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你看看我背上有沒有。容離往桶沿上一伏,手臂交疊著撐在了上邊,催促道:快看看。
華夙也不知這丫頭是不是真不懂避嫌,平日里心思還挺細,現(xiàn)下倒不講究了。
容離問道:如何,看見了么。
華夙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丹紅的唇微微抿著,抵向她后頸的手指往掌心一收,沒有。
容離踟躕道:我覺得它定是長到肉里去了,否則怎會找不著。
華夙輕嗤了一聲,你還想叫我把你的皮剝出來看看?
墻角站著的剝皮鬼望向了屏風,明艷的小臉上滿是不解。
容離欲要轉(zhuǎn)身,這才剛側(cè)了一身,肩便被一只薄涼的手給按住了。
華夙嫌厭道:替你看看就是,伏好了。
容離輕輕應(yīng)了一聲,下頜往手臂上一撘,水下那截腰微微塌著。
華夙挽起了黑袍和底下的袖子,掌心隔空懸著,自容離后頸緩緩下落。
一股寒意沿著容離的后頸慢騰騰往下落,忽地頓住了。
容離眼一眨,若有所思。這木桶不淺,以前在容府時,小芙給她搓背只搓得到上邊,再往下便夠不著了。她輕聲道:若不出我所料,那鱗片定是在腰上。
說完,她作勢要起身,撐在桶沿上的手還未打直,肩頭驀地一沉,被華夙按了回去。
華夙冷著聲鄙夷:出來也不怕冷著,你這身筋骨是鐵打的?莫不是想我耗上鬼氣替你烘?zhèn)暖。
容離隨之開口:那你進里邊來。
站在她身后的鬼許久未吭聲,沉默著。
容離輕聲:不幫便算。
過了好一陣,水花聲響至耳畔,身側(cè)漣漪在這木桶里一圈圈蕩著。容離垂下眼,攀在桶沿上的手緊了緊,慢騰騰往前坐了點兒,并非要避開,只是騰個地兒。
華夙的黑袍在水中曳動,浮至容離后腰。
容離耳畔倏然浮起一片緋色,抓著桶沿道:若是找到,便給我挖出來。
華夙一愣,微微瞇起眸子,你不想見她么,若沒了那片鱗,她許就不好找著你了。
容離悶聲:想,但不愿她來。
華夙沉默了一陣,慢聲道:你怕我傷她?
容離氣息有些亂,沒應(yīng)聲。
華夙坐在水中,平日里黑袍寬大,現(xiàn)下一沾水,濕淋淋地貼在身上,肩若削成,可并非干瘦,也算不上豐腴,倒是恰到好處。
她好整以暇地靠著,半晌嗤了一聲,這仇是要報的,只是我若傷她,你勢必要記仇,其后你許還想將這仇給報回來,麻煩。
容離心緒淆亂,也不知是不是想為自己尋個安心,仍覺得這其中定是有什么誤會,哪來的這么多恩怨。
華夙抬臂查看魚鱗所在,懸著的手驀地一頓。
怎么?容離心一緊。
華夙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容離尾椎上三寸,神色復雜,這兒。
她聲音漸冷,原本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料還真有一片鱗,可這鱗真是赤血紅龍種的嗎。
容離也氣息急促,娘親轉(zhuǎn)生后成了凡人,且還記不起前世了,這鱗應(yīng)當是她余下那半魂種的,可惜我對此毫不知情。
華夙緊皺著眉頭,定定看著指腹下那魚鱗所在之處,語調(diào)平平,這鱗至少得長個三十來年,才能長進肉里,可三十年前,你在哪里?
容離懵住了,是啊,她在哪里。
此鱗隨魂。華夙緊緊摁著那一處,淡聲道:你還未投生,這鱗便跟著你了,三十來年前,赤血紅龍指不定還未分魂。
容離一頭霧水,好似被狂風卷進了泥沼來,又如墮五里霧中,茫然不知所措。
現(xiàn)下她知道丹璇是什么身份了,可她
又該是誰?
華夙指腹抵著那一寸脂滑的皮,你還想將它挖出來么。
容離聲音微弱,要的。
華夙那指甲原本修得整齊圓潤,她意念一動,驀地長出了點兒,忍著些。
容離咬著下唇半晌不說話,等了好一陣卻未等到那皮開肉綻的痛,這才悶著聲委屈道:輕點兒,也別給我劃丑了。
只要你不胡亂折騰,便丑不了。華夙傾身,盤起的頭發(fā)將散不散。
作者有話要說:=3=
第92章
好比白玉上沾了胭脂。
華夙指尖輕劃,容離那背上登時滲出血來,沿著脊骨流到了下裳,在水中綻開。
那一瞬,痛意好似鋪天蓋地而來,席卷容離周身,明明只是后背被劃了一道,卻好似連豎起的寒毛都為之一震。
她痛得頭昏腦漲,胃里翻騰不已,好似整個人被劈成了兩半,痛得她只能死死抓住桶沿,不由得想將身子全沒進水里。
別動。華夙冷不丁開口。
容離緊皺著眉頭,細細喘著氣,喉頭像被掐住,連一聲悶哼也發(fā)不出來。
太疼了,疼得徹心徹骨。
漸漸的,后背已無知覺,連華夙將那片鱗鉗了出來她也并未察覺,痛到近乎暈厥的時候,那劃口處忽地覆上了一只柔軟卻冰冷的手。
華夙掌心寒氣直冒,沿著那傷口往里滲。
眨眼間,凍得好似所有的痛都沉寂了下去,容離渾身一軟,手從桶沿滑落,險些就倒進了水里,一只手臂從她腰邊穿過,硬是將她支了起來。
容離順勢往后一倚,她都疼得快要昏過去了,哪里還管顧得上別的。這一靠,冷不丁靠在了華夙身上,身后的鬼好似僵了一下,登時動也不動。
華夙的手還抵在她的后背,似要把疼痛都汲走,余下那丁點的難受好似刺扎。
還疼?華夙問。
容離搖頭,虛弱地支起身,反手往自己背上摸,后背光滑一片,哪還摸得到半寸傷來。她摸索的手一頓,驀地側(cè)頭往后,還未來得及轉(zhuǎn)身,又被按住了肩頭。
華夙神色涼涼地看她,干嘛呢。
容離耳廓一熱,小聲問:讓我看看,那片鱗長什么模樣。
一只手從她肩上伸了過來,細長的兩指間捏著一物什。
夾在兩指間的鱗片丹如朱砂,其上流光熠熠,像極尚在流淌的血。
那一片鱗足有拇指指甲那么寬,看著也約莫和指甲蓋一樣厚,好似還分外堅硬。
容離就光看著,哪敢伸手去接,胸膛被猛跳的心給震得憋悶不已。她氣息一滯,半晌才問:這是她的鱗么。
華夙在她身后道:是。
容離又覺天旋地轉(zhuǎn),目不轉(zhuǎn)睛看了好一陣,才讓氣息平緩了些。她吃力地坐直了身,半晌沒說話。
不言而明,定是在她還未投生時,這片鱗便已在她的魂里了,種下這片鱗的,還是赤血紅龍。如此說來,指不定連她自丹璇腹中誕生這一事,也是在計劃之中。
可這是誰的主意?
容離神思不屬,那我又是誰,我總不該前世就與丹璇相識,她舍不下我,千方百計在我身上留了個印記,等我要投胎了,把我又逮進了她腹中
越說越是離奇,她說話聲越來越小,目光搖擺不定。
這怎么可能,丹璇后來可是失憶了的,且其投生后又是個平平無奇的凡人,若硬是要找個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只有跟在她身側(cè)的洞衡君了。
容離心如針扎,一個念頭躍上心尖。
華夙收回手,把丹璇那一片鱗收進了袖袋里,我原先以為你與她的牽連不過是尋常母女,現(xiàn)下一看,好似不止如此。
容離如鯁在喉,垂在身側(cè)的手慢騰騰抬起,又撐在了桶沿上。她抿了一下唇,小聲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亦被蒙在鼓里。
說得甚是小心,且還可憐兮兮的。
華夙本是要生氣的,聞言竟是一頓。
身后嘩啦一聲響,好似那鬼從桶里站起,邁了出去。
容離匆忙回頭,只見華夙已要踏出屏風外。
華夙方才明明是合衣踏進的水里,現(xiàn)下身上竟未滴水,好似那水還未落到地上便被蒸干了,就連鞋履踏過之處也未留下一個鞋印子。
她那黑袍本還濕淋淋地貼在身上,鬼氣自身側(cè)一旋,那黑袍驀地變得干燥輕盈。
容離仍沒回過神,還在斟酌著那片魚鱗的事,她不知道丹璇余下那半魂還會不會回來尋她,但她知曉,若再知道些什么,華夙怕是要同她分道揚鑣了,再嚴重些,怕是要恩斷義絕。
雖說她們之間好似沒有什么恩,也沒有什么義。
這道分不得,鑣也揚不得。
容離咬著下唇思索了一陣,從桶里爬了出去,認真擦拭了身子,穿好了衣裳。
華夙坐在屏風后,又把那片赤血紅龍的鱗片拿出來看,頭微微歪著打量,盤起的發(fā)垂下了一綹,柔順地撘在肩上。
容離走近,一邊系著腰帶,也朝她手里的鱗片睨去,你說赤血紅龍為何要在我身上種這么一片鱗。
華夙回頭看她,狹長的眼微微一抬,眼中目光冷淡,她與你熟識,且你的魂應(yīng)當被她收在了身邊,等到腹中胎兒將要降世,你只需入其腹中即可,否則定會被其它輪回的魂靈占了去,世間事可少有那么巧的。
可我什么都記不得了。容離訥訥道。
華夙那薄涼的眸光直勾勾的,現(xiàn)下只知她身側(cè)有過一個洞衡君,不知還有沒有別的妖魔鬼祟,若無其他,那你猜
容離氣息一滯。
華夙說得極慢,你猜你會是誰。
容離咬起唇,被她盯得好似無處遁逃。她倒吸了一口氣,小聲道:你不會覺得我是洞衡君吧,我若當真是她,在容府那十數(shù)年又何必過得那樣委屈,且我又是個凡人身,一些術(shù)法還是你教我的,別的我可什么都不會。
她說了一番,又道:起先我還連鬼都怕,若是洞衡君,又何必怕這些。
華夙是坐著的,故而看她時,微微抬著下頜。她聽得甚是無動于衷,只眼睫翕動了一下。
容離心下一急,伸手攥住了她黑袍一角,我若是洞衡君,又怎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怕你將我抽筋扒皮還來不及。
華夙緩和了神色,垂眼看向攥在她袍子上的那只手,想來也是,雖說洞衡君本就是個凡人,但修的可是無情法,那刻進魂靈的東西,哪是那么容易能舍得去的,你那么容易心軟,連三個丫頭都狠不了心舍下。
容離松了一口氣,心從嗓子眼沉了下去。
華夙見她緊張得好似連氣都喘不順,輕輕一哂,如你這般瞻前顧后,還為了什么單家和周家揪心扒肝的,怎么也不像是修過無情法的樣子。
容離眨眨眼,沒應(yīng)聲。
華夙來回□□著手里那片鱗,罷了,若是將你當做洞衡君殺了,那真的洞衡君指不定躲在哪兒偷著樂。
容離頷首,那她也太狡猾了些。
華夙但笑不語,笑意有些涼。
容離轉(zhuǎn)身往榻邊走,忽聽見華夙在后邊極其平靜地說了一句:若叫我知道她又想害我,定叫她生不如死。
她腳步一頓,繼而裝作不以為意地坐上了榻,慢騰騰躺下身去,悄悄往自己后背摸了一下,當真不疼了。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隱約聽到有人在爭吵。
容離眠淺,一下便被吵醒了,忙不迭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坐了好一陣才醒了神志。
桌上那燭臺倏然亮起,火光刺眼。
容離抬起手,細白的五指遮在臉前,過了許久才適應(yīng)這光。
睡不著了?華夙問。
容離側(cè)耳去聽,果真聽到了一陣爭吵聲,輕聲問:哪兒吵起來了。
華夙不咸不淡道:就是載著你過來的那個戲班子。
容離納悶,那戲班子里的幾人,在白日時看著甚是和睦融洽,怎么也不像是會吵成這樣的。
吵得也太厲害了些,那叫喊的女子聲音都喊啞了,男子似也越說越氣憤,連吼帶咆的。
不一會,門被叩響,小芙在屋外小聲道:姑娘,姑娘?
怎么。容離應(yīng)了一聲,心知這丫頭跟了她多年,當是猜到她被吵醒了。
小芙在門外道:姑娘我?guī)Я税采裣銇,可要點上一支?
進來。容離道。
話音方落,她猛地朝墻角坐著的空青看去,只見空青中了術(shù)還在昏睡,剝皮鬼就在邊上一動不動地站著。
容離忙不迭朝華夙看去,唇微微張著,朝她使了個眼色。
華夙不情不愿地勾了一下手指頭,一縷鬼氣當即從空青身上飄離,纏回她指間。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坐在鼓凳上的空青驀地睜眼。
空青如被驚醒,渾身猛地一震,睜眼時忍不住咬唇皺眉,渾身酸痛不已。她微微瞇著眼朝桌上那黯淡的燭光望去,眼眸子一轉(zhuǎn),目光又移至自家姑娘身上。
小芙邁進屋便合上了門,小聲埋怨道:那戲班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半夜忽地吵了起來,將客棧里好多人都吵醒了,小二去敲門問了一番,他們?nèi)詻]有停,還越吵越起勁。
空青企圖站起身,可兩腿發(fā)麻,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這坐了多久,可她卻不問,也并非那么怕,心知應(yīng)當是姑娘與那位有話要說,才將她弄昏睡了過去。
小芙走了幾步,疑惑問:空青不是留下伺候姑娘了么,到哪兒去了?
角落里,空青應(yīng)了一聲,在這。
小芙循聲回頭,瞧見角落里一個朦朦朧朧的黑影,冷不防被嚇了一跳,撫著心口道:你怎么在那邊邊角角的地方坐著,嚇唬誰呢。
空青面不改色,勉強站起身,怕擾著姑娘了。
小芙嘀咕:先前在容府時,姑娘一個人在屋里會怕,我都是伏在床邊陪她的。
她話音一頓,瞳仁顫了一下,小心翼翼朝容離榻邊看去,難不成那位在?
華夙嘴角一提,若當真見了鬼,也不知會嚇成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