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糖對水面的泡泡輕笑道。
他帶上背包,離開了廢棄飼養(yǎng)園。
他回到市區(qū),招了一輛出租車,來到對方所說的茶館。
對方給季糖發(fā)來茶館的座位,季糖遠遠地看向那個指定的座位。
那里只坐了一名老太太。
老太太看上去七十多歲,穿著樸素而干凈。
季糖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看錯了,但他仍是上前是詢問。
老太太點點頭:是我,我就是當年的飼養(yǎng)員。
季糖揚起唇角:奶奶好。
坐吧。
沒等季糖問話,老人就先說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要約你出來。
為什么?
老人:既然你還知道那頭小鯨魚的存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關(guān)于那頭小鯨魚的。
季糖:什么事?
老人笑了,搖搖頭:不著急,你先問問你想問的吧。我當年來到馬戲團時才十六歲,并不是那頭鯨魚的飼養(yǎng)員,我只負責照顧一只小海龜。但我目睹了那頭小鯨魚的死亡,也知道很多關(guān)于它的事。你想問什么關(guān)于它的都可以。
還有,那個應(yīng)聘信息并不是我要應(yīng)聘,我只是幫我孫女發(fā)布而已,她也是動物飼養(yǎng)員。
季糖有點好奇老太太想拜托他什么事。但為了小鯨魚,他還是選擇將小鯨魚的事給了解完。
您知道那頭小鯨魚,是來自哪片海域的嗎?
既然要將它帶回大海,就要把它帶回家鄉(xiāng)。
哪怕那個家鄉(xiāng)它出生到死也未曾看過一眼。
它在馬戲團里出生,但它的父母是來自華國南方的遼海。
遼海
季糖并沒有聽說過這個海域的名字。
謝謝。季糖還是將這個海域名稱記下來。他繼續(xù)向?qū)Ψ絾柕诙䝼問題。
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您知不知道小鯨魚它有一個愿望,想變成一座小島?
想帶它去看大海,只是季糖對它的愿望。它的愿望是想長大,想成為一座小島。即便這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了,但季糖仍抱著一絲希望想去幫助它。
老人愣住,點點頭。
我知道,當時整個馬戲團的人都知道。
它的智商很高,不遜色于人類,它可以用很多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愿望。
它喜歡在自己腦袋上放一些水草和花花,還讓小海龜和小鳥在自己身上棲息,假裝自己是一座小島。
它也很努力地想要長大,長成一座小島那么大。它每天都想要吃很多東西來長大,只可惜馬戲團并不給它吃這么多。
季糖細細聽著老人的話,老人說完,季糖輕嘆口氣,低喃道:但就算它之前吃得太多,它也不可能長大了。
它的靈魂與身體,都被囚禁在那個小小的水池里。
它本應(yīng)成為一座龐大而美麗的小島啊。
老人無奈地搖搖頭,苦笑道:它對外界事物的感知不太靈敏,它現(xiàn)在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它還在等自己長大,等自己成為小島,等了五十年啊。
座頭鯨不愧是全世界最溫柔的生物之一。它們遇到自己想要的事物,除了努力爭取外,只會安靜而祥和地等待。小鯨魚寶寶在渾濁黑暗的池水里等了近百年,仍沒有忘記初心。
季糖:
老人見季糖的神情失落,笑了。她抬起手,拍拍季糖的肩膀,柔聲道: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叫作鯨落的詞語?
鯨魚死后,尸體會落到海洋深處,供養(yǎng)以分解者為主的海洋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長達一百年。這是鯨魚給海洋最后的溫柔。
在這個故事里,每一頭鯨魚都是最溫柔最強大的小島。
第92章
在這個故事里,每一頭鯨魚都是最溫柔最強大的小島。
老人低喃道,唇角帶有若隱若現(xiàn)的笑意。
季糖愣住,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
老人所說的鯨落,和小鯨魚所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很像。每一頭鯨魚死去后,遺體所哺育的萬物堪比一座島嶼帶來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但
季糖眼眸暗沉,拳頭攥緊。
小鯨魚不但沒有長大,連遺體都沒能回到大海。
何談而來的鯨落?
小鯨魚的愿望,可能真的會成為永遠的愿望了。
老人似乎看出季糖的失落,輕笑道:小鯨魚它可能早已成為小島了。
季糖怔住:為什么?
當時小鯨魚死去之時,它的尸體處理成了一個問題。如果送去焚化,則需要一大筆錢。
老人使勁地搖搖頭,重重嘆口氣。
你也知道,當時我們的馬戲團團長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沒有將小鯨魚送去而焚化,而是偷偷將小鯨魚的遺體丟入冰冷的大海中。那片海域,便是小鯨魚的家鄉(xiāng)遼海。
這些話聽起來很諷刺。
小鯨魚生前沒能回到大海,死后卻因為團長的私心,陰陽差錯地被丟入冷冰冰的海里。
這么多年過去,如果真的有鯨落,恐怕它也早已成為堪比島嶼的存在了。老人瞇起眼,笑瞇瞇道:鯨魚這種動物就是很溫柔,無論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之中,它都能溫柔地面對這個世界。
小鯨魚被囚禁在水池當中近百年,卻認為自己終有一天能真正地回到大海。
它滿受虐待的殘缺尸體被丟入冷冰冰的海底,卻能給予海洋萬物長達百年的溫暖。
巨鯨落,萬物生。
季糖莫名地想起小鯨魚的模樣。
他每每注視著它的眼睛,除了看見平和的情緒外,還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情緒。
座頭鯨的智商很高,小鯨魚相當于一名會哭會笑會思考的少年。
它不會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它早就知道了。
季糖以前所遇見的厲鬼,都會因為死亡而變得自卑敏感。而小鯨魚是一名與眾不同的厲鬼。
它并不相信死亡。
它信光,信溫暖。
它認為只要溫柔以待這個世界,世界也一定會對它溫柔。
哪怕拖著滿身傷痕,失去了生命以及一切。
老人繼續(xù)道:對了,你是叫季糖吧?如果你沒有什么其他問題的話。我想說說要拜托你的事。
季糖點點頭。
老人輕嘆口氣,揉揉自己的腰:我拜托你的事也和小鯨魚有關(guān)。我想讓你代我去遼?纯础?匆豢此募亦l(xiāng),再看一看它的尸體有沒有因鯨落而成為島嶼。
她十六歲來到海洋動物馬戲團,來到這里第一眼便見到那頭小鯨魚,它帶有滿身鞭痕,溫柔而強大。
她偷偷給它喂新鮮的魚蝦,曾想過無數(shù)次將它帶回海里。但老人那時始終都是一名孩子,并沒有過多的能力。最后她是眼睜睜地看著小鯨魚的尸體從水箱中搬出。
她還記得小鯨魚的尸體上堆滿了許多枯萎的花瓣。是小鯨魚臨死前自己放上去的。
或許在它死前的那刻,它認為自己成為了一座島嶼,盛開著萬紫千紅的鮮花之島。
她無法忘懷小鯨魚,甚至覺得內(nèi)疚。
如今她年事已高,也無法去遼海那里看一眼小鯨魚的故鄉(xiāng)。她只能委托季糖。
代您去遼?纯?季糖愣住,點點頭:行。
謝謝啊。老人笑了,魚尾紋舒展而開,滿臉慈祥。
季糖和老人聊到很晚,等季糖從茶館里出來時,已是中午。
他馬不停蹄地回到小鯨魚所待的地方。
小鯨魚早已醒來,而且很主動地翻過自己的肚皮,等季糖摸摸。
它這次沒有再把蒲公英絨毛蓋在自己肚皮上,而是坦然地露出光溜溜的肚皮。
少年也喜歡光溜溜。
季糖剛一走到小鯨魚身邊,映入眼簾的便是白乎乎的肚皮。
嚶嚶!小鯨魚的腦袋埋進水里,發(fā)出咕咚咚的水泡聲,叫聲比平時綿軟得多,帶點羞澀的意味。
它沒等少年開始摸肚皮,就忍不住主動害羞了。
季糖:
他無奈,抬起手,輕輕幫小鯨魚摸起肚皮。
嚶
小鯨魚的肚皮一如既往地柔軟冰涼。只是季糖皺眉,細細地打量一番小鯨魚的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小鯨魚變透明了。
觸感雖然還在,但半透明的鯨魚身體讓人感不到它的存在。
季糖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手猛地頓住。
要消失了?
不對啊,它還有這么多愿望沒實現(xiàn),不會消失的。
怎么回事?
季糖有點懵,直到小鯨魚悶哼幾聲來提醒他,他才反應(yīng)過來。
他得趕快幫小鯨魚實現(xiàn)愿望。無論它終究會不會真的消失,它來到這世上一趟,總得享受這世界的溫柔。
小鯨魚乖,你先去睡覺。
季糖安撫道,一邊打開手機,訂了去往遼海的車票。
現(xiàn)在還有一個問題
怎么帶走小鯨魚?
如果換成果果,直接往包里一揣就行?尚■L魚這么大,哪怕用貨車來拉也裝不下。而且貨車也進不去這廢棄飼養(yǎng)園。
季糖思索片刻,瞅到不知何時跑到自己腳邊的厲鬼物件。
小兔子抬起腦袋,懵懵地瞅著季糖。
對了。
小鯨魚,你在這里等我一下。
小鯨魚拍打一下魚鰭,點點腦袋:嚶!
季糖背起背包,小跑離開廢棄飼養(yǎng)園。
沒過一會,他提著一個紙袋子回來。紙袋子是粉紅色的,印著兒童玩具四個大字。
他從袋子中掏出一個小塑料鴨子。
巴掌大的鴨子被他捏一捏,發(fā)出和小鯨魚一樣的嚶嚶嚶。扁扁的鴨嘴和小黃翅膀看起來很蠢萌。
他在小鯨魚疑惑的目光中,將嚶嚶嚶叫的小鴨子放到小鯨魚面前。
小鯨魚,你試試,看看能不能附身到這只小鴨子里。
既然其他厲鬼能附身,同樣身為厲鬼的小鯨魚肯定也可以。
嚶?嚶!
單是一眨眼時間,一陣白光閃過。等季糖回過神來,眼前的龐然大物消失了,只剩下腳邊的一只小塑料鴨子。
小鴨子繼續(xù)嚶嚶嚶叫。
軟綿綿的嚶嚶嚶聲和巴掌大的鴨子并沒有違和感。
季糖把小鴨子揣到口袋里,輕笑道:小鯨魚,待會帶你去見一個地方。
他要帶它去見它生來都沒見過的大海。
還要一起尋找它化身而成的溫暖島嶼。
嚶?
季糖提起背包,離開黑漆漆的廢棄飼養(yǎng)園。
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會帶著小鯨魚,回到這個給它帶來死亡的地方。
這是小鯨魚第一次變得這么小。
它本以為少年已經(jīng)很小很小了,沒想到它能變得比少年更小。可以被對方一手揣進口袋里。
小鯨魚好奇心十足地在口袋里鉆來鉆去,它第一次來到這么溫暖安全的地方,每個角落都是少年的氣息。很香很甜。
它磕磕碰碰,突然碰到一處軟綿綿的東西,口袋外傳來少年的聲音。
小鯨魚,你碰到我肚子了。
嚶?
原來這是肚子啊。
它嚶嚶嚶叫幾聲,然后笨拙地揚起小鴨子翅膀,學著少年給自己摸肚皮的動作。
溫柔地摸了摸少年的肚子,還用翅膀尖畫了一個小愛心。
等到它長大,少年賦予過它的溫暖,它要用好多倍來回報。
他摸過它十次肚子,那它就要給對方回摸一百次。他為它折斷過一次鞭子,那它就要為他斬除一切危險之物。
它還要變成最大的鯨魚,給少年全世界最寬厚的懷抱。
季糖揣著小鴨子,坐上了高鐵。
方才安檢的時候,檢察員見他的口袋鼓囊囊的,二話不說,直接掏他口袋。
沒想到掏出一個黃橙橙的鴨子,響亮的嚶嚶嚶響徹安檢廳。一時讓所有人苦笑不得。
他坐了兩小時高鐵,便來到遼海所在的沿海城市。
此時這座城市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季糖不得不撐起傘,離不開水的小鯨魚從他口袋里鉆出一個小腦殼,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季糖戳戳小鴨子的腦袋:待會給你一個驚喜。
大晴天時的大海很美。但在細雨之中的海洋或許更美,水天一色,全世界都處于夢幻般的朦朧中。
他在路邊招呼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見季糖背著一個鼓囊囊的背包,便幫忙將背包放進后尾箱。
他不忘向季糖問道:小兄弟,去哪里呀?
季糖:遼海海岸。
司機皺眉:遼海海岸?沒聽說過,噢,想起來了。那片海啊,已經(jīng)被地產(chǎn)商買下來,給填平了,再也不存在了。
第93章
再也不存在了?
季糖聽罷這話,整個人猝然愣住,腦內(nèi)轟一聲,變成空白一片。
他馬不停蹄地從北方的首都趕來這座南方城市,僅僅為了想讓小鯨魚回到家。
結(jié)果不但沒有蔚藍色大海、更沒有開滿鮮花的島嶼。它所渴望過的一切,早已消散在歲月中,什么都沒留下。
季糖摸摸口袋。
他希望小鯨魚別聽見司機的話?梢馔獾,它仍是聽見了。雖然它不懂填海造陸,但它理解得了再也不存在是什么意思。就像它那些喜歡的池邊花兒,被飼養(yǎng)員們用火一燒,便化為灰撲撲的灰燼,什么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