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龍魚不動聲色,雙目只望向這兒唯一一個病氣滿身的凡人。
青皮魚妖張著嘴,半晌悶不出聲,總覺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什么。
華夙見容離似不想多加解釋,便抬手招來了鬼氣。鬼氣憑空旋出,往她們身上一裹,再散開時,已不是在洞溟潭。
客棧里,小剝皮站在角落里扯著袖子玩,門忽地一開,它平靜抬頭,只見兩個主子從外面回來了,后邊還跟著個和它一樣的木頭臉。
赤血紅龍跟進(jìn)屋時腳步一頓,本是想緊隨容離的,卻被華夙斜了一眼,便自覺和小剝皮站在了一起。
她面無表情站著,小剝皮面無表情地數(shù)袖子上那牡丹花的花瓣。
華夙看著心煩,把養(yǎng)魂瓶又拿了出來,拔開木塞時,里邊又傳出道士的聲音。
那道士欣喜道:大人,今兒是什么天,此時是什么時辰,貧道真想出去看一眼。
容離想起先前在廟里時,道士望向她時那戰(zhàn)巍巍的目光,忽然覺察出來,道士當(dāng)年去單家時應(yīng)當(dāng)是看見了她的,再見時認(rèn)出了她的模樣,故而才會怕。
若不將這道士放出來見見光?
道士沒吭聲。
華夙:麻煩。
嘴上這么說,卻還是把道士從里邊倒了出來。
道士哎喲一聲落在地上,怕歸怕,一個轉(zhuǎn)身還是往窗邊走,萬般眷戀:外邊真熱鬧啊。他渴盼又心驚,小心翼翼攀著窗沿。
容離看了他一陣,你回頭。
道士猶猶豫豫轉(zhuǎn)頭,不知這位主叫的是不是自己。
容離道:你在單家時,見到單家姑娘屋里的鬼,是不是長的我這模樣?
道士瞪直了眼。
容離輕聲,你且說便是。
是有些像。道士顫著聲。
華夙有些意外,沒想到若不是這道士刻意隱瞞,她許早就知道真相了。
容離見她皺眉,連忙說:你看此番不是我瞞你,是這道士瞞你。
道士渾身一僵,整個鬼都不好了。
華夙冷著臉,把這道士的魂勾回了瓶里,轉(zhuǎn)而又對小剝皮和赤血紅龍勾了勾手指。
一鬼一妖識相走近,身一縮便鉆進(jìn)了瓶口。
容離看愣了,怎紅龍魚也能進(jìn)去?
華夙不疾不徐地把木塞堵了回去,都是魂,怎么不能養(yǎng),恰好那道士無聊,把剝皮鬼和紅龍魚送進(jìn)去和他說說話。
容離覺得,那小剝皮和赤血紅龍也不像是會和他搭話的。
堵上木塞后,里邊丁點(diǎn)聲音也傳不出來,瓶里究竟如何,也只有瓶里的妖鬼知道。
容離看她慢騰騰把養(yǎng)魂瓶往袖口里揣,正想轉(zhuǎn)身去榻上歇一陣,冷不丁迎上華夙那冷沉沉的目光,她一頓,訥訥道:方才在洞溟潭是最后一回,我把我知道的都說予你聽了,不知道的就不算瞞,你怎么還生氣了。
華夙微微抿著唇,緊緊盯著她。
容離心一跳,走去拉她的袖子,溫聲:我若不跟那魚仙走,也不知何時才能得知其中種種。
華夙冷聲:我又不是不能替你問,你何必以身試險!
這語氣咄咄逼人,容離一聽就知她生氣了,且還氣得不輕。
容離心一顫,五指攥緊:你那么厲害,若是與他起了沖突,將他一擊斃命怎么辦,我還能從哪兒問,況且你也不是萬分信紅龍魚,我怎敢讓你見她,我害怕有什么錯了。
你無錯,錯的是我。華夙將她的手拉開。
手里一空,容離心亂如麻,是我錯了。
她往華夙腰上一攬,手臂環(huán)緊,是因?yàn)槲也徽f予你聽,又以身試險,所以你生氣了對么。
華夙沒應(yīng)聲,但話都寫在了臉上。
容離貼著她的身,臉朝她肩上撘,我知道你生氣,我可最怕你生氣了,連死都不是那么怕,反正死了至多成鬼,你若是氣走了,我就見不著你了。
那你還敢?華夙冷聲。
容離不疾不徐解釋,我知你待我好,可我也想用自己的法子來澄清我并未做過壞事,想你多信我一些,你看你現(xiàn)在是不是又多信我一些了?
她說完仰著頭,嘴近乎要碰到華夙的下唇,嘴角還微微翹起,噙著小心翼翼討好的笑。
華夙哼了一聲,雖哼得足夠大聲,可面色和緩了不少,不是那么氣了。
半晌,她才覆上容離的后腰,勉為其難開口:聽說潭眼在你的靈相里,凡人的靈相可不就是魂靈所在,我還料潭水把你腦仁淹了。
容離欲言又止。
華夙又哼了一聲。
容離見她還是有些不高興,深吸了一口氣道:日后若我再騙你瞞你,我就再歷這百八十次的劫,世世輪回。
華夙眉頭一皺,更是咬牙切齒:你知道你這歷的是什么劫么,你便立這誓?
容離不知道,便是不知,才想這鬼能透露她知。
結(jié)果華夙卻不肯說,只道:日后不許隨意立誓。
容離納悶了,這到底是什么劫,才讓這鬼連一個字都不肯說,神神秘秘的。
華夙拿出畫祟,隨意畫了個傀出來,畫的不是小姑娘,而是個平平無奇的凡女。
傀推門出去,過了一陣,店里兩個伙計抬著木桶進(jìn)了屋,木桶上熱氣滾滾,盛的是熱水。
那傀跟在后邊,旁人壓根看不出它是假的,等那兩人一走,它身形漸淡,化作墨煙匯進(jìn)了筆尖里。
畫祟筆尖干干凈凈,好似未蘸過什么墨。
容離身上沾著魚腥,在屏風(fēng)后把衣裳褪下,不緊不慢地坐進(jìn)了熱水里,一時間渾身好似被泡軟了,舒服得瞇起了眼。
她那臟了的衣裳亂騰騰地?fù)以谄溜L(fēng)上,被華夙一拂而過,其上沾著的泥塵腥味登時消失,轉(zhuǎn)而帶上了一股清淡香氣。
容離回頭,正巧看見華夙的身影映在屏風(fēng)上,許是那身影模糊不清,看著更覺耳赤心熱。
華夙凈物術(shù)便轉(zhuǎn)身欲走,細(xì)長的手指從衣裳間一晃兒過。
容離鬼迷心竅的,忽地問:你給我叫來了熱水,怎單我一人泡在水里,你不來么。
華夙一頓,你凡人泡浴桶,與我何干。
容離訥訥:上回你替我將魚鱗弄出來時,不也進(jìn)來了。
水是燙的,容離垂著眼,臉被這升騰的水汽給烘得有些熱,沒在水中的足趾微微泛粉。
屏風(fēng)另一側(cè)的鬼倏然轉(zhuǎn)身走了回來,她發(fā)飾啷當(dāng)響,眼睨向腳下木板,你想與我一起?
容離十指撘在桶沿,身往前一擠,用意已明。
華夙抬手把發(fā)辮挽起,挽得松松散散的,兩縷半黑不白的發(fā)垂在頰邊。她那身黑裳一垂,堆在了細(xì)白的踝骨邊,踩著腳凳坐進(jìn)了水中。
木桶逼仄,腿近乎貼在了一塊。
容離轉(zhuǎn)身向著她,只見這鬼面若桃李的,比她這人更像活人,也不知是不是熱氣熏的,那雙冷漠的眼變得霧蒙蒙的。
她刻意把腿伸向前了點(diǎn)兒,擦著這鬼的腰,當(dāng)真被這水給泡得渾身都軟了。
你還氣么。
華夙:不氣了。她頰邊的發(fā)垂至水面,沾了水后貼上了肩頸。
容離被泡得筋骨發(fā)軟,膽也跟被泡發(fā)了一般,傾著身將自己埋進(jìn)了水里。
她身一低,只頭發(fā)漂浮著,瘦白的背在浮著的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
華夙似是愣住了,不解垂頭,腰上忽被碰了一下。
容離潛進(jìn)水中,小心翼翼地親上了她的腰,五指輕飄飄往上搭。
那腰又細(xì)又白,有一圈淺粉,似是剛掉了疤。
她閉著眼,將唇印了上去,憋著氣時肺腑如有火燒。
連疤都掉了,里邊定也長好了吧?
她憋得難受,猛地被拽了起來,冷不丁迎上華夙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像是生氣,又像在心疼。
心疼什么,傷的又不是她,容離頭暈?zāi)X脹地想。
華夙瞪著她道:你想將自己活活悶死?
容離忙不迭攬上這鬼的脖頸,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肩上和后背。她渾身顫著,不敢想當(dāng)初她斬斷畫祟時,華夙得有多疼,顫聲道:你以后千萬別氣,我萬不會再讓你生氣了。
華夙又氣又勉強(qiáng)地親她,給她渡氣。
黏黏糊糊親了一陣,容離越發(fā)昏沉,予取予奪地依著,口中輕哼,呼出的氣息也甚為炙熱。
水面泛著漣漪,容離咬上華夙的肩,膝無甚氣力地屈著。等被抱到了床上,任華夙給她擦指間的水,她才攏了五指,把華夙的手抓了個正著。
華夙垂頭看她。
容離撐起身在她耳邊輕聲說:很舒服,我也想給你弄。
手還未探過去,就被裹進(jìn)了被子里,只能干瞪眼。
華夙按著這裹得跟繭子一樣的薄被道:睡你的,歇好了過幾日帶你去蒼冥城。
容離躺著不動,在這卷成團(tuán)的被子里連身都沒法翻,手也不能抬。
華夙坐到了桌邊,從袖口里把畫祟拿了出來,不疾不徐地畫了一方印。
這回容離看清楚了,畫的是五鬼聚成的兇面鬼首。
是鬼王印。
作者有話要說:=3=
第125章
五鬼身形扭曲,恰好匯成鬼首。
容離看一次就記住了,華夙兩次畫印都并未刻意避開她。
她窩在薄被里,合起眼不再看,渾身好似被焐化,一點(diǎn)勁也提不起來,心跳個不停,那悸動還未消止。
鬼王印一成,一半紅光,一半黑煙裊裊,好似燒了起來。五鬼聚成的兇面鬼首陡然一變,緊閉的嘴驀地張開,獠牙如鉤。
隔著薄薄的眼皮,容離覺察得到紅光赤目。
華夙收了畫祟,淡聲道:孤岑。
一語方落,虛空中撕了一道烏黑的口子,遠(yuǎn)處一鬼騎馬奔至,馬蹄聲嘚嘚響著,如踏心頭。
孤岑翻身下馬,從虛空中步出,本還面露不解,在看見華夙的一瞬,陡然驚詫,忙不迭躬身:大人。
她半抬著頭,雙目通紅,定定看了華夙一陣,欣喜而振奮,好似受過的委屈都能還回去了,恭喜大人。她顯然看出華夙的修為已經(jīng)恢復(fù)。
華夙微微頷首,鬼王印為我所畫,無需擔(dān)憂。
孤岑忙不迭問:大人與畫祟重新結(jié)契了?
華夙但笑不語。
孤岑一時估不準(zhǔn),只好閉嘴。
華夙淡淡問:前幾日,你可是去鬼市訂了一些皮?
孤岑絕無隱瞞:不錯,但屬下并未去取皮。
華夙端坐著,挽起的發(fā)近全散落,一綹一綹地?fù)以诩珙^,饒是她面色再冷,也顯得隨意又懶散,我去鬼市撬開了敲竹鬼的嘴,其后將他斃命,被慎渡得知了此事。
孤岑望著華夙,小心翼翼打量她的模樣,神色中露出一絲困惑,她從未見過大人如此慵懶饜足的模樣。未敢多問,她只道:屬下便是得知了此事,隨后又接到了剝皮鬼受困的消息,故而未去取皮,再探時,剝皮鬼已經(jīng)
華夙皺眉,你可是想回蒼冥城打探消息?
孤岑頷首,城中大亂,凌志又已泯滅,我想為大人進(jìn)城打探些消息。
華夙搖頭一哂:凌志并未泯滅。
孤岑猛一抬頭,瞪直了眼。
華夙取出養(yǎng)魂瓶,將木塞拔了出來,淡聲喚:凌志。
聞聲,凌志在瓶里應(yīng)了一聲:大人。
瓶中,那道士本想開口,卻被凌志捂了嘴,只發(fā)得出唔唔聲,而赤血紅龍和小剝皮又是不說話的,一妖一鬼在瓶里看他倆折騰。
聽見凌志應(yīng)聲,孤岑雙目微微一紅,他怎會
華夙漫不經(jīng)心地晃了一下養(yǎng)魂瓶:在里邊說話得了,魂還需好好養(yǎng),你不必出來。
凌志應(yīng)了一聲:是。
他自然認(rèn)得孤岑的聲音,在瓶中道:見過孤岑將軍,在下這小命是好不容易才保下的。在下那一縷藏在白骨鸮身上的魂叫大人找著了,大人將在下放入養(yǎng)魂瓶中,如今魂魄已養(yǎng)了個七七八八。
華夙聽他啰啰嗦嗦說話,聽得耳朵疼,作勢要把木塞堵上。
凌志登時住口。
華夙并未真堵上木塞,而是把養(yǎng)魂瓶往桌上一擱,三軍還余下多少?
孤岑一怔,忙不迭回答:近半,全隨我躲在凡間,就等大人一聲令下。
她稍稍一頓,倒吸一口氣問:不知大人修為恢復(fù)了幾成?
華夙面色不變,八成。
孤岑又道:大人若與畫祟重新結(jié)上了契,即使修為未恢復(fù)完全,想來對付一個慎渡也無甚問題。
華夙朝床上那卷成一團(tuán)的薄被睨去一眼,并未結(jié)契,但無關(guān)緊要,仍是能用這筆。
孤岑大為不解,那筆主
筆主是凡人。華夙坦然。
瓶中,凌志很是平靜,一句話也沒有說,顯然早知道了這事,可孤岑卻好似嘴里塞了雞蛋,嘴大張著,話都不知該怎么說了。
孤岑愣愣問:筆主是凡人?可、可
華夙斜她一眼:無需多問。
這屋里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孤岑又怎會覺察不到,她朝床那頭看去,卻只見一裹得跟繭子一樣的薄被,忙不迭問:難道是先前那、那位姑娘?
華夙頷首,氣定神閑道:不錯。
孤岑面上仍是不信,可這話是自華夙口中說出的,她只好點(diǎn)頭,我等必會護(hù)好筆主。
華夙嘴邊噙著極淡的笑,神色很是涼薄,你們無需護(hù)她。
容離被裹著的身子,未被堵住耳朵,聽了個清清楚楚,心猛地一跌,不知這鬼是什么意思。
華夙隨即又道:她有我不就夠了,何須你們插手。
容離聽得一怔,心跳得更快了。
邊上,孤岑欲言又止,半晌不緊不慢地咽了一下,把話都咽回去了。
華夙屈著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垂著眼思索了一陣,既然三軍都在,尋個時機(jī)過填靈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