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寂靜,巡城的官兵執(zhí)著火把在四處走著,生怕敷余人潛進城中。
官府門前已無畫像,果真是被揭了,還余下一些未撕干凈的邊邊角角。
容離踏進門,看見里邊還亮堂堂的,幾位大人似乎在商議一些事。
確認了,當真是篷州鏢局的容齊,說是遭了敷余人的毒手,鏢局死了不少兄弟,連貨物都被侵吞,敷余人便是假借篷州鏢局之名,混進了皇都。
容齊身上未帶令牌,不過倒是有幾個鏢局的人攜令牌前來,認下了他的身份,咬定他們確實不曾通敵,是被冤枉了。
這事兒咱們說了不算,還得將容齊押送皇都。
皇城的援兵已經(jīng)到篷州,現(xiàn)下形勢有所逆轉(zhuǎn),篷州鏢局確實被敷余人占下了,似乎還在地窖里找到了不少鏢師的尸體。我認為這篷州鏢局確有冤屈,不如遲些再將容齊送去皇都,且看看敷余人怎么說。
可若是耽擱了,咱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可知巡廷司那位大人就等著容家鏢局通敵,好將周大人拿捏住,只因周大人前段時日好似窩藏了嫌犯。
什么嫌犯?這容齊不是在篷州么,還能藏到皇城?
是容家的大姑娘,不過皇城來信說,現(xiàn)尋不到那姑娘所在。
周大人怎還與容家的人認識?
我哪里知道,不過咱們以前多蒙周大人提攜,此番還是謹慎些為好。
聽了一陣,容離又被華夙推著往別處走,穿過把守地牢的官兵,輕易就找到了容齊所在。
容齊以前游手好閑,稱得上養(yǎng)尊處優(yōu),何曾這么安靜。他老老實實在枯草上坐著,腳邊是一個破了口的瓦碗,身上臟得不成樣子,頭發(fā)亂糟糟的。
容離還記得在祁安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主廳里。那時篷州派了人回來,說是容長亭讓他去接掌篷州分局,容齊閑散慣了,哪是想做事的,當即甩了那人一個白眼,轉(zhuǎn)身就要走。
分局來的人語重心長說了一番,話里還夾槍帶棍的,將容長亭的意思轉(zhuǎn)達了過來,說他若是不去,日后便莫想多拿容家一分一厘。容齊哪是能受得了苦的,更受不得窮,當即答應,當夜就跟著那人走了。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日,容長亭回了祁安,發(fā)生了其后種種。
現(xiàn)下一想,當時分局的人回來得急,走時也未讓容齊好好收拾行裝,催著他連夜趕去篷州,生怕他半路反悔。
容離心尖涌上一個念頭,容長亭定早知篷州不安定,故而才想讓容齊去頂著。
回到醫(yī)館,華夙收回了撘在她肩上的手,看她郁郁寡歡,輕哂道:心里又難受了?你怕真是那人間活佛。
容離搖頭,情真意切,我才不想當活佛,我怕舍利的光灼傷你。
華夙把赤血紅龍那片鱗拿了出來,這紅龍魚竟不回來了,看來你于它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容離朝那片鱗斜去一眼,佯裝不在意,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輕聲問:我上回送你的銀鐲呢。
華夙把紅鱗一收,送了人還想要回去?
容離雙臂往前一撐,微微傾了過去,沒說要回來,送了你就是你的,只是我也想你送我一樣東西。
這狐貍的神色很是狡黠。
華夙問:你想要什么。
容離雙眼一彎,我的銀鐲是一對,不如你送我一雙同株鈴。
華夙一哼,你送我的鐲子只是其中一只,卻想要去我一對銀鈴?
作者有話要說:=3=
第102章
這聽起來就不是劃算的買賣。
華夙卻還是抬手,從發(fā)飾上摘下了一對銀鈴。兩只銀鈴在她掌心上躺著,小巧得不如尾指指甲蓋大,且還輕飄飄的。
容離拿了過去,將別在腰上的帕子攤開,把兩只銀鈴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看似分外喜歡。
就這么稀罕?華夙道。
同株鈴這玩意兒若是到凡人手上,是無甚用處的。
容離不但將其包好,還很是謹慎地放進了袖袋里,藏得嚴嚴實實。
你送我的,我自然得放好了。她眼一彎,叫人聽不出有幾分真心。
華夙一哂,分明是你同我要的,怎現(xiàn)下說是我送你的了。
半夜的時候,容離正睡得迷糊,忽聽見外邊吵吵嚷嚷的,睜開迷瞪瞪的眼,半晌沒能回過神。
屋外嘩啦作響,好似什么東西在地上砸開花了,隨后傳來了些大鬧聲。
容離眠淺,吃力地支起身,坐了一陣才有了些氣力。
平日里睡醒睜眼,免不了會聽見華夙在邊上戲謔幾句,今兒倒是安靜。
她心覺意外,還以為華夙悄悄走了,側(cè)頭時才知這鬼就在桌邊,壓根沒出屋,只是坐著一動不動。若非銀黑二色的發(fā)絲在微微搖曳,她定會將這鬼誤當作石雕玉刻。
容離慢騰騰把雙腿放下床,氣息放緩,輕手輕腳地穿了鞋襪。
華夙仍是沒有說話,背對著她一聲不吭地坐著。
容離墊著腳走去,彎腰將其打量。
只見華夙緊閉著眼,好似未覺察到有人靠近,身上那用銀線繡了咒文的法衣流光熠熠,其上似還有寒氣冒著,冷煙升騰。
容離不敢伸手,唯恐將其驚醒。她朝華夙的衣袂看去,若她未記錯,赤血紅龍的那片鱗就在那袖袋里,只是華夙這身衣裳看著還挺厚重,就算紅鱗在燒,也未必會透出光來。
也不知華夙是真入定還是假入定,先前被騙過一回,容離左思右想,抬手在其面前晃了幾下,以這鬼的脾性,若知她如此,定要冷著聲嘲弄上一番。
晃了幾下手,華夙依舊緊閉著眼,沒有動靜。
華夙一向謹慎,前段時日還連眼都不肯閉上一閉,現(xiàn)下也不知是不是仗著修為恢復,說入定便入定,連說都不同她說了,好似料定她不會出手加害一般。
明明平日里疏遠冷傲,什么都裝不下心,看似漫不經(jīng)意,卻信了她這么個凡人。
還是一個與洞衡君及赤血紅龍有諸多牽連的凡人。
容離收了手,本是想悄悄將那片鱗取走的,心里卻被華夙這安安靜靜的模樣給攪得亂作一團,索性轉(zhuǎn)身推門出去。
屋外果真吵嚷嚷的,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正在院子里鬧,其中一人指著那小姑娘就說:今兒我就是要住在這了,你們當大夫的,不是救死扶傷的么,怎看見我們傷成這般都不知收留,趕緊把你們這最好的傷藥都拿出來。
那小姑娘挨著柱子,好似有些怕,醫(yī)館里其余大夫和藥童不見蹤影,竟只有她一人在。
容離皺起眉,見那小姑娘嚇到臉都白了。
小姑娘側(cè)頭,恰好看見她從房里出來,忙不迭搖了一下頭,分外為難。
廊下躺著不少傷患,屋下能躺人的地方近乎都躺滿了,只留下點兒能過人的縫隙。
方才說話的人又道:我爹乃是當朝大官,我在篷州有六處宅院,你現(xiàn)下待我好些,我日后回了皇城,定少不了你的。
小姑娘怕歸怕,說話時卻不露怯,甚是謹慎,你爹既然這么有能耐,怎不來接你回去?
那人面色鐵青,咬牙切齒:你懂什么。
他朝躺了遍地的傷患指去,這些人全都給我趕出去,給我騰個地方出來,你們想要多少銀兩,盡管說便是,日后悉數(shù)送到你們手上。
他說話時捂著側(cè)腰,臉色明明已蒼白如紙,說話時身子還在微微打顫,似在忍痛,卻偏偏不肯放低架勢。
見小姑娘不為所動,又說:先來給我看看這傷,哎喲,可疼死我了。
旁邊幾人神色古怪地相視了一眼,一人道:兄臺,大伙都是從篷州來的,看你傷得也不算重,讓大夫先給別的人看看?
那爹是當朝大官的男子咬牙切齒:我若是痛死在了這兒,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其余幾人明明也是后面來的,卻好像與他并非一道,比之要冷靜許多,方才勸說的那人拱手:姑娘,咱們只是想借個地方歇歇,和這位公子并非一路的。
你孫子的男子總覺得這人話里有話。
小丫頭有點怕,半晌才挪動步子。
容離皺眉,我來。
她聲音輕,卻不礙這幾人聽著。
小姑娘猛地朝她看去,怔怔道:你
容離已走上前,廊下的燈籠在風中微微曳動,籠芯里的光將滅不滅,晦暗的光落在她半張皎白的臉上。她人本就白,還穿著一身狐裘,像個雪堆成的人。
方才那男子還飛揚跋扈的,當即看傻了眼,哪料到今旻這民風彪悍之地還能有這樣的姑娘。
容離朝他腰間看,傷在哪兒了?
男子松開捂在腰間的手,因他穿著一身黑衣的緣故,原還不知他傷得有這么重,等他抬起了手,才見他掌心一片鮮紅。
小姑娘驚呼了一聲,卻還是踟躕著不敢走上前。
容離左右看了看,想尋個地方讓他躺下。
可躺在這廊下竹席上的,都是一些傷筋斷骨的病人,并不比此人傷得輕,哪能騰得出什么空位來,若真要空,怕是得到她方才住的那柴房里去了。
容離眼一抬,意有所指地問:師父去哪兒了?
小姑娘頓時明白,訥訥:夜里來了許多從篷州逃出來的人,官府將他們聚在了一塊兒,將城里的大夫都招了過去。
容離輕聲問:既然官府要將篷州來的人都聚在一齊,你們怎么跑這來了。
傷了腰的男子揚聲道:那數(shù)百人挨個等著大夫,我怕是血流干了都等不到!
其余幾人卻很是沉默。
這男子確實傷著了,創(chuàng)口還一直在流血,怕死也并不奇怪,但觀余下幾人,好似并未受傷,也不知來這做什么。
容離眉頭一皺,抬手在右目下眼瞼抹了一下,神色不變地朝那幾人看去,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血紅的業(yè)障,那是殺了人才會沾染上的。
許是華夙在附近的緣故,沒有游魂敢在院中游蕩,她正要斂起目光,忽見屋瓦上蹲著好幾個鬼影。
那幾只鬼縮作一團,眼里露出憤恨,俱在瞪著那幾位男子。
容離往眼瞼一碰,安撫道:無妨,既然來了,便不會讓你在這流干血。
她話音一頓,沖那小姑娘道:去把東西備上,可得快一些。
小姑娘不明所以,應了一聲連忙轉(zhuǎn)身,走前被容離拉住了手。她頓了一下,察覺容離在她掌心勾了一下,好似寫了什么。
她走去拿了針刀和藥,正想去把刀口燒燙的時候,后知后覺容離在她掌心寫著的分明是個跑字!
院子里,容離正彎著腰查看這人的傷口,實則她也不懂看。
這人衣裳被染紅了大片,腰間布料殘破,碎布糊在了傷口上,這兒光黯,看不出個究竟來。
他當真受不得疼,嘶著聲一直躲,那丫頭拿個藥怎拿了那么久,莫不是想痛死我,好把藥給省了!
容離心下一哂,她覺得那小姑娘應當是走了,當即道:我親自去取,公子且在此稍等片刻。
男子匆忙擺手,令她快些去。
容離哪會真去拿那些治病用的玩意兒,她走至拐角處,把畫祟拿了出來。
揮了幾下筆,刀具和包扎用的紗布平白出現(xiàn),慢騰騰跌至半空。
容離伸手接住,走回去時看見那沉默著的幾人擠著坐在一起,時不時就朝院子外看,好似在提防什么。
這幾人看容貌確實是東洲人,只是他們身上沾著業(yè)障不假。若非華夙就在屋里,屋瓦上的幾只鬼指不定已經(jīng)纏在他們身上了。
越看越覺得他們相貌熟悉,好似幾日前才見過。
容離一心煩便想把畫祟掏出來捏,指尖近乎要碰到袖袋上了,食指一動,忙垂下手。
怎這么久才來,你男子見她長得柔弱好看,將葷臟的話咽了回去,煩厭道:快些,我這血還在流呢!
容離輕咳了幾聲,彎腰把那人貼在爛皮爛肉上的布料輕輕撕開。
布料被撕開時,那人輕嘶了一聲,渾身為之一顫,輕點,你是在醫(yī)我還是在殺我?
容離手上握著刀,刀口正對著那人的小腹,她借著晦暗的光,將那傷口看仔細了,上邊竟?jié)一片,應當是被捅過一刀,傷口猙獰可怖。
這血腥味撲鼻而來,她險些就對著這人的腰腹吐了,本還睡意惺忪著,陡然清醒。
她悄悄回頭,朝那默不作聲的幾個男子看去,忽然知道他們?yōu)楹伍L得這么熟悉了,在去鏢局找容齊的時候,她恰好看到一群敷余人在喝酒,其中有幾人模樣肖似中原人,可不就是他們么。
合著敷余人已經(jīng)混進今旻了,只是官兵尚未發(fā)覺,也難怪這幾人不去流民聚集之地,反倒來醫(yī)館里擠作一團,分明是在躲官兵。
她握刀的手一頓,面不改色地起身,我去燙燙刀口。
傷了腰的男子長嘆了一聲,事兒可真多,去!擺手就容她走。
容離轉(zhuǎn)身出了醫(yī)館,不知那小姑娘是跑哪兒去了,剛想把畫祟拿出來的時候,眼前忽地一亮。
她瞇起眼,抬手擋至眼前,只見遠處一串的火把在滋滋燒著,一行人匆匆趕來。
那小姑娘走在人前,見容離出了醫(yī)館的門,渾身一抖,猛地跑上來,踮起腳想用身子擋住她的臉,小聲道:姑娘你怎出來了,我、我方才去找爺爺,碰巧遇上了官兵,那幾個官兵一聽,硬要跟著過來。
容離走得急,又被這滿目的火光給照得眼睛有些難受,瞇著眸道:你讓官爺們小心些,那幾人似乎是敷余軍。
小姑娘大驚,推著她道:別讓官兵瞧見你,我?guī)麄冞M去找人。
容離頷首,轉(zhuǎn)身又回了醫(yī)館,站在藥柜后邊撫著胸口喘氣。
一個黑影陡然出現(xiàn)在她頭頂上,幾縷發(fā)絲垂落,可不就是那小剝皮么。
眼看著外邊的人就要進來了,她輕聲道:你回去看著華夙,若是她醒了,便來告訴我。
剝皮鬼頷首,沿著墻上了橫梁,靈巧地爬遠了,白瞎了這張明艷漂亮的皮。
那小姑娘帶著官兵到了后院,可廊下卻少了好幾人,只那爹是朝中當官的男子還在。
男子見官兵趕來,慌亂起身,我錯了,我爹不是朝中大官,可別捉我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