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宸兒揣摩著母親的話,搖頭道:“難道額娘好奇舜安顏娶了什么樣的人?我不過是說說,見是絕不見的,天下哪里還有比我姐姐好的?姐姐她……額娘,二十年了,姐姐若還在該多好?”
所有人的悲傷,溫宸、太后也好,胤禛他們兄弟也好,嵐琪從來都無法體會。早些年她總是避免與人談起“已故”的女兒,就怕自己的悲傷裝也裝不像,F(xiàn)在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嘴快,便將錯就錯,說:“額娘只是好奇,你既然不想見,咱們就不提了!
那之后,小女兒回家去,嵐琪到乾清宮陪伴玄燁,玄燁說,不必偷偷摸摸帶溫憲進(jìn)宮里,等他們遷回暢春園,在園子里想見個人,比宮里容易得多。
嵐琪好奇:“原說舜安顏?zhàn)约夯貋淼模疫以為溫憲不來呢,他們分開走的?”
玄燁笑:“不僅分開走,溫憲的孩子都沒帶來,在承德?lián)Q了地方住,原先的宅子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不住了!
嵐琪心疼女兒:“到底不自在,難道新宅被人發(fā)現(xiàn),還要再換地方?”
玄燁道:“到了那一天,胤禛會好好護(hù)著他們!
那一天,是哪一天?皇帝駕崩,新帝繼位?嵐琪心里一陣痛,晃了晃腦袋說:“我不管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人,眼看著都要做祖輩了,還不許咱們享清福?”
說到享清福,玄燁第二天就決定遷回暢春園。不知為何,皇帝似乎是真不怎么喜歡紫禁城,自從暢春園落成后,他不在大江南北走的日子,大多都在園子里過,而宮里的娘娘們年紀(jì)大了懶得動,一年一年能跟來的人,越來越少。
再次來暢春園安頓下,兒媳婦和女兒輪番過來陪伴,嵐琪從前喜歡孩子們在身邊,這幾天總惦記著溫憲,就盼著她們少來,終于等一陣新鮮勁兒過去,佟國維的身后事也辦妥了,而舜安顏沒有離開京城,回到國舅府里,皇帝見了他兩次,重新啟用開始辦差了。
二月中,玄燁因腿腳腫痛,再次罷朝,終日養(yǎng)在瑞景軒里,不要皇子們前來服侍,每日三阿哥、四阿哥幾人進(jìn)來稟告朝務(wù),說幾句話就散。園子里清靜得不像是有人住的,昔日年輕的妃嬪們,穿紅戴綠鶯鶯燕燕走在樹叢花草見的景象,再也見不著了。
有人嘆帝妃暮年的傷感,卻不知他們彼此滿足于與子偕老的夕陽美好,瑞景軒里平和寧靜,玄燁和嵐琪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共度最后的歲月,佟貴妃、和妃、密嬪幾人時常來說說話,到如今再沒有什么帝王恩寵,沒有什么爭風(fēng)吃醋,一家子人能整整齊齊,已彌足珍貴。
那天嵐琪在茶水房給玄燁烹茶,和環(huán)春抱怨玄燁明明吃東西已經(jīng)不知味兒,卻還挑剔茶水的不好,不是她親手烹茶就不肯喝,今天看著折子發(fā)脾氣,嵐琪便想烹茶哄他高興,趁弘歷今天來請安,正背書的功夫,來茶水房料理,轉(zhuǎn)身卻見弘歷跟了來,說皇爺爺怕祖母端茶辛苦,要他來搭把手。
端茶自然有宮女搭把手,嵐琪挽了孫子一起走,笑道:“往后弘歷,也要這樣疼你的媳婦!
弘歷滿口答應(yīng),小家伙一扭頭,見門前進(jìn)來位陌生的貴婦人,拽了拽嵐琪讓她看,嵐琪一眼見著就呆了,弘歷卻見那貴婦人越走越近,站在臺階下向祖母行禮。
“弘歷,去把夫人攙起來!睄圭餮廴σ逊杭t,沒想到溫憲就這么大大方方地來了,好像她根本沒有“離開”過,還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
溫憲見小孩子來攙自己,起身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你就是弘歷?和你阿瑪小時候長得很像呢!
弘歷呆呆地望著從未謀面的姑母,許是骨肉親情使然,小家伙說:“您也好眼熟,總覺得在哪兒見過的!
嵐琪笑道:“胡說,你才多大,怎么會見過?”說著便打發(fā)弘歷回去念書,又讓環(huán)春帶人看著門戶。如今伺候在嵐琪身邊的,除了環(huán)春這個年紀(jì)可靠的“老人”外,都是年輕的太監(jiān)宮女,他們根本不認(rèn)得什么溫憲公主。
女兒進(jìn)門,玄燁見了便笑:“不是說一早就來,怎么拖到這會兒?”就要她坐到身邊說話。可溫憲卻讓父母高坐,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嵐琪心疼地?fù)н^來,千言萬語一時說不出口。
溫憲眼中,阿瑪額娘都已白發(fā)蒼蒼,當(dāng)年阿瑪送舜安顏去找她時,辮子里還能見著黑發(fā),母親這個年紀(jì)雖然尚好些,但民間百姓年紀(jì)大了,還會想法子染一染發(fā),額娘卻由著白發(fā)爬上雙鬢,方才進(jìn)門乍一眼見到,溫憲還以為自己見到了太祖母和皇祖母。此刻忍不住對母親說:“額娘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嵐琪卻朝玄燁努了努嘴,道:“你阿瑪說,要和我一起白頭偕老,還盼著我趕緊滿頭白發(fā)呢。”
溫憲朝父親笑:“皇阿瑪,您那年帶舜安顏來找兒臣,是不是把哄人的功夫也教他了,這話聽著真耳熟,他現(xiàn)在每天嘴上都抹了蜜的。”
玄燁笑悠悠地看著母女倆,他這幾天不大舒服,懶怠說話,伸手要嵐琪和閨女的手交疊在他手中,只是握著不言語。朝政也好,國舅府的家事也罷,此刻和他們都不相干,聽溫憲說這幾年的家事,玩笑著就度過了大半天。
玄燁病中需要休息,睡下后,嵐琪才和女兒單獨(dú)呆了會兒,聽她提起國舅府的事,溫憲道:“舜安顏回來,是皇阿瑪?shù)陌才,想要刺激一下隆科多,好讓他一心一意為四哥辦事。您知道的,隆科多心浮,您女婿在承德一呆十來年,他就覺得沒人跟他爭,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了!
嵐琪則問:“那海東青的事呢?”
溫憲笑道:“最早是隆科多送來口信,說老爺子要一對海東青送人,要舜安顏趕緊置辦,他心想是爺爺?shù)氖,也就給辦了。如今看,八成是隆科多自己要,故意試探一下舜安顏,誰曉得后來鬧出這么多事,現(xiàn)在他看到舜安顏就害怕,怕他把海東青有兩只的事說出去!
嵐琪嘆:“隆科多的確不可靠,說來也怪,你四哥身邊的人,各有不同能耐,原對他很有助益,但偏偏個個兒頭上都長角,很不好對付!
溫憲卻驕傲地說:“我是沒見過鰲拜、吳三桂這幾個人,可難道還能有人頭上長角,長得過他們?我四哥那么能干,怕對付不了他們幾個。”說著倒是臉色一沉,冷冷道,“反而是親兄弟,不好對付呢!
嵐琪以為女兒說十四,為胤禵辯護(hù)他們兄弟不是外人傳的那么不好,溫憲卻道:“我說老八老九他們,難道不是親兄弟了?”
這話往下說,就沉重了,十四遠(yuǎn)在邊陲,溫憲擔(dān)心還來不及,怎會數(shù)落弟弟不好,可另幾位,實(shí)在不敢恭維。待日落前,等不及父親一覺醒來,怕佟貴妃幾人來請安,溫憲到底是先走了,說隔幾天再來陪母親,如今園子里都是生臉孔,她“死”了二十年了,就是有人看見,也不敢認(rèn),大大方方地來去,比想象中要自在的多。
可偏偏不巧,這天溫宸在家和傅紀(jì)為了孩子的事爭執(zhí),傅紀(jì)雖然寵妻子,但要緊的事不肯輕易讓步。溫宸氣大了,奪門就走,一輛馬車沖到暢春園,要來找母親做主。
此時溫憲正好往外走,前頭小宸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jìn)來,她并沒有認(rèn)出是妹妹,只以為是園子里哪位妃嬪,便欠身弓腰站到一旁等候。
小宸兒風(fēng)一陣般就從眼前掠過了,她才聽見身后送她的宮女說:“公主這是怎么了,誰敢給公主受氣?”
公主?溫憲心中一驚,現(xiàn)在留在京城,能稱呼公主的,除了小宸兒還有誰?她二十年沒見的妹妹,如今也是兒女繞膝過了三十的人,心里頓時熱乎乎的,想她剛剛健步如飛,知道妹妹身子好,也就安心了。
與帶路的宮女繼續(xù)往外走,溫憲滿腦子想著妹妹小時候軟乎乎的模樣,現(xiàn)在這樣有精神,倒是很新鮮的?墒峭蝗挥X得身后有人追過來,不等她轉(zhuǎn)身,就被猛地拽住了胳膊。
回過頭,和自己年紀(jì)相仿的女人正站在眼前,闊別二十年,妹妹臉上幼年出痘的痕跡還未完全退去,她們曾一道在燈下數(shù)過有多少,妹妹曾在自己懷里哭,說她不要和皇阿瑪那樣頂著麻子臉。
“你是我姐姐嗎?”小宸兒開口就是這句話,把溫憲驚著了,二十年,或胖或瘦,容貌多少會有些改變,可眼睛鼻子不會變,親密的人,就算是分別百年也一定能相認(rèn)。
小宸兒緊緊拽著她的胳膊,幾乎沖到面前貼著臉,死死地盯著她看:“你是誰?是我姐姐對不對,你是我姐姐?”
溫憲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想忍耐住的,阿瑪說暫時別讓太多的人看到她,總有一天可以手足團(tuán)聚。額娘也說妹妹死了心的,從來沒想過什么姐姐還會活著的事,連對舜安顏傳說中新娶的妻子都不想看一眼。
可是就這么擦肩而過,根本沒有打照面,她就沖回來拉住自己,她認(rèn)出自己的姐姐了。
“公主,您怎么了?”
邊上的宮女都圍上來,她們都才十幾歲,怎么可能認(rèn)得傳說中的溫憲公主。嵐琪原本還怕惹眼,都沒讓環(huán)春或綠珠來跟著,沒想到這樣子,還是被小宸兒認(rèn)出來了。
宮女們見公主神情異樣,紛紛勸:“奴婢送您去瑞景軒吧!
小宸兒卻拽著溫憲的手:“你跟我一起去、去見額娘。”
溫憲輕輕地掙脫開,朝后站了幾步,微笑道:“公主先去吧,過幾日我們還會見面的!彼f罷轉(zhuǎn)身就走,步履匆匆再不停留,不是不能和妹妹相認(rèn),只怕這樣下去,會鬧出太大的動靜。
小宸兒想去追她,但心里一激靈,轉(zhuǎn)身往瑞景軒跑,嵐琪正和剛醒來的玄燁說話,小女兒闖進(jìn)來抱著她,淚眼婆娑地說:“額娘,我看見姐姐了,是姐姐,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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