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離還未說話,便察覺林鵲將她的手又捏緊了幾分。
林鵲皺著眉頭看她,往她手背上拍了兩下,雖說丹璇是我和單棟從山上撿來的,可凡事都講究一個(gè)緣字,既然將她帶回了單家,我和單棟便是把她當(dāng)作了親女兒,原也不想她為了單家委屈自己去祁安,可她走時(shí)卻是一句怨言也不曾說。
容離氣息一亂,壓著聲問:姥姥可還記得是在哪兒撿到我娘的?
林鵲腳步一頓,朝某一處望去,眼瞇著,出皇城北門,約莫三里處有座犬兒山,那山不高,半山腰有座空廟,空了數(shù)十年了,我和你姥爺就是在廟里撿到的丹璇。那日辦了喪事,要下山時(shí)忽然下了雨,我和你姥爺進(jìn)廟里躲雨去了,恰好聽見嬰兒啼哭,一看,不知是誰家的孩兒被丟在了山上。
她頓了頓,有些踟躕,本是不該抱回來,畢竟那地方有些晦氣。
容離訝異,隨即問道:為何這么說?
林鵲輕嘆,那廟是空著的,山又是座墳山,故而常常有人在廟里停棺,有些棺槨一放便不抬走了,丹璇尚在襁褓時(shí),便被擱在了一口棺材邊上。
將小孩兒棄在山上也就罷了,還放在棺槨邊,多少有些怪異。
林鵲捏著容離的手,那小丫頭哭得凄厲,我和你姥爺哪能裝作聽不見。剛聽見這哭聲時(shí),我們還被嚇了一跳,畢竟那山上黑燈瞎火的,這哭聲來得嚇人,可細(xì)聽又不像是什么妖鬼,便湊近看了一眼,看見了個(gè)約莫是剛出生的小孩兒。
她細(xì)細(xì)回想,一邊道:裹在暗紅的襁褓里,臉哭得又皺又紅,看不出是好看還是不好看,我一時(shí)心軟,便去抱著哄了一陣。雨下了一夜,我便抱了她一夜,后來才發(fā)覺這小孩兒一直哭,約莫是餓了。
容離靜靜聽著。
華夙淡聲道:若是凡胎,怕是已餓個(gè)半死了。
容離不著痕跡地往后伸手,攥住了華夙的黑綢一角。
林鵲又道:總不能將她留在山上,我和你姥爺把她抱回去了,走前壯著膽子推開了邊上的棺槨,里邊竟是空的,如今一回想,仍是覺得古怪,誰家下葬時(shí)不將棺槨抬過去,哪有放著棺材在廟里,背走尸又棄了嬰的道理。
總不該是棺槨里的東西忽然詐尸,把人嚇跑了,拋得急,連嬰孩都忘了帶。華夙驀地出聲。
她的黑袍被拽得一緊,垂頭才看見容離手里攥著黑綢,還白著臉悶悶不樂的,這才道:我不說就是。
容離暗暗瞪了她一眼,聲音低低地說:娘竟是這么到單家的。
林鵲斂了眸光,拉著她避開了過路的人,丹璇許就是因身子不好才被丟棄在山上的,至今也不知丟她的究竟是誰,可太狠心了。
容離沉默了一陣,掂量著開口:那娘幼時(shí)是什么樣的,我在容家時(shí),鮮少從旁人口中聽說她的事。
林鵲一聽到容家這二字,當(dāng)即又不樂意了,神色卻還算平靜,她幼時(shí)啊,不大愛說話,可卻分外懂事,我白日里繡花時(shí)被針刺著了手,夜里想借著燭光繡完,四處尋不著,后來才知那丫頭悄悄拿去接著繡了,繡得還有模有樣的。
這樣的事倒是稀奇,從前在容府時(shí),容離聽到的頂多是什么,大夫人身子弱,大夫人性子溫和,大夫人鮮少露面,大夫人與老爺如膠似漆諸如此類的話。
山精?華夙皺眉。
容離暗暗朝她睨去一眼,不解其意。
華夙兀自道:山精化形后模樣與人無異,心志卻甚是老成,只不過山精這等東西向來脆弱,修為也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只有半魂,恐怕?lián)尾贿^一段時(shí)日便死了。
死這一字從她口中吐出時(shí),好似什么平平無奇的事,如凡間四季更迭,日落月升。
那便不是山精。華夙自顧自開口。
容離低聲說:我還從未見過娘繡花的模樣。
林鵲一時(shí)無言,拉著她的手往人群里走,她走得慢,可氣力卻不小,把容離的手拉得緊緊的。
容離被拽著,忙不迭回頭,生怕華夙被擠走了,可轉(zhuǎn)念一想,這鬼怎么可能被擠得走。
果不其然,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頭也不抬,就這么從華夙身上穿了過去,頂多攏了攏衣襟,被突如其來的寒意給凍得哆嗦了一下。
華夙一襲黑袍曳地,松散的發(fā)辮垂在身后,神色平靜疏遠(yuǎn),與這喧鬧吵雜的街市格不相入。察覺到容離回頭,她狹長(zhǎng)的鳳眼一睨,好好走你的,回頭做什么,也不怕撞著人。
容離這才扭過頭,順從的被林鵲拉著走。
林鵲走了好一陣,擠出笑道:你看看這街市里有什么看得下眼的,想來你在祁安時(shí)是什么都不缺的,可祁安和皇城終是不一樣,皇城里有的,祁安未必會(huì)有。
容離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想看上一眼,可又覺得疲乏,興致不大高。她轉(zhuǎn)念一想,小聲道:先前娘還在祁安時(shí),姥姥也是這么常常帶她上街么。
林鵲腳步一頓,輕嘆了一聲,她自小性子便很是沉穩(wěn),我常帶她到街上,可她好似對(duì)什么都無甚興致,后來長(zhǎng)大了些,才多了那么點(diǎn)兒喜好,不再像幼時(shí)總是悶聲不言了。
華夙面不改色的在來往的路人中穿行,那目不斜視的模樣,倒有幾分倨傲,卻也算不得是盛氣凌人。她不管不顧地從那些行人身上穿過,足尖都不帶拐的,無動(dòng)于衷地說:聽著倒是有點(diǎn)兒意思。
容離眼睫一顫,眼底映著彩燈斑斕的光,目光炯炯。
華夙平靜道:入輪回,轉(zhuǎn)生投凡胎,方誕世時(shí)有些人是能記得前世之事的,但年紀(jì)一大,從前之事便日漸模糊,漸漸便記不清了,變得與常人無異。
容離微微頷首,對(duì)林鵲道:還是活潑些好,至少看著病氣不會(huì)那么重。
林鵲笑得勉強(qiáng),可不是么,從前我和你姥爺就盼著她能多說些話,別人家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可我和你姥爺就盼她平日里能多出去走走,就只是在院子里站著見見光也好。
容離走得有些累了,氣息喘得重了一些,娘以前在單府時(shí),總是在屋里么。
她不愛出門,也不知是身子太弱了還是怎的,平日里在日光下站久了,便要說身上疼。林鵲搖搖頭,跟使性一般,她那眉頭一皺,我和你姥爺便不忍心為難她了。
華夙在旁一嘁,像你。
容離瞪著眼,也不知哪兒像她了,她從未使過性子。
林鵲唏噓道:她雖然身子不好,可性子向來很倔,說一不二,她從不會(huì)撒嬌服軟,不樂意便是不樂意。
華夙又自顧自道:這么說又不像你了。即便無人回應(yīng),她仍是能冷著臉樂此不疲地自說自話,雖然說得也不多,卻偏偏要說。
容離在心底輕哼了一聲,平日里不敢忤逆這祖宗,可心底沒少挑刺。
林鵲回過頭,你還想聽什么,若是姥姥記得,都說給你聽。
容離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林鵲的目光太過熱切,她竟有些不知所措。這分熱切和容長(zhǎng)亭將她當(dāng)作丹璇時(shí)截然不同,林鵲的熱切里透著樸拙誠摯,好似將她視若珍寶。
許是鮮少被人這么珍視,她一時(shí)覺得自己不該拐彎抹角的從林鵲口中挖話。
華夙明明能從萬千凡人身上穿過,卻偏偏把手搭上了容離的肩。她神色冷淡,看似勉為其難地側(cè)了一下眼,怎么,心疼了?
容離咳了幾聲,想把這事兒就這么揭過去。
林鵲拉著她順著人流走,指著遠(yuǎn)處高聳的城墻說:那便是皇宮,看著近,實(shí)則還有老遠(yuǎn),今兒便回頭了,走了這么久,你也該乏了。
容離頷首,她確實(shí)累,可今夜累得值當(dāng),至少得知了一些事。
華夙松開按在容離肩上的手,轉(zhuǎn)身沿著來路走,銀黑兩色的發(fā)辮微微一晃。剛轉(zhuǎn)過身,她腳步陡然一滯,瞇起眼朝一巷道深處望去,神情冷厲。
她神色變得太快,容離看得一愣,也跟著停下了腳步,險(xiǎn)些踩上了這鬼拖曳在地的長(zhǎng)袍。
容離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巷道里只一紅燈籠在搖曳,連個(gè)鬼影也瞧不見。
那燈籠下的穗子被風(fēng)刮著,那擺動(dòng)的幅度稍微有些奇怪。
明明燈籠搖曳得慢騰騰的,底下的穗子卻在急旋,好似被什么東西撥弄著。
容離氣息一滯,把畫祟抖了出來,緊緊握在了手中。
林鵲看她忽然停下,疑惑道:怎么了,是腿疼了?
容離搖頭,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正過目光,余光卻瞧見燈籠的穗子上纏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鬼氣。
太過稀薄,以至于她一時(shí)間未留意到。
華夙定定看了一陣,隨后默不作聲地邁開步子。
容離惴惴不安地回了單府,一路上憋了好一陣的氣,險(xiǎn)些把肺腑給憋得燒起,難受得不得了。
林鵲送她進(jìn)了院子才依依不舍地回頭,走前還拉著她的手說:好好歇著,別的事無需多想。
進(jìn)了院子,三個(gè)丫頭跟游魂一樣在地堂上站著,聞聲紛紛朝院門看去,眼神直勾勾的。
容離被看得一愣,訥訥道:你們?cè)醵荚谶@呢。
小芙埋怨道:姑娘沒回來,咱們?cè)趺茨苄?br />
容離笑了,你們可以進(jìn)屋里等,何必在這守著門,這幾日還不夠累?
咱們擔(dān)心姑娘還不成么。小芙跺了一下腳,雖說這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外人了,可她仍是拘謹(jǐn),眼珠子也不敢往別處轉(zhuǎn)。
容離輕笑了一聲,目光在白柳身上頓了一下,先前她覺得這丫頭膽子大,現(xiàn)下才清楚,分明是硬著頭皮裝出來的。
白柳渾身在打顫,卻偏偏要站得腰直背挺的,身板打得直,面色卻僵得厲害。
容離眨了眨眼,實(shí)在是站不住了,便往石凳上一坐,喘了一下氣才道:究竟是怎么了?她說話時(shí)定定看著白柳,分明是看出事了。
華夙微微瞇起眼,朝那瑟瑟發(fā)抖的丫頭走去,手一抬便從白柳的肩上拈起了一縷黑霧。
是鬼氣。
容離看見那鬼氣了,直覺這事兒不對(duì)勁,看著白柳說:你說。
白柳帶著哭腔,容府里的鬼是不是跟著咱們到皇城了,這一路窮追不舍的,是不是咱們前世欠了他們什么,要錢沒有,要命只有一條,姑娘你說這鬼到、到底想要什么。
華夙掌心一翻,丹紅的唇張開,捏著鬼氣的手隨即一松,唇中吹出一股氣。
只一瞬,那鴻毛般輕飄的鬼氣便被吹散了。
容離皺起細(xì)眉,你在哪兒撞見的,莫不是看錯(cuò)了?
白柳往后一指,指向下人住的偏房,我方才小睡的時(shí)候,有東西在扯我的頭發(fā)。
小芙忙不迭擺手:不是我。
華夙捻了捻手指,像手上沾了灰,不以為意道:不打緊,只是有東西跟過來的。
這鬼口中的東西,容離不必多想便知是什么。
除了鬼,還能是什么。
容離佯裝鎮(zhèn)定地側(cè)過頭,不咸不淡地看了空青一眼。
空青陡然領(lǐng)悟,淡聲道:我不該捉弄你。
一時(shí)間,小芙和白柳面上凈是迷茫。
空青怎么看也不像是會(huì)捉弄人的,可她偏偏說得很認(rèn)真,先前容府出了那么多的事,在路上時(shí)你常常一驚一乍的,這樣怎么能將姑娘伺候好,我便想看看,能不能給你壯壯膽。
白柳扯著嗓子道:壯膽是這么壯的么!
容離站起身,輕聲道:方才走累了,我回屋歇歇。
空青垂著眼俯了一下身,白柳還在一個(gè)勁地瞪她,就光瞪,牙齒咯咯地打顫。
進(jìn)了屋,容離小心翼翼合上門,轉(zhuǎn)頭望向華夙的指尖,方才那當(dāng)真是鬼氣?
華夙抬著手,指尖干干凈凈,不錯(cuò)。
容離皺眉,你先前不是說小鬼不會(huì)入皇城么,為何還會(huì)有鬼氣。
思及巷道里那搖曳得飛快的燈籠穗子,她又道:在街上時(shí),你往巷子里看了一陣,可是看見什么東西了?
她終究還是個(gè)活人,即便現(xiàn)下已撞慣了鬼,可對(duì)鬼這一字始終帶著點(diǎn)兒忌諱,話明明已抵至舌根了,可說出口時(shí),卻不由得換了個(gè)說法。
華夙把自己素凈的手翻來覆去看了一陣,五指微微張著,手指是又長(zhǎng)又直,不是小鬼,他似是特地找過來的。
容離走到桌邊點(diǎn)了燈,那火苗細(xì)細(xì)弱弱,只把桌角照亮了,她抬手護(hù)在那火苗邊上,他好似并不想避開你,否則也不必來招惹白柳,便是想叫你知道,他就在這附近。
華夙面色冷淡,提著黑袍坐到了桌邊,屈起手指慢騰騰地叩了幾下。
莫非是你的舊部?容離眨了眨眼。
華夙沒有說話,好似并不期望自己的下屬會(huì)找過來。
容離思緒一動(dòng),難不成是那只白骨鸮?
不是他。華夙淡聲否決,他既然不急著現(xiàn)身,想來另有打算。
容離愣住,小聲問:那便不管他了?可他若是蘿瑕那一邊的鬼,該如何是好。
跟在蘿瑕身側(cè)的,又如何耐得住性子。華夙輕蔑地嘁了一聲。
容離只好作罷,倒了一杯淡茶潤(rùn)了潤(rùn)喉,那明兒可要去犬兒山看看?
華夙唇邊噙起笑,你倒是比我急切。
容離沒吭聲,雙目映著閃爍的火光,澄瑩透亮。她知曉華夙對(duì)畫祟同她結(jié)契一事耿耿于懷,恰好,她也想弄個(gè)明白,總不能白白重活這一世。
翌日,頭一個(gè)來敲門的竟不是小芙,亦不是白柳和空青,而是單家的小千金單流霜。
小姑娘敲了門,整個(gè)人近乎要貼到門上,眼巴巴地看著,小聲道:姐姐,表姐姐。
這一聲聲的,跟叫魂一樣。
在她敲頭一下的時(shí)候,容離就醒了,睜著眼躺在床上望著床幔,半天沒回神。她雖然眠淺,可回回睡醒時(shí)俱要懵上一陣,緩上好一會(huì)心緒才清明。
華夙就坐在床沿,冷著一張臉,不算焦炙,但一臉的不稱心,就這么討小姑娘歡喜?
容離沒吭聲,垂著眼看著那蓋在身上的錦被,一副神魂出竅的模樣,周身也無甚氣力,連著眸光也柔柔的,面頰蒼白沒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