姓張,單字一個顏,但卻是貧困潦倒,父母離異,母親在紡織廠當工人,工作辛苦,收入?yún)s微薄,幾乎負擔不起女兒的學費。
張桑桑想了許多辦法接近她,最后就租下了她隔壁的房間,每得空就串門,幫著張顏干些家務活兒,洗碗、洗衣甚至是倒馬桶。
姑娘過意不去,總問他為什么這樣幫她。
一開始,張桑桑是鄰居一場,再后來這個理由也站不住腳了,他就張顏長得跟他妹妹特別像,著著眼眶就紅了。
姑娘相信了,流著眼淚愿意做他一輩子的妹妹。
張桑桑沒有接話。
本來,他以為可以守著姑娘一輩子的,就算是看著她再做一次新娘、成為一個母親也無所謂,只要姑娘可以笑給他看就好了。
如果嫁得遠了,他就再租到離她近一些的地方,然后設計好在路上巧遇的橋段,之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哥哥的身份呆在她身邊。
原本都這樣打算好了,誰知道有一姑娘忽然握不住筆了,手里的圓珠筆拿起來又掉下,拿起來又掉下,怎么都使不上力。她正高三,是最最重要的一年,是可以決定她一生命運的一年。她急得不得了,站起來沖出門外,哭著敲響張桑桑的門。
“桑桑,我為什么拿不起筆啊?為什么?”姑娘的眼淚一直往下掉,張桑桑扶著她,顫抖。
醫(yī)院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的宣判是瞞著姑娘的。重癥肌無力,這五個字讓姑娘的母親幾乎暈倒。
姑娘很快休學了,她并不知道病情,只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高考了,忽然變得自閉起來。她不肯出門,在床上擺滿了各種形狀各種大的東西,每試試自己還能拿得起幾樣東西。再后來,她連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了,走幾步就會摔跤。
她問張桑桑:“我是不是快死了?”
張桑桑打她頭:“不會的,當然不會的!
姑娘苦笑:“我知道我的病是不會好了,我看過韓劇,我這是腦萎縮,先是拿不起東西,然后走不了路,之后我會不出話,最后就會連呼吸都沒有了!蓖曛螅痔痤^,費力地拉住張桑桑的手道,“桑桑,等我死了以后,你可千萬要找個漂亮女朋友,不能比我難看啊,真的,要特別特別好的那種,白富美,心地好,不會欺負你的那種。然后你們要好好地過一輩子,好好地結(jié)婚、生孩,嗯,最好是男孩,我喜歡男孩,男孩如果像你就更好了!
她低下頭,淚水滴在張桑桑的手上:“但是……能不能……在我死了以后再找呢?我怕我會吃醋……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真的有點兒自私……誰要做你妹妹啊……”
張桑桑答應了:“我不找,以后也不找!
姑娘不同意:“不行,你必須得找,你得答應我啊,哎,你這人話不算數(shù),你得發(fā)誓等我死了以后一定找個白富美女朋友!
張桑桑拗不過她,發(fā)了誓,只是誓約與姑娘的不一樣。
“我會治好你的,不惜一切代價!彼攀牡┑。
我呼吸一窒:“所以你要妖怪證,為的就是給她續(xù)命?”
張桑桑目光灼灼:“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末了,他又問我:“她不知道我是妖怪,能不能……替我保密?”
六
林志生后來告訴我件奇事。
盡管是未成年,張桑桑第一次的妖力評測結(jié)果卻是“三級甲等”,這個成績足夠讓他直接編入充當先鋒的一團,可是后來每次評測,他的妖力都會往下掉一個檔次。
林志生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特別欠揍:“你他到底做了什么?”
身為十八局的頂級醫(yī)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張桑桑做了什么,連我都知道,妖力下滑就意味著私放妖力。雖然并沒有明確地限制這些被馴化的妖怪在平時使用妖力,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就是絕對不能對人類使用。
我裝傻,多次轉(zhuǎn)移話題未果。
林志生又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壹七七,幫我?guī)г捊o張桑桑,讓他少打擦邊球!
我又哼哼兩句,堅決不正面回答。
續(xù)命當然不是什么簡單的事,違背三界輪回的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一等的妖力換一年的壽命,絕對不是什么合算的交易。
可張桑桑那么堅持做的事情,我又怎么忍心去阻止?
幾個月后,珠穆朗瑪戰(zhàn)場進入白熱化。
之前一團已在那里奮戰(zhàn)了一個月,這一次,國安十八局下了死命令,一周之內(nèi)一定要得到勝利的消息,于是將新收編的七團作為后援派了去,這其中,也包括了張桑桑。
我那時被派去公差,去湖北鑒定妖怪,當我回來得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聽他英勇無比,噴出的火焰令敵人避如蛇蝎。
跟我這些事情的人自然還是林志生,他像是上了癮,每過幾都要從戰(zhàn)線后方的醫(yī)療營地長途跋涉到半山腰通了電話的旅客休息站給我來個長途電話,匯報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我讓他不要再給我打來。
他就笑我太真,還領(lǐng)悟不了戰(zhàn)爭的殘酷。
已經(jīng)過了三個月,比預期的一周時限超出了那么久,可勝利的消息始終沒有到來。上頭已經(jīng)不再提及“勝利”兩個字,只是換成了“盡快結(jié)束”四個字。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為什么這一場仗遲遲結(jié)束不了。妖界派出的,竟是四大兇獸之一的梼杌。
四大兇獸,從古至今,扼殺無數(shù)人類性命的四兇。千禧年之戰(zhàn),妖界正是派出了四兇中的饕餮與窮奇,就大傷了人類元氣,使得師與驅(qū)魔的血脈至今未有復蘇的跡象。
我?guī)缀跻呀?jīng)可以預見到之后的事情。
這一次,不用林志生,我自己就打了申請去珠穆朗瑪戰(zhàn)場的報告,翌日這份報告被打回,靜靜地躺在我的辦公桌上,上面用黑筆寫了“不予批準”四字。
林志生連夜打電話給我,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壹七七,想送死也輪不到你,把你的狗命好好留下,搞清楚你自己的使命!”
七
最后,我的預感還是成了真。
國安三處抵擋不住梼杌的攻勢,命令一團這支精英隊伍迅速撤回神州結(jié)界待命,而斷后的任務則交給了七團。很明顯,他們拋棄了七團。
我再也坐不住,這一次沒有打報告,拿了早幾年上頭就發(fā)下的全套登山裝,直接訂了飛拉薩的機票。下了飛機后,搭了個登山團的順風車,費了好大勁才到了山腳下,一看那高聳入云的山峰我就有些發(fā)暈。
跟著那伙登山的大學生走了一的路,我覺得我好像把一生的力氣都耗完了,我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塊山石邊上,堅決地和他們道別,決定自己再休息一個時。
事情就是那么巧,我竟然等到了正向下撤離的一團,一大群不帶任何登山裝備的人在山上是很惹眼的,當然,如果所有游客都可以看到我右眼所看到的這群妖怪的本體,大概會更加有趣。
而林志生也在隊伍里面。他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后走到我面前,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
這家伙總是這樣,不留任何情面,痛快地罵我:“嫌自己命太長?”
“還好。”我只敢對他笑,“你再不學會憐香惜玉,絕對會打一輩子光棍。”
他拽著我要我回去,我就打滾賴在地上不肯走,我你有本事就把我從這里推下去。
林志生到底是倔不過我,最后讓飛翔最快的鬼車送我上了大約海拔6000米的地方,那里是神州結(jié)界所覆蓋的最后界限,同時建立著臨時的醫(yī)療站。
我在醫(yī)療站里看到了許多受傷的妖怪,有些折了翼,有些傷了爪子,有些……我實在不忍心描述。
林志生教了我一些簡單的包扎術(shù),我笨手笨腳,有時候還會弄痛妖怪,可是它們都不計較,只讓我些好笑的事情樂樂,有時候還強迫我唱歌,然后又嫌棄我唱得難聽。
又是兩周過去,七團還是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而一團向上級請示去珠穆朗瑪戰(zhàn)場勘察情況的報告,卻始終沒有批下來,一再地追問,都只再等等。
我整整地站在結(jié)界的界限,向著山頂?shù)姆较蚩。我在想,此刻的張桑桑是不是也在往下看呢,畢竟,他還有一份牽掛在十萬八千里外的城中村里。
當晚上,七團一只受傷頗重的英招突破了結(jié)界,飛了回來,而我們也終于得到了結(jié)界上面的戰(zhàn)報。不知算不算得上好消息。
七團苦戰(zhàn)數(shù)日,終于弄瞎了梼杌的眼睛,令它撤回了妖界,但它最后的一波妖吼,將七團眾妖全滅。只有原本預備在背后偷襲它的英招逃過了一劫。
八
張桑桑終于還是沒能回來。
我隨一團一同打掃戰(zhàn)場,七團的妖怪足足有四十八只,加上兩名帶團的馴妖師,地上躺了四十九具尸體,因為沒有結(jié)界,妖怪都現(xiàn)出了本體,顯得有些狼狽。
默哀三分鐘后,我把他們的眼睛挨個合上。
張桑桑在最遠的地方,漆黑的身體上滿是傷痕,支離破碎。
唯一幸免于難的英招嘆著氣:“張桑桑真是可惜,每次他都沖在第一個,這一次也是,梼杌的眼睛就是他挖出來的!
“真是英勇!”林志生向他敬了個軍禮。
“那時候,我們都勸他不要那么拼命,對方畢竟是梼杌,可他就是不聽。”英招有些哽咽。
我走得近一些,看見張桑桑的眼睛睜大如銅鈴,指甲還死死地護住了胸口。我往那個方向掏了掏,發(fā)現(xiàn)是一個碎花的布袋子,上面有精細的刺繡,是“狗食”兩個字。眼淚忽然無法抑制地噴涌而出,再也不能停止下來。
我知道你為什么會沖在第一個,也知道為什么你要不惜一切地挖下梼杌的眼睛。
那是因為,梼杌的眼睛,是能維持妖力的神器,是能為張顏續(xù)命的寶貝。而這件神器一旦得到,按照規(guī)定,將會獎勵給七團最勇猛的戰(zhàn)士。
我又想起最后一次,張桑桑忽然拉住我,對我的請求。
他:“她不知道我是妖怪,能不能……替我保密?”
之后其實還有一句,只是我刻意沒有去記。
“如果有一我死了,請你告訴她我出國賺錢去了,等我賺夠了,一定會回去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