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文者:國家情報總署各一級局處首長 副本:無
主旨:諭知定于2219.11.27 1030辦理國家情報總署內(nèi)部人員全面血色素法(二代)篩檢。
說明:一、奉國家安全會議主席辦公室9081.4928.7715.1218函辦理。
二、請各一級局處首長于2219.11.27 1000諭知各局處轄下人員,并為必要之調(diào)度。
三、請技術(shù)標準局相關(guān)人員配合血色素法所需設(shè)備之提供。
國家情報總署 署長 t.e.
k再次確認時間。
2219.11.27 1030。
11月27日。
明日上午。
仿佛于此無風之室內(nèi),來處不明的寒風鉆入了k的脊骨。他臉頰冰冷,視線模糊,手指輕輕顫動起來。
明日上午。
所以那奇怪的信息所說的必定是真的了。所以“你的盟友”的情報是正確的。所以,確有“二代血色素法”之存在。
但疑點是,為何公文中竟明示相關(guān)人員“準備血色素法”所需設(shè)備?
難以索解。k非常清楚,技術(shù)標準局手中所有相關(guān)設(shè)備儀器,必然都是九年前業(yè)經(jīng)廢棄之一代血色素法舊版本。舊版本之儀器如何適用于所謂二代血色素法?
這太奇怪了。新舊血色素篩檢法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然而總之,來不及了。
一切準備,一切懷疑,都來不及了……
明天。明日上午,k的真正身份將被揭露。他的職業(yè)生涯將會提前遭到終結(jié)。他將不再能以一正常人類之身份生活下去。他將不再擁有一個“實存”的人生。如無意外,他的生命將會延續(xù);但并非以一普通人類或生化人之形式,而是以一動物性之形式接續(xù)。他將被送入聯(lián)邦政府重犯監(jiān)獄,被處以最嚴厲的重度退化刑。終其一生,他將不再以“人”之方式存在。他將徹底遺忘生而為人,或生化人的知覺與記憶。退化刑將剝奪他身上所有屬于人或生化人的種性特征;他將陷入一低等生存樣態(tài),殘暴、荒誕、瘋狂……
不;蛟S那終究亦無任何殘暴、荒誕,或瘋狂可言。那并非殘暴,并非荒誕,亦無關(guān)乎瘋狂。那僅僅只是退化。名副其實。一中樞神經(jīng)功能之縮減。一由于中樞神經(jīng)之自我閹割、自我廢黜,而在個體失去心智之虛無狀態(tài)下所展示之生命樣態(tài)。人之本來面目:無殘暴之殘暴,無荒誕之荒誕,無瘋狂之瘋狂……
(不,不行。k想。他寧可死。他寧可死,也不愿接受那樣可怕而怪異的刑罰。他寧可死,也不愿接受那樣的羞辱——)
夜間11時25分。播放器上的第三個夢境依舊停格于光與暗的模糊地帶。辦公室中蹲踞的暗影似乎正拓展著一己之邊界。k咬住下唇,察覺自己的雙唇仿佛陌生金屬般薄脆而冰涼。
或許還有別的方法。k想;蛟S,或許還有機會尋求那一點極少數(shù)的、極稀薄的可能性——
第30章
2219年11月27日。凌晨3時14分。d城近郊。eurydice住處。河岸公寓。
k走近臥室窗邊,掀起窗簾一角。
窗外lethe river的河水仍在寂靜中流動。無月之夜,黑暗如此龐巨,遠方路燈的反光于河面微弱閃爍。然而它們像是瞳眸中短暫存在的幻影,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身后傳來微弱呻吟。
這是eurydice未開燈的臥室。微光機為黑暗中的空間敷上了一層淡灰色熒光。k轉(zhuǎn)過身去,看見床上的eurydice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瞪視著坐在床邊的k。她的神情驚愕而嚴峻。k看見她費力轉(zhuǎn)動脖頸,像正試圖挪動身體去對抗著某些巨大而沉重的不確定事物一般。
然而那畢竟是徒然的。她的身體四肢依舊癱軟在床上,無法進行任何動作。二十分鐘前,便在此地,當eurydice初初自睡夢中被驚醒而未及反抗時,k已然對她施行了靜脈注射,將名為“審訊者2號”的類神經(jīng)生物包裹注入了eurydice體內(nèi)!皩徲嵳2號”主要作用于中樞神經(jīng);除了弱化中樞神經(jīng)對四肢肌肉之控制力外,它尚能以弱化聲帶相關(guān)肌肉、減低聲帶振幅的方式限制人類說話或叫喊之音量。
這當然是專為機動性審訊而設(shè)計之類神經(jīng)藥物。借由此一藥物,第七封印人員遂能于缺乏相關(guān)支持設(shè)備之任何時地進行審訊。
k靜靜望向eurydice。他凝視著她怨恨而疑懼的眼神。
“審訊者2號!眐淡然一笑,而后俯身向前,將eurydice頸后靠枕拉近床頭;再輕輕抱起eurydice癱軟的身軀,讓她斜倚在立起的枕頭上。那扶持如此輕柔,幾乎像是在細心服侍一位久病臥床的親人一般。
之后k起身,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他拿出幾張資料紙展示在eurydice面前。古典時代的打印文件,并無任何特殊的光戳印記或加密電磁場。
“這是什么?”k問。
eurydice瞪大眼睛,搖了搖頭,仍不肯作聲。
“你再看一次。這里!眐將手上文件再向eurydice的面前推近了些,“這是什么?”
“我不知道!眅urydice小聲地說。那僅僅比耳語音量稍大。這是她第一次開口。
“你當然知道!眐平靜反駁,音量同樣低微,“只挑最近的時間來看,這是6月3日的報告!眐翻動紙頁,“往前,2月19日也有一次。再往前,去年12月23日。再往前,去年9月12日。之前還有。當然,更明顯的是,你記錄的這些細節(jié),其中某些,必然只有我們兩人知道……你自己也很清楚,不必我再一一列舉。”k抬眼看向eurydice,眼神灰澹多于凌厲,“告訴我。你寫這些報告做什么?”
eurydice依舊輕輕搖了搖頭,態(tài)度似乎略有軟化。微光機的灰色熒光如粉塵般細細地降落在這室內(nèi)所有物體上。那粉塵閃爍著珍珠般流動的光芒。某一瞬刻,k似乎陷入某種奇異的視覺幻境中:那細碎的、帶著波紋質(zhì)感的亮光。臺灣北海岸的秋日時分。海風般流動著的陽光。鷗鳥與潮浪。沾滯于eurydice白色肌膚上的貝殼沙……
“我再問一次。”k說,“你寫這些報告做什么?你在向誰報告?”
緘默。
“你承認這些資料都是你寫的?”
緘默。
“你不說,對我,對你,都不會有任何好處的!眐嘆氣,“證據(jù)都在這里,如此明確。你也知道,這些數(shù)據(jù)既然都還在我手上,只要我愿意,它們隨時有可能被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發(fā)現(xiàn)!眐頓了一下,“……但我可以向你保證,目前為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許是因為驚詫,eurydice的眼睛疲憊地張大了些。
“只有我。如果我不是有些別的考慮,我當然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眐繼續(xù)說,“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我無法預料你的行為會在什么時候被人發(fā)現(xiàn),F(xiàn)在,事實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不說的話,沒有別人會知道這件事。萬一有別人——無論是哪方面的人——也讀到了這些文件,那局面可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眐眼神灰敗,“我想你很清楚,這些資料僅僅不利于你;對我而言幾乎沒有任何傷害。我想你也很清楚,要用何種方式公開這些資料,公開給誰,我單方面就能決定。我再問一次。你寫這些報告做什么?你報告的對象是誰?”
“你怎么發(fā)現(xiàn)這些的?”eurydice小聲說。
“回答我。你在向誰報告?”k稍停,聲音突然軟化下來,“告訴我。你想想,趁現(xiàn)在事情還在我這個層級,或許還有我?guī)兔Φ臋C會……這可能是目前保護你自己最好的方式了!
沒有回應。eurydice的臉微微傾側(cè),隱沒入空間的暗影中。
“我想我也可以坦白告訴你,”k再度傾身向前,“除了撰寫報告的動機之外,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跡象顯示你的舉動曾經(jīng),或即將造成何種損害。我也不曾發(fā)現(xiàn)你其他違規(guī)行為——”k強調(diào),“更重要的是,就算你撰寫報告的舉動嚴重違規(guī),然而除了我之外,在我所能控制的范圍內(nèi),目前也還沒有別人知道。告訴我。你寫這些報告做什么?”
“為什么不直接告發(fā)我?或逮捕我?”eurydice抬起頭,水氣在她的眼眸中浮現(xiàn)。然而在灰色微光下,她嘴角的紋路干燥而嚴厲。
“因為我不想這么做!眐溫和地說,“……別問了。我們的時間不是無限的。告訴我,你替誰工作?”
“你需要我嗎?”eurydice沉默半晌,突然小聲反問,“你想要知道些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才會——”
“回答我!眐簡短地回應,“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為什么會有這些報告?”
eurydice低下頭,沒有出聲。然而她很快打破沉默!叭绻彼f,“如果我告訴你我寫報告的目的,你會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報告是用來做什么的?”k并未理會eurydice的問題,“自始至終,你就是被派來監(jiān)視我的,是嗎?”
“……我可以說!眅urydice深吸了一口氣,“我可以考慮告訴你。但你會告訴我出了什么事嗎?你必須告訴我!
“你沒有別的選擇!眐回應,“我盡可以直接舉發(fā)你。一旦這些數(shù)據(jù)讓其他人知道了——”
“你也沒有選擇!眅urydice打斷k。她的左眼皮抽搐跳動,“你也沒有別的選擇。我不相信你會為了這樣的事,在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來單獨訊問我。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甚至還擅闖私宅——”eurydice繼續(xù)說,“我可以說。但你也必須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必須答應我!彼nD了一下,“必須!
“好,我答應你,F(xiàn)在請你立刻回答我,你撰寫報告的目的是什么?”
eurydice洞黑的眼眸望向房間的角落;疑珶晒庀,那眼眸的色澤如此深沉,仿佛一點點反光的幻影皆不曾存在。“……我收到指示,如果我做了與你有關(guān)的夢,我必須呈報!
“誰的指示?”
“‘組織’方面的指示!
“‘組織’是誰?”
eurydice低下眼瞼,“生解!
“所以,你確實是生解方面的人了……”k的語氣十分平靜,似乎對于此事并不意外,“生解為什么特意要監(jiān)視我?”
“我不很清楚整個狀況——”
“你不清楚?”k嗤之以鼻,“你是任務(wù)執(zhí)行者,你就是監(jiān)視者本人。你居然說你不清楚生解為什么要監(jiān)視我?”
“我不清楚!眅urydice眼眶含淚,“那算是監(jiān)視你嗎?那到底是監(jiān)視了誰呢?……如果說我做了與你有關(guān)的夢便必須呈報,呈報我的夢境……我的!那究竟算是在監(jiān)視你還是監(jiān)視我?”
k保持沉默。他從衣袋中摸出一只煙盒,叼起煙,點上火;望向窗外——盡管此刻,被窗簾所遮蔽的景物并不存在于視野中,而僅僅存在于這房間的虛空之外。
“什么時候開始的?”k吸了一口煙;鸸庠邝龅谋尘爸忻鳒。煙霧聚攏,空間中一圈圈漣漪,“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提交這些夢境報告的?”
“……從我們交往開始!
“是嗎?”k說,“那么到目前為止,你總共提交了幾次夢境報告?”
“這我算不清楚了?赡堋蠹s十次吧。”
“只有十次?”
“印象中約略如此!
“也就是說,”k說,“從我們交往開始,直至目前為止,這段時間,你曾夢見我十次左右?”
eurydice欲言又止,終究沒有回答。
“我們來做個整理吧!眐換了個姿勢,“我們開始交往的時間是2214年9月。從2214年9月開始,你就奉令向‘生解’逐次提交有關(guān)于我的夢境報告。正確嗎?”
“正確。”
“所以——”
“不,不對,”eurydice突然打斷k,“不對……這么想起來,其實從開始交往之前,我就提交過夢境報告了。”
k看了eurydice一眼,“你的意思是,在我們開始交往之前,你就曾經(jīng)做過與我有關(guān)的夢;并且就此向‘生解’提出了夢境報告?”
“是!
“大約有幾次?”
“我不記得了。”eurydice小聲說,“是這樣,因為提交夢境報告不算是必然具有急迫性的任務(wù)。我并不需要一有那樣的夢境便立刻提報。事實上也常有夢見你幾次,然而只合并提交了一次報告的狀況。當然,理論上,在那次的報告里,我會把那幾次的夢境都一并寫進去。”
“好吧。”k回應,“我重復一次:早至2214年9月我們開始交往之前,截至目前,這段期間,你持續(xù)向生解多次提交有關(guān)于我的夢境報告。正確嗎?”
“正確。”
“夢境報告提交次數(shù)約略十次,正確嗎?”
“正確!
“這段期間內(nèi),你夢見我的次數(shù)必然多于十次。正確嗎?”
“正確!
k又吸了一口煙,稍作暫停,“夢見我的次數(shù)大約是幾次?”
“我記不清楚了!
“請做個簡單的估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