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舍不得姐姐。”嵐琪摟著布貴人的肩膀,哭得渾身顫抖,她好久沒這樣哭泣了。端著婆婆的尊貴,端著統(tǒng)攝六宮的尊貴,玄燁又總是哄著她,如今才恍然發(fā)現(xiàn),大家都老了,該是人間相散的時候,她與所珍惜所在乎的人,這一輩子的緣分都要到盡頭了。
“難道你就舍得,留下孤零零沒用的我?光是想一想,我就害怕了!辈假F人卻沒那么悲傷,輕輕拍著嵐琪的手背,姐妹倆一如十幾歲年華,她溫柔地笑著,“這輩子,終歸是你照顧我,你賴也賴不掉了。嵐琪,我可是你命中的貴人,你服侍我一場,也不委屈是不是?”
“不委屈,下輩子我還服侍姐姐!睄圭鲄s哭得不能言語。
邊上環(huán)春幾人來相勸,勸主子不要那么激動,嵐琪也怕自己累著布姐姐,忙讓她靠下去,姐妹倆手挽著手不分開,唯有布貴人累得要昏睡時,嵐琪才會去歇一歇,可是聽太醫(yī)說幾句,就叫人十分泄氣,她索性決定不再見太醫(yī),只想陪著布貴人多一天是一天。
這一邊,胤禵帶著環(huán)春給的東西回到暢春園,見過皇阿瑪,交代了額娘的事,又把正經(jīng)朝務(wù)稟告了幾件,父子和樂地說了有大半個時辰的話,等他離了清溪書屋,底下的人來問是給十四爺備馬車,還是備馬,胤禵忽然想起環(huán)春求他做的事,便要了一匹馬,略跑一跑就到了圓明園。
圓明園里,胤禛和毓溪正在書房說話,得知胤禵來,毓溪要去準(zhǔn)備茶點(diǎn)并避開,不想下人卻通報,說十四爺是特地來找福晉說話的。
夫妻倆都有些奇怪,毓溪自然是在丈夫的陪同下見小叔子,待胤禵把那些樣圖紙遞給她,轉(zhuǎn)達(dá)了環(huán)春的話,他們兄弟來都是環(huán)春看著長大,知道環(huán)春對母親的重要,托一兩件事并不奇怪,反是十四明知故問,當(dāng)著哥哥的面問嫂子:“您要這東西做什么用?”
毓溪朝丈夫看了眼,胤禛遞過眼神,她會意一笑,指了指丈夫?qū)π∈遄拥溃骸皢柲闼母缛,你們兄弟說說話,四嫂給你做好吃的去,今天別走了,明天四哥不上朝,你呢?”
十四點(diǎn)頭:“我也不去,皇阿瑪年事高了,往后事情都推在午后!
毓溪笑:“四嫂有好酒,今晚留下痛痛快快喝幾杯,醉了就在園子里住一晚,我派人對弟妹說!
十四見嫂子熱情好客,難得開口挽留他一回,他也不能輕易推辭,只玩笑道:“您千萬派人說仔細(xì)了,回頭她以為我在哪兒混,又該和我鬧了!
毓溪笑著離去,留下他們兄弟,之后小和子來奉茶,就再沒有人來打擾了。胤禛說妻子做護(hù)身軟甲是要給他上戰(zhàn)場用的,便提起策妄阿拉布坦來,胤禛坦言,若朝中再無人領(lǐng)命,他就要自薦去打仗。
胤禛說得慷慨激昂,甚至和弟弟討論起草原上的事,十四也算了解兄長,至少從哥哥的眼睛就能看出他的真誠,他是真的要去保家衛(wèi)國,真的要去為皇阿瑪鏟除心腹大患,至于皇帝年邁,極可能隨時離世,他或許會錯過最佳的爭帝位的時機(jī),他似乎完全沒想到。
而胤禛也沒想到,弟弟會知道這件事,他的確對母親提過,是希望真有那一天,母親好歹心里有個準(zhǔn)備,畢竟此去沒個三五年是回不來的,沒想到母親卻用這個法子讓他告訴了弟弟,很顯然環(huán)春怎么會輕易托付這么重要的事,別的也罷了,這件事還只是一個念頭,環(huán)春隨便交付給十四阿哥,必定是母親的意思。這一刻,連十四都明白過來了。
那一晚,毓溪準(zhǔn)備了美酒佳肴,兄弟倆在園子里喝得大醉,胤禵必然是回不去家里,便在圓明園睡了一晚?伤麄冃值茉谕馊搜壑邢騺怼安缓湍馈,隔天看到十四阿哥從圓明園出來,得知他還住了一宿,少不得會奇怪,九阿哥、十阿哥更是急躁不已,當(dāng)天就急匆匆趕到八貝勒府,告訴了八阿哥這件事,說十四現(xiàn)在未必不是和四阿哥聯(lián)手,要八阿哥小心。
胤禩心中雖然懷疑,可總覺得他們兄弟走不到一起,先勸九阿哥十阿哥不要言辭過激反而讓十四弟反感,等他再看一看。可偏偏九阿哥、十阿哥是沉不住氣的,幾次見到十四,酸言冷語的提幾句,胤禵又不傻,當(dāng)然聽得出話中的意思,而那時候漸漸有風(fēng)聲傳出,說四阿哥有意要領(lǐng)兵出征漠西,但這事兒到了九阿哥他們嘴里,卻成了四阿哥故意站出來,好引誘十四弟沉不住氣,最終讓十四領(lǐng)兵出征,達(dá)到把他送到邊疆遠(yuǎn)離帝位的目的。
這話,說一兩次,十四心中還會突然為之動搖,可是說得多了,難免有挑撥離間的嫌疑,何況老九、老十的為人胤禵是清楚的,漸漸的心中對他們生出厭惡,十四心中明白,四哥是真正胸懷天下,他要去打仗,不是為了刺激自己,而自己原就有這心思,并不是為了和哥哥爭一口氣。面上不說,心里早就離八阿哥他們越來越遠(yuǎn)了。
然而天氣漸漸寒冷,宮里布貴人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最后的日子里,嵐琪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布貴人精神好時,還自嘲她竟然夠面子從皇帝手里霸占嵐琪,縱然生命在消逝,鐘粹宮里的氣氛卻沒那么糟,直到最后的一刻,布貴人的手還在嵐琪的掌心,她含笑合上眼睛,如她所愿的,去尋找已故的女兒。
那一晚,嵐琪握著布姐姐的手,感覺到指間的溫暖漸漸消失,最后剩下一片冰冷,滴滴答答的淚水落在手背上,她的手卻再也不能把姐姐捂暖了。
環(huán)春幾人守著主子,怕她傷心欲絕,可嵐琪含淚為姐姐蒙上絲帕后,就沒再怎么哭泣,她虛弱地被攙扶回永和宮歇著時,曾對環(huán)春說:“我把身子哭壞了,誰去照顧皇上呢,我們早晚還能相聚的!
這話終究悲傷,太醫(yī)送來安神藥,好歹讓娘娘踏實(shí)睡了一晚,隔天宮里為布貴人準(zhǔn)備身后事,所有的事有條不紊地照著規(guī)矩做,但因太后已在彌留之際,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力物力來應(yīng)付鐘粹宮的事,倒是永和宮、景陽宮的幾個孩子先后來吊唁過,其他一切從簡,三日后,布貴人就發(fā)葬了。
胤禛和十三、十四先后來問過額娘,要不要送她回暢春園,嵐琪說她想過了布貴人的頭七再走,皇帝那邊也是答應(yīng)的,太后雖然沒多少日子了,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走,玄燁更說,讓她在宮里好生歇息幾天。
可沒想到,頭七一過的早晨,嵐琪剛從夢中醒來,門前就有人走來的動靜,她以為是環(huán)春綠珠來請她起身,如往常一般說:“早膳別準(zhǔn)備那么多,我只想一口粥喝!
卻是聽玄燁的聲音說:“朕還沒用呢,一口熱奶茶也沒有?”
嵐琪要坐起來,玄燁卻疾步上前按住了她,嗔怪道:“起得那么急,把腰閃了。”
“皇上怎么來了,是回紫禁城?”嵐琪又驚喜又擔(dān)心,腦中一個激靈,緊張地問,“太后、太后……”
“皇額娘還在,你別瞎想。”玄燁溫和地笑著,扶著嵐琪慢慢坐起來,底下有宮女捧水執(zhí)巾地要進(jìn)來伺候,見帝妃坐在榻上依偎著,忙退了出去。
嵐琪伏在玄燁懷中,玄燁道:“好些日子不見你,朕想極了,可是你們姐妹一場,朕對布貴人終究有些虧欠,總不能再辜負(fù)你們的姐妹情誼,所以朕不來煩你!
提起逝者,嵐琪不禁嗚咽了幾聲,玄燁哄她道:“逝者已矣,布貴人也不想你傷心,還有朕和孩子們陪著你的,布貴人也算走得安穩(wěn),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離我們而去,我們更加要珍惜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
嵐琪淚中含笑,道:“這些話,怎么像是教孩子的道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本是今天就要回暢春園,可你先來了。”
玄燁道:“朕想你,等不及那幾個時辰了!
嵐琪擦掉眼淚,嗔怪:“這種時候,還想著哄人!
玄燁卻道:“不止是哄你,皇額娘眼瞧著要離我們而去,她走后的事一件都不能大意,朕想近半年里,不會再有閑暇。”
嵐琪不解:“怎么說?”
玄燁微微笑:“咱們趁還走得動,出去逛逛可好?”
嵐琪一怔,再仔細(xì)看玄燁,才發(fā)現(xiàn)他穿著尋常袍子,是可以到大街上去晃悠的衣衫,換言之,他離開暢春園回到紫禁城,都是微服出行的。
玄燁道:“咱們就到街面上走一走,看看這人間最實(shí)在的模樣,你可走得動?”
嵐琪卻掀起玄燁的衣擺,隔著靴子在他腿上摸了一摸,玄燁笑道:“朕健朗著呢,腿腳沒有腫,若是不好,怎么敢出門,還不要被你念叨幾年?”
“這還差不多!睄圭饕娝駱O好,到底是點(diǎn)頭了,“就半天,咱們早些回園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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