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鬼了,自然就得找抓鬼的。
容府中人本是不知此事的,但府門屢屢被叩響,叩門的偏偏是和尚和道士,其中有幾個一看就是來坑蒙拐騙的。
來的若只是一個兩個,那還好驅(qū)趕,可一日下來三五成群的,多少有些古怪。
容離躺在屋中,見小芙合上了門,才壓低了聲音問道:如何?
小芙走了過去,也不知自家姑娘是當(dāng)真病得動彈不得了,還只是裝裝樣子,總之一看就心疼得很。她家姑娘是玉做的身子,得嬌養(yǎng)著,怎偏偏要她吃這么多的苦頭?
城中都傳開了,今日來了好幾個和尚道士,說是能破煞。
爹可有將那些和尚道士請進(jìn)府中?容離輕聲問。
請進(jìn)來幾個,但大多才聊了幾句便被趕出去了。小芙小心起身,倒了杯水抵到了容離唇邊。
容離淺抿了一口,抬起一根手指將杯沿抵開,就沒一個能得爹青睞的?
似乎是有一個,如今還在老爺書房里,是個和尚。小芙將杯子拿來,捏著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容離嘴邊的水跡。
容離垂著眼沉默了片刻,你去替我看看那和尚,聽聽他說了什么,昨夜我怎么同你說的,可還記得?
記得。小芙連忙眨了眨眼,轉(zhuǎn)身將藥碗端起,碗中還剩了大半未喝完。
容離招了招手,等小芙將耳朵貼過來,才慢聲道:倒些水進(jìn)藥碗里,莫讓他們看出我喝了藥,若是他們問起,便說我還在昏迷,喂不進(jìn)。
小芙愣了一瞬,哪想到自家姑娘竟有這等細(xì)膩心思,她哦了一聲,忙不迭將水兌了進(jìn)去。
屋外兩個侍女見她端著碗出去,果不其然朝碗里看了一眼。
白柳見這湯藥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瑔柕溃汗媚镞未醒?
沒醒,喂不進(jìn)。小芙嘆息。
白柳皺起眉頭,朝不動聲色站在邊上的空青看了一眼,還是將府醫(yī)請過來吧。
小芙猶豫了片刻,憂心忡忡地點了一下頭,姑娘一直不醒,也不是辦法。
邊上的空青這才說話,我去請府醫(yī)。
小芙生怕自家姑娘不知道府醫(yī)要來,于是略微揚聲,刻意讓屋里的大姑娘也聽見,讓府醫(yī)看看,有沒有別的法子能將姑娘喚醒。說完,她心跳如雷地走開了。
屋里,容離躺著的那床板底下又有了動靜,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什么東西要爬出來了。
容離氣息驟急,自然聽見了屋外的說話聲,知曉府醫(yī)一會要被請過來,可她現(xiàn)下卻不敢閉眼裝睡,與其閉著眼任那鬼物爬出,還不如探頭瞧個究竟。
于是她微微側(cè)過頭,費力地支起了點兒身,瞧見一只蒼白的手臂從床下伸了出來。
那只手上滿是尸斑,五個指頭已經(jīng)潰爛得露出了白骨,正抓著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探。
果真是鬼。
容離屏住了氣息,肺腑又似燒起來一般,不得不張開嘴喘起氣。
只見鬼物探出一只手后,另一只手也慢騰騰伸了出來,兩條手臂瘦且蒼白,十指摳地,手背上青筋隆起。
一顆腦袋隨后從床下鉆出,那稀疏的頭發(fā)灑在背上,大半頭皮未能被遮住,分明是原先在湖里的水鬼
小芙在時,這鬼物明明不敢現(xiàn)身,如今屋里只有她了,才敢從床下爬出。
難道是她身上陽氣無多了?
容離瞳仁驟縮,后背寒涼。
那鬼坐起身,恰與她平視,一張臉已看不出原貌,骨肉斑駁。
這大白日的,當(dāng)真撞鬼了。
此事蹊蹺,若是平日里,這城中哪來的這么多和尚道士,如今容府一鬧鬼,一窩蜂全來了,莫非祁安當(dāng)真來了什么厲害的大鬼?
作者有話要說:
=3=
第7章
容離是怕的,她一介凡人,鬼怪若要取她性命,她如何逃得過。
然而從床下鉆出的鬼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模樣雖長得寒磣了些,卻未動手。
屋外,只白柳一人還在站著,可誰知活人的心思會不會比死物還要歹毒。
容離閉緊了嘴,不敢叫喚,唯恐驚擾這鬼物。她皺著眉緩緩?fù)怖飩?cè)挪了點兒,就那么一丁點,將褥子拉出了數(shù)個褶子,不到一尺寬。
她氣息輕弱,若有若無,勝似將死之人,吸氣時眸光瑩潤,綿軟得好似蒙著水霧,身上也嗅不見將死之人會有的腐朽之氣,似是沾著花香。
都說容府大姑娘顏若神女,此言不虛,只可惜凡間許是留不住她,故而打娘胎里出來便帶著病,成日一副要死的模樣,可憐見的。
鬼物驀地攀上了床沿,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直勾勾地看著她,好似能勾魂。
容離背生寒意,瘦削的肩忍不住顫了顫。
此鬼忽然伸手擒住了她的脖頸,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她半個脖子掐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五指近乎要摳到肉里。
容離喘不得氣,連話都喊不出聲,手腳也跟失了力一般,又麻又沉。她肺火燒著,頭昏得厲害,比溺在水中還要難受,她這脖子似乎要被掐斷了。
誰知這鬼物似乎不單要取她性命,竟還越靠越近,近乎將血肉模糊的額頭貼了過來。
這鬼的身影越發(fā)模糊不清,然而擰在她脖頸上的力道卻未有半分松懈,她周身被凍得一個激靈,好似神魂撕裂。
容離自幼便鮮少出府,先前二夫人還在時,常教她認(rèn)字作畫,還講了許多鬼怪軼事給她聽,其中鬼物奪舍,許就是這么個樣子。
屋外的侍女仍舊站著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守著門。
容離頭痛欲裂,脖頸被擰得緊,面上浮出幾分緋色,那一雙眼要閉不閉的,脆弱得好似在風(fēng)雨中奄奄一息的牡丹。
哪知容離正覺得自己重活一世又要交代在這的時候,屋外站著的白柳忽地道:老爺!
白柳被一把推開,推門的卻不是容長亭,而是與他一道走來的一個和尚。
那和尚長得奇瘦,約有八尺高,兩頰微微凹著,似是餓了許久,然而他神情卻分外從容,連一絲諂媚也不見,與那些來插科打諢的截然不同。
只是從容歸從容,他這形銷骨立的,當(dāng)真像極了一具骸骨,古怪得很。
和尚推開門,驀地將寬大的袖口一抖,手翻花般掐了個法訣。
容離雙目近乎要睜不開了,依稀看見一道黑霧從那和尚手中鉆出,打在了這扼著她脖頸的鬼物上。
那鬼物嘶叫出聲,倏然化作黑煙,還未來得及消散,便被和尚擒在手中,轉(zhuǎn)瞬不見。
扼住容離脖頸上的力道隨即消散,她仰躺在木床上,望著頂上的紗賬久久未能回神。片刻,麻木的雙臂才回暖了些許,也終于抬得起來。
她從錦被里伸出手,食指輕飄飄地摁在脖頸上,原本素白的脖子上竟有一道紅痕,分明是鬼物留下的。
可惜她看不見這掌印,勉強支起身,氣息薄弱地朝那從屋外走進(jìn)來的和尚看去。
和尚腳步倏然一頓,竟未往里再走一步,且還側(cè)過身道:女子香閨,禮不該擅闖。
容長亭雖看不見那鬼物,卻隱約瞧見了那一縷消失在和尚手中的黑煙。他怔了片刻,連忙道:大師,那鬼
鬼物已滅,但貴千金陽壽苦短,難免會再招來鬼怪。和尚淡聲道。
大師此話怎講?容長亭未聽明白。
貴千金八字屬陰,卯酉相沖,古怪的是,她本該已入黃土,如今卻還余有生息。和尚捻了捻念珠,身上那寬大的灰衣兜著風(fēng),穿得比容府的一眾下人還要單薄,他卻好似不怕冷,連抖也未抖上一抖。
容離坐起身,頭發(fā)亂如煙霧,低垂的眼眸微微一瞇,眼中軟弱猝然消失了一瞬。她側(cè)頭朝那和尚看去,隱約記得自己是見過這和尚的。
不是此生,而是前世。
若她未記錯,她前世遇上這和尚前,似是生了一場大病,容長亭本要尋醫(yī),不料來的卻是個和尚,這和尚不開方子,也未為容府化煞,而是給了她一桿筆。
那一桿筆平平無奇,她得了那筆后便將其放入了箱底,未再取出一用,當(dāng)是這和尚來容府騙了口飯吃。
那時她瞧不見鬼物,也未受鬼怪扼頸,自然不知這和尚是有真本事的,如今親歷了一遭,才恍然覺得,前世和尚贈予她的那一桿筆,也許不是什么凡物。
多謝大師相救。容離垂著眼,氣息虛弱地開口,說起話來喉嚨干啞,似當(dāng)真躺了數(shù)日未醒,喉中滴水未進(jìn)。
容長亭雙目通紅,懇切問道:不知這命數(shù)要如何化解?
無解。和尚語調(diào)平平。
容長亭愣住了,無解,以大師的本事,又怎會無解。
我倒是能贈予姑娘一桿筆,若姑娘能巧妙用之,定能化險為夷。和尚說完還真的從袖袋里取出了一桿筆,那筆平平無奇,看不出筆頭用的是什么毛料。
筆桿漆黑如墨,其上連半點花紋也未刻有,打磨得倒是光滑透亮,明明是竹做的,卻偏偏如玉石一般。
容長亭朝這筆盯了好一陣,看了半晌也看不出這筆有何稀奇的,大師這
我不過是來討一碗水喝,已是仁盡義至。和尚似乎并非仁善之人,將筆一拋,這輕飄飄的竹筆竟跟有風(fēng)相助般,恰巧落在了屋中的圓桌上。
容離站起身,卻無力彎腰穿鞋,只得赤著素白的雙足站在地上,扶著床柱微微傾身,眸光微黯,多謝大師賜筆。
遠(yuǎn)處腳步聲匆匆,只見府醫(yī)拎著藥箱急急忙忙趕來,身邊跟著那侍女空青。
府醫(yī)見那屋門大開著,忍不住道:大姑娘見不得風(fēng),怎將門敞這么寬!他氣喘吁吁走近,被和尚那瘦高的個子擋住了視線,他側(cè)頭往里一瞧,詫異道:大姑娘醒了?
去請府醫(yī)的空青也看愣了神,訥訥道:姑娘方才還未醒。
和尚雙掌合十,朝容長亭躬身道:不必遠(yuǎn)送,貧僧有事先行。
容長亭一顆心掛在大女兒身上,點頭應(yīng)了聲,再一回頭,哪還有什么和尚,那位大師呢?
空青和白柳連忙回頭,也俱是一怔,就連站在后邊的府醫(yī)也摸不著頭腦。
這和尚怎走得這么快?府醫(yī)甚覺駭怪。
去,給離兒把把脈。容長亭對府醫(yī)道。
府醫(yī)姓肖,名顧遠(yuǎn),這肖顧遠(yuǎn)忙不迭走進(jìn)屋里,伸出手道:大姑娘,冒犯了。
容離坐在床沿,將細(xì)瘦的腕骨從袖口里伸出,朝肖顧遠(yuǎn)遞去。
肖顧遠(yuǎn)搭著她的腕口,皺著眉沉思了片刻,又讓容離將舌探出,才診查了片刻后,才拱手道:姑娘已無大礙,只是這身子還得補一補。
容長亭站在屋外,聞言松了一口氣,府中可還缺什么藥材?
容離抬起眼,雖仍是滿臉的病容,可卻氣定神閑地斜了這府醫(yī)一眼。經(jīng)了方才那一遭,她雖心有余悸,可木桌上那一桿筆就跟定心劑一樣,將她的慌亂給涂抹得一干二凈。
她左右見不到別的鬼物,這才慢騰騰地開口:離兒命將不久,何必糟蹋了府中藥材。
離兒!容長亭想訓(xùn)斥她一句,左右卻不知如何開口,故而長嘆了一聲,又道:那位師父留下的物什定有大用,這等話不可再說。
容離微微頷首,輕咳了兩聲道:那若是缺了什么,府醫(yī)盡管同三娘說,如今就連府中管賬的都得告稟三娘,三娘將府中事務(wù)料理得里連丁點缺漏都尋不著。
雖說如今蒙芫不在,可她派來的兩個丫頭卻還在屋外站著,白柳登時變了臉色,空青微微皺起了眉。
容長亭怒哼了一聲,她若是這么有本事,就不該將那笨手笨腳的婢女派到你身側(cè)!
那婢女并非有意。容離稍一頓,輕聲道:不知玉琢如今在何處,我跌入水中,她定愧疚不已,是我被熱湯嚇著,倚到了扶欄上,也不知那扶欄好端端的怎就斷了,否則也不至于跌入水中。
我叫人看了,扶欄有幾處本就已有裂痕,你說她將府中事務(wù)料理得一絲不茍,我看,她是敷衍了事!容長亭緊皺著眉頭。那婢女在柴房里關(guān)著,離兒想如何罰她?
我容離裝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她并非存心,若不,便不罰了?
你怎知她并非存心?容長亭仍舊未邁進(jìn)屋門,也不知在執(zhí)著些什么。
我未想好。容離垂著眼,眼睫顫了顫,雙臂費力地支著身,瘦削的雙肩略微聳著。
那便先關(guān)她個幾日,也好讓她好好思過。容長亭道。
容離微微頷首,身子輕顫了一下,屋外的風(fēng)一卷,便將她臉側(cè)的發(fā)給撩了起來,眼下那顆痣就跟淚滴一般。我有些乏了。
肖顧遠(yuǎn)退了出去,低聲道:還是替姑娘將門關(guān)起來為好,姑娘吹不得涼風(fēng)。
容長亭左右看了看:那丫頭呢,怎能將姑娘獨自留在屋中!
遠(yuǎn)處,小芙著急跑來,她方才繞到了老爺書房外,在外邊聽了半晌聽不到聲響,后來才知老爺早帶著這和尚往蘭院去了。
容長亭看著這三個丫頭道:屋中必須長明,燭火不能熄,就算是白日里,姑娘身側(cè)也不可無人。
在叮囑了一番后,容長亭一拍腦袋,我當(dāng)真糊涂,忘了問那位師父,是不是該行個法事。
小芙低著頭,直往屋里瞧,將大敞的門給擋了小半,省得風(fēng)一直往屋里刮。她也不知自家姑娘遇了什么事,怎么老爺還提起了法事。她苦惱著呢,還沒來得及收買那和尚,便已瞧不見和尚蹤影。
爹,法事不必了,那位師父不是給離兒留了一桿筆么,有了這筆,定不會再有鬼物纏身。容離朝小芙招了招手,將筆拿來讓我看看。
小芙連忙走進(jìn)屋,將桌上那桿筆小心捧起,給自家姑娘遞了過去。
容離捏著這筆,輕聲道:爹不必憂心,方才那位師父確實有除鬼的本事,這筆也定能將我護(hù)佑。
今日之事勿要聲張。容長亭在心里盤算了一陣,雖百般不愿離開,可要事在身,不得不走,又鄭重叮囑了一番,才轉(zhuǎn)身離開。
待容長亭走后,小芙將門關(guān)起,問起了方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