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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泥自半空一散,撒落地面。

  容離長呼了一口氣,掌心滿是冷汗。

  不自量力。華夙說完,將敲竹鬼幾欲飛散的神魂擒住,好似撕裂布帛般,嘶啦一聲,把那魂給撕了個四分五裂。

  容離訝異,他死了?

  死了。華夙站起身,輕拂掌心,若他只是想走,我自然不會攔他,可惜了。

  容離訥訥:你找他,就是為了知道畫祟的用材么,莫非你也想造一桿新的畫祟?

  華夙似笑非笑,語焉不詳?shù)卣f:畫祟哪是這么容易就能造出來了,天時地利,少一樣不行。

  容離手腕紅痕未消,她揉著腕子說:沒想到你竟還會助那些竹妖逃脫。

  華夙慢聲道:這敲竹鬼最喜吃竹靈,我上一回來時,從院子外便能看見密密麻麻的竹梢,想來已被吃去不少。

  你如此好心。容離深覺意外。

  華夙道:得去找澆靈墨。

  容離不問她為什么要找那墨,有那么一瞬,她覺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什么,但就好比將斷未斷的藕絲,她剛要將其擒住,那念頭便潛下去了。

  華夙不急著出鬼市,剛要走出巷子,忽聽見外邊吵哄哄的。

  腳步聲紛雜錯亂,鬼嚎聲四面而起,遠(yuǎn)處屋瓦嘩啦一聲掀起,好似在找什么東西。

  華夙腳步一頓,皺起了眉頭,側(cè)身便朝容離看去。

  容離愣住了,不知此事與她有何關(guān)系,難不成她一個活人混進(jìn)了鬼市,被這些鬼嗅出來了?

  不想,華夙竟伸手,那細(xì)長的手指探向她的胸口。

  容離微微抿起唇,面紅耳赤,卻見華夙伸出的手忽然頓住了。

  狐裘里垂珠拱了一下,將腦袋露了出去,嘴一張,作勢要叫。

  垂珠還未來得及叫出聲,便被揪住了一根胡須,它陡然噤聲。

  華夙冷聲道:倒是忘了你這小東西。

  垂珠雖不像先前那么怕她了,可免不了被那寒冽的威壓壓制,不由得犯怵,本還想叫上一聲,不想喉嚨竟像被堵住,愣是它怎么張口,也擠不出一點聲音來。

  華夙見它瞪著眼,小貓臉上露出點兒難以置信的神情,不由得發(fā)笑。

  容離抬手,想把垂珠摁回去。

  不料,華夙伸手,捏住了垂珠的后頸,硬生生將它提了過去。

  垂珠后頸被捏住時,華夙的手背無意蹭到了容離的衣襟上,手涼颼颼的,卻滑得厲害。

  容離氣息稍急,默不作聲。

  垂珠被提了過去,四爪亂揮著,冷不丁被撞進(jìn)了一個囊袋里,這囊袋恰好能把它兜住。

  華夙把囊袋一束,還把系帶綁成了個蝴蝶結(jié),這囊袋內(nèi)有乾坤,悶不死它,你就這么拿著。

  容離雙手接住,只見囊袋陡然收小,變得和香囊一樣大,還輕飄飄的,不像是裝著一只貓。她欲言又止,將香囊系在了狐裘下的腰帶上。

  華夙看了她一陣,伸手整了整她微敞的領(lǐng)子。

  容離站著不動,眼卻低垂著,目光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從其手背上一掃而過。

  垂珠被裝進(jìn)囊袋后,鬼市上的喧鬧聲好似小了不少,四處亂竄的鬼怪也歇了下來。

  華夙帶著她走出巷子,一邊道:它一開口便吐露了生息,先前在敲竹鬼那兒時,它是不是叫了?

  是。容離頷首。

  華夙一嘖,傻貓兒。

  容離眨眨眼,竟聽出了點兒寵溺,這鬼似乎沒有那么嫌棄垂珠了。

  她本以為從敲竹鬼那問到了話后,華夙就會離開鬼市,不想她還在長街上走了一陣,隨后停在了一賣人皮的攤子前。

  那攤子上擺著各式各樣的人皮,有肥頭大耳的男子,還有嬌俏玲瓏的姑娘,有白發(fā)蒼蒼的老翁,亦有垂髫小童。

  剝皮鬼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后邊,兩眼瞪大,飄在半空仔仔細(xì)細(xì)地欣賞起這攤子上的人皮來。

  攤子上的人皮還挺豐富,但無一比得上它身上那張。這一張張皮全都粗糙得很,手腳雖畫得不錯,可臉上大紅大綠的,腮紅打了一大片,像極紙扎。

  剝皮鬼就看了看毯子上的皮,又抬手將自己身上的衣裳打量了一下,木訥的臉上多了少許失望,又飄高了一些。

  容離不知華夙來這做什么,她一個活人,站在鬼市里看人皮當(dāng)真奇怪,雖說這并非真的人皮,而是用彩墨畫的。

  攤主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面上皺紋深如溝壑,一雙眼好似還瞎了,搖著扇子望向別處。

  容離垂眼看了一陣,不知這小攤有何稀奇。

  老婦冷不丁開口:若是喜歡,可以試試。

  容離退了小半步,并不想試皮。

  華夙好似真的要買,竟伸手捏起了一張皮,還用手指搓了一下,她嫌厭道:還有別的皮么,這些皮太粗糙了。

  哪里粗糙,都是用上好的紙畫的,昨兒才晾干,若是不夠滑,給你刷點兒油就是。老婦搖著扇子,瞳仁色淺,一雙眼是灰白的。

  華夙輕呵,刷的什么油。

  你想要什么油,咱們就有什么油。老婦道。

  我這里有剛剝下來的人皮,但這張臉我不喜歡。華夙淡聲。

  容離心下一驚,她日日和這鬼在一塊兒,不知她在哪兒剝過人皮。

  鬼婦翹起嘴角,若是新鮮的皮,咱可替你添上幾筆,畫成你喜歡的模樣。

  華夙面色肅冷,當(dāng)真?

  鬼婦站起身,明明看著是瞎了眼的樣子,可從攤子里走出來的時候,卻什么也未撞到,像是身上別處也長了眼。她勾勾手:隨我來,讓我看看你剛剝下的皮。

  華夙朝容離使了個眼色,神色不變地跟了上去。

  容離捂著掛在腰側(cè)的香囊,跟上前時才看見,那鬼婦的后腦勺上竟長了一雙眼。

  那漆黑的眼睛埋在稀疏的白發(fā)間,若非瞳仁是黑的,她還真瞧不出來。

  容離心跳如雷,忙不迭拉住了華夙的袖口。

  老婦沿著長街一直走,過了一陣才拐進(jìn)巷子,掀開了巷中一瓦缸的蓋子,縱身躍了進(jìn)去。

  容離探頭往里看,只見瓦缸里漆黑一片,跟個無底洞一般。

  華夙回頭道:別怕,進(jìn)去就是。

  容離看著她翻進(jìn)缸里,踟躕了一陣不敢往前,正猶豫不決,一只手從里邊伸了出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冷不丁伸出來的手把她嚇了一跳,她本想后退,可再一看便認(rèn)出來這是華夙的手,倒吸了一口氣才小心翼翼地爬了進(jìn)去。

  容離足下一空,好似自半空跌落,四周一片漆黑,不論她如何瞪眼都看不見物事。

  所幸一縷鬼氣將她托住,她并未跌痛,而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穆湓诹说厣稀?br />
  一團(tuán)團(tuán)幽綠鬼火徐徐亮起,將周圍照亮。

  那老婦緩緩將身上人皮撕開,不像剝皮鬼蛻皮后血淋淋的,里邊竟還有一張皮。原先那層皮是反著穿的,故而有一雙眼看似長在了后腦勺上。

  外皮被撕成兩半,在地上堆成一團(tuán)。

  不料老婦的皮囊底下竟是個男子,只是這男子的臉長得普普通通,丟進(jìn)人堆里定會認(rèn)不出來。

  那男子拱手,對著華夙道:恭候大人多時。

  容離白心驚了,她如何也料不到,華夙買皮是假,見自己手下鬼才是真。

  華夙頷首,一勾手,遠(yuǎn)處的凳子便被拖近,她卻不坐,而是抬手往容離肩頭一按,坐。

  容離坐了下來,看見男子露出訝異的神色。

  華夙冷淡道:本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

  男子恭敬開口:大人未開口,小的又怎么會走。

  上一回來時,一無所獲。華夙道。

  男子低眉斂目:觀大人現(xiàn)在修為已恢復(fù)不少,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自上次一別,孤岑又不知去了何處,她可有來找過你?華夙問道。

  男子搖頭:孤岑大人不曾來過,但前段時日來了信,讓小的為她準(zhǔn)備一批新皮。

  華夙沉思了一陣,她來取皮了?

  男子:并未,約定之日是在兩日后。

  他手一抬,朝遠(yuǎn)處的染缸指去,大人且看,這便是孤岑定下的那一批皮。

  華夙不以為意,垂著眼與思索了一會,這樣,你替我給她帶句話。

  男子拱手:大人且說。

  華夙眼一抬,去找澆靈墨,多花些時日也無妨,若靈墨尚未泯滅,便傳信予我。

  容離了然,這彎彎繞繞的,還是要找澆靈墨,難不成真要再造出一桿畫祟?這鬼不想讓慎渡削竹做筆,自個兒倒是做起來了。

  男子應(yīng)了一聲,定將話帶到。

  華夙又道:其余無需多言。

  男子鄭重道:小的明白。

  華夙把手輕輕撘在容離的肩上,敲竹鬼已死,這幾日慎渡定會有所察覺。

  男子愣住,連忙道:無妨,小的什么不多,就皮多,不會叫他發(fā)現(xiàn)。

  華夙頷首,朝染缸斜去一眼,有些不耐煩,可有多的好皮。

  男子轉(zhuǎn)身朝一染缸走去,伸手把里邊泡著的皮撈了出來,有人有獸,比攤子上擺著的要精美許多,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飄在半空的剝皮鬼探頭去看,雙眼一亮。

  容離不明所以,而后聽見華夙道:好不容易來鬼市一趟,不帶些手信說不過去,看你對這小剝皮格外上心,便容它選上幾張喜歡的皮。

  小剝皮瞪著眼,沒料到自己竟還能沾沾光拿上一份手信。

  容離訥訥:那我呢。

  你也想要皮?華夙一哂。

  容離搖頭,她要皮做什么,她又不是剝皮鬼。

  華夙嘴角微微翹起了點兒,少不了你的。

  容離眼睫顫了顫,仰頭對剝皮鬼道:你去挑就是。

  小剝皮落在地上,繡著牡丹的衣袂甩動著,急急朝那拎著皮的男子走去,將他手上的皮看了又看,隨后選了幾張喜歡的。它緊抱著皮不放手,臉上雖看不出什么喜意,但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歡喜。

  華夙看見它高興就煩,擺擺手:抱著做什么,給他包起來。

  男子伸手去接,小心翼翼將皮用錦緞裹起,又悄悄往回看了一眼,眼里露出訝異,他從未見過大人對誰這么好。

  容離眼不瞎心不盲,瞧見了那男子投來的目光。

  她抿了一下唇,看似平靜,實則心底好似燃起了爆竹煙花,響了個噼里啪啦,炸上心尖,燃到喉頭。

  她知道華夙起了疑心,可既起了疑心,怎還待她這么好?是不是,有那么一點點的不舍和偏袒。

  她命將不久,不知什么時候就長眠不醒,成了鬼也好,或許就能跟著進(jìn)蒼冥城看看了。仗著身子嬌弱,又趁華夙這點兒偏袒還在,她想在真相大白前,鼓起勁做一點什么。

  進(jìn)這地下要穿過瓦缸,出去亦要穿過瓦缸。

  這一回,容離已經(jīng)淡然,提起裙角就往缸里爬,隨后一只手將她拉了出去。

  華夙回頭朝那抱著綢緞的剝皮鬼睨了一眼,極輕地嘖了一聲,隨后對容離道:你一個凡人,這鬼市里也許沒什么合適你的東西,不過你若有看得上眼的,買回去就是。

  容離沿著街走了一陣,四處看著,這攤販賣的多是一些陰間東西,看著確實與她這凡人不大相稱。

  華夙卻不催她,就光顧著跟她走。

  街上一片平和,無鬼發(fā)現(xiàn)敲竹鬼的魂被撕了個四分五裂。

  容離其實是有些擔(dān)憂的,若敲竹鬼與蒼冥城有聯(lián)系,它這一消失,那慎渡指不定即刻就發(fā)現(xiàn)了,故而她走得匆匆,想快些找到一樣喜歡的,找著就走。

  街邊還擺著不少棺槨,奇怪的是,棺槨邊上竟在賣香囊。

  坐在攤子邊上的是個看似五六歲大的小丫頭。

  那丫頭說話聲卻低低啞啞,姑娘喜歡的話便來看一看。

  這招客的方式,與人間別無兩樣。

  容離走近,拿起了一只香囊細(xì)看,上邊繡著一對戲水鴛鴦,黑底銀線,于活人而言,看著有些晦氣,但她這半截身埋進(jìn)土的,哪管得上什么晦氣不晦氣。

  這銀黑二色,倒有些像華夙的頭發(fā)。

  丫頭甕聲甕氣:姑娘手里這香囊好,能存斷肢殘骨,放進(jìn)去是什么樣,拿出來就是什么樣。

  容離本以為這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香囊,一聽它還有這用途,訝異問:那若是花草呢。

  那丫頭笑了:斷肢殘骨都能存,更別提花草了。

  容離回頭朝華夙看了一眼。

  華夙會意,手一翻便把一顆珠子一樣的玩意兒甩了出去。

  攤主接了個正著,捏起袖口小心翼翼擦拭,擠出笑道:哎呀,這可是個寶貝,姑娘若還看上了別的,盡管拿去。

  容離搖頭,捏著那香囊走了,側(cè)頭問:你給她的是什么?

  華夙道:鬼嬰的乳牙。

  容離只覺得人間之外,無奇不有。

  華夙又道:鬼嬰的乳牙比青銅鐵器還要硬,且潔白光滑,磨成珠子甚是好看,只是從鬼嬰口中奪牙,如虎口奪食。

  容離聽明白了,這分明是想說,能取到這乳牙很不容易。

  她眼一彎,說道:那你能拿到這牙可真厲害。

  華夙頓時不說話了。

  畫了鬼首大門,推開便出了鬼市,轉(zhuǎn)瞬又回到凡間。

  凡間仍是黑夜,客棧外靜凄凄,遠(yuǎn)遠(yuǎn)傳來敲梆聲。

  容離走去把窗支了起來,窗外伸過來一根枝干,上邊孤零零地長著一片葉子。

  葉子已經(jīng)枯黃,在枝干上搖搖欲墜,風(fēng)若是刮厲害些,它怕是早被吹飛了。

  她把手伸出窗外,將那片葉子摘了下來,小心翼翼扯開那銀黑兩色的香囊,把葉子放了進(jìn)去。

  華夙在后邊問:你在做什么。

  容離合上窗,轉(zhuǎn)身時唇邊噙著一絲極淺的笑,杏眼里含著狡黠,隱約在顧忌什么。轉(zhuǎn)瞬她又收斂了目光,垂著眼伸手去扯了扯華夙的袖口。

  華夙不明所以地抬手,被容離輕輕捏著腕子,把掌心翻了上來。

  那繡了鴛鴦的香囊落在她的掌心,輕得好似里邊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