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初朕把胤禛送來承乾宮時,對你說了什么?”玄燁看著貴妃,她眼神恍惚,仿佛在尋找已經(jīng)被遺忘的回憶,可皇帝不等她有所反應(yīng),就說道,“朕答應(yīng)過你,四阿哥不會被任何人抱走,不要重復(fù)糾纏同樣的問題,總之,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皇上……”
貴妃再要出言,皇帝已轉(zhuǎn)身離去,她立在門前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耳邊驟然響起胤禛哭鬧的聲音,一聲聲額娘催著她的心肝,轉(zhuǎn)身跑入兒子的屋子,小家伙瞧見她就張開手要抱,撲在懷里嗚嗚咽咽,貴妃哄了好久他才安靜下來,兒子在懷里,卻仍舊覺得不安,不由自主抬眸望向窗外永和宮的方向,心內(nèi)自問著:“她真的不想搶回去?”
玄燁離了承乾宮,卻在走了十步遠(yuǎn)的地方駐足停留,發(fā)愣似的呆了好一會兒,李總管不安地上來問:“萬歲爺預(yù)備去哪兒?”
玄燁這才動了動眼神,轉(zhuǎn)身徑自走過燈火通明的承乾宮,一直到早已安靜的永和宮門前停下,抬手吩咐身邊人:“小聲點敲門,興許已經(jīng)睡了!
李公公便親自上去叩響門環(huán),大門開了一條縫,里頭值夜的小太監(jiān)見是李總管實實唬了一跳,李總管則問:“德嬪娘娘睡了?”
“已經(jīng)歇下了!毙√O(jiān)打開門,又瞧見門外頭皇帝,正要大呼小叫的,被李公公一巴掌捂住了,推到邊上去,迎著皇帝進(jìn)了門,里頭也有人聽見動靜,綠珠掌著蠟燭出來瞧,看到是皇帝進(jìn)來了,倒沒有驚慌,而是迎上來說,“萬歲爺,娘娘已經(jīng)睡著了。”
“朕瞧瞧她!毙䶮罱舆^綠珠手里的蠟燭臺,自己托著往門里走,一道道門走進(jìn),熟門熟路地近了臥榻,卻見嵐琪側(cè)躺著,邊上嬌小的嬰兒也憨然而眠。
他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的情景,從未見過母子同榻的模樣,瘦弱的嵐琪以母親之姿護(hù)著身邊更嬌小的孩子時,她看起來不再那么弱不禁風(fēng),纖細(xì)的臂彎亦仿佛有無盡的力量,足以為她身邊的孩子撐起一片天。
燭光恍惚,做娘的女人很警醒,嵐琪睜開眼就先看看孩子,還以為自己睡迷糊了不知胤祚哭鬧,以為是環(huán)春乳母掌燈進(jìn)來了,但瞧見兒子安然睡著,心里才疑惑,循著光源抬頭一望,瞧見最熟悉不過的身影,心里頭一熱,脫口而出:“皇上?”
“小點聲!毙䶮畋攘藗噓聲,將燭臺在邊上放下,嵐琪已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下來,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寢衣,玄燁怕她冷,隨手拿過邊上搭著的衣服給她裹上,兩人在別處坐了,嵐琪才問:“皇上怎么來了,要在這里睡嗎?臣妾讓乳母來把胤祚抱走!
玄燁搖了搖頭:“朕只想來看看你,你若不醒朕也走了,可還是把你吵醒了!
嵐琪笑著:“身邊有個小娃娃,夢里哼哼一聲臣妾都會醒,不是皇上弄醒的!钡粋激靈,明明記得玄燁去了承乾宮的,怎么大半夜地跑來,難道是和貴妃不開心了?不自禁地抬起疑惑地目光,昏暗的光線里,彼此都看不太清對方的神情,卻聽見玄燁苦笑,“朕還真不想走了,可是胤祚睡得那么好,朕又舍不……”
玄燁的話還沒說完,嵐琪已經(jīng)起身出去,不多久又有宮女掌著蠟燭進(jìn)來,環(huán)春和乳母都簡單地披著衣裳來,知道皇帝在也不敢過來行禮,匆匆忙忙將六阿哥抱走,小嬰兒睡得也實沉,竟沒有被驚醒。
一陣動靜后,寢殿又安靜下來,其他宮女送來洗漱之物,嵐琪拉著玄燁過來,親手伺候他盥洗更衣,一切妥帖后把他推到榻上去,自己則又去洗手,再端了一碗杏仁奶,才走到床邊,已見靠著的人安心睡過去了。
轉(zhuǎn)身擱下東西,回過來坐在床邊看著玄燁,他闔目的樣子和胤禛很像,雖然已經(jīng)很久沒再見過四阿哥睡著的模樣,但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她心頭,兒子也有和他阿瑪一樣纖長濃密的睫毛,她記得自己在乾清宮時總愛伸手摸一摸熟睡時玄燁的睫毛,這會兒又起了這樣的念頭,伸出手去觸摸他的眼睛,可指尖還什么都沒碰到,就被人捉住了手一把拉上床。
身子重重地跌進(jìn)去,還沒回過神時,玄燁已經(jīng)抱著自己又靜下來,他很輕聲地說一句:“朕累了!
嵐琪小心地應(yīng)著:“皇上早些睡!
可他卻緊緊抱著自己,也不知這樣能不能入眠,好半天終于說:“朕多想把胤禛給你抱回來,嵐琪,你為什么那么狠心?”
這一句話后,整夜寢殿內(nèi)再無人言語,嵐琪愣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聽得懷里的男人平穩(wěn)輕微的鼾聲,才因知道他睡熟了而將四肢百骸松下,剛才那一句話,讓她渾身發(fā)緊,連呼吸都似乎有短暫的停歇,玄燁是終究不能理解她?還是他為了這一切自責(zé)?也許明日起來他就不記得今晚說過什么,自己耿耿于懷,只會弄得所有人都不安心。
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是警醒的淺眠,翌日外頭叫起的聲音才響,嵐琪就翻身起來,身邊的人還在熟睡,讓她舍不得叫醒他,但御門聽政不能懈怠,她心里有分寸。
而玄燁睡得再熟,被叫醒后立刻就能清醒,昨晚睡在這里,安穩(wěn)又踏實,早起直覺得精神百倍,渾身都舒坦,可忙里忙外給他梳頭更衣的人,卻頂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玄燁看著她好久,突然想起昨晚墮入夢鄉(xiāng)前說的那句話,不顧邊上還有太監(jiān)宮女在,捉了嵐琪的手就問:“昨晚嚇著你了?”
宮女太監(jiān)們見狀都退讓避開,嵐琪見玄燁神情關(guān)切,心內(nèi)溫暖怎還會計較昨晚那句話,笑著說:“臣妾可沒聽見皇上說什么,端了熱奶進(jìn)來,您已經(jīng)睡著了!
“不必哄朕,雖然你聽著一定不高興,但那是朕的真心話!毙䶮詈敛患芍M,繼續(xù)道,“朕還是遺憾,也許會一直遺憾,能做的就是替你看好兒子,朕會用心教養(yǎng)他,教養(yǎng)我們的兒子。”
心內(nèi)五味雜陳,昨晚才三令五申宮里的人再不許提四阿哥的事,皇帝一清早就來說什么“我們的兒子”,嵐琪感激亦感動,可她心里還有更堅定的信念,低頭想了想,再抬起疲倦但有著堅毅目光的雙眼說:“皇上,四阿哥是貴妃娘娘的兒子,您和臣妾都要堅信這一點,這樣宮里的人才會覺得臣妾可憐,才會放下一些對臣妾的嫉妒,才不會把魔爪伸向我們的孩子。臣妾和您長長久久,孩子們在身邊不過十幾二十年,他們總要長大成人自立門戶,臣妾更在乎自己能不能一輩子陪在您身邊,這也是太皇太后托付給臣妾的責(zé)任!
玄燁目光滯緩,他以為嵐琪會希望自己給她這份安心感,可她還是如此狠心無情地一再否認(rèn)四阿哥的存在,明明心里比誰都痛苦,卻是面對自己也要強撐著,他不能理解,可他又在乎現(xiàn)在聽見的這些話,幼雛終要離巢,他本應(yīng)該看得更遠(yuǎn)一些。
嵐琪說這些話,實則越往后越?jīng)]有底氣,仗著被恩寵就口不擇言,什么大道理都往皇帝面前送,人家滿腔熱情來安撫自己受傷的心,明明傷得千瘡百孔,還死撐著冷血無情的假面,也會惶恐也會不安,生怕惹怒他拂袖而去,一如他昨夜從承乾宮離開。
但溫暖的手掌又重重捏了自己的手,玄燁溫和地說著:“朕知道了,朕會有分寸,不毀了你付出的心血!
卻是這一刻,烏雅嵐琪才有想哭的沖動,上天要眷顧她到何時,曾經(jīng)只為溫飽安穩(wěn)而活著的人,再也離不開他的理解和呵護(hù),無法想象若有一日也色衰恩馳,他的心里再沒有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能繼續(xù)活下去。烏雅嵐琪所有的驕傲自信甚至是狠心無情,都來自玄燁對她的愛護(hù)和珍惜,她看似低調(diào)謙和的一切,實則比任何驕縱跋扈更光芒萬丈,不怪別人嫉妒她憎恨她,心里比誰都明白。
“朕要走了,空了就來看看你,中秋節(jié)在即,永和宮里也裝扮得喜慶些!毙䶮钚χ,伸手拍拍她的額頭又說,“朕走了你再睡一會兒,頂著烏眼圈叫皇祖母看見不好,朕忙的時候,指望你在皇祖母跟前照顧!
嵐琪答應(yīng),欣然將玄燁送到門前,因未及換出門的衣裳,沒有再往外頭送,圣駕走了很遠(yuǎn)之后,環(huán)春幾人才來問她還歇不歇。
看著時辰還早,嵐琪也不推脫,回去安安心心地躺下,又歇了一個時辰才起來洗漱,正讓乳母抱來胤祚瞧瞧時,外頭有動靜似乎來了很多人,就見一個小宮女慌慌張張地來說:“主子,貴妃娘娘來了!
貴妃駕到?嵐琪自入永和宮,往來客人不少,貴妃相鄰而居卻不曾踏足一次,自然她有她的尊貴,誰也沒希望她光臨,可大清早地突然跑來,昨晚皇帝又是離了承乾宮而來了這里,想著多年前自己不過是陪皇帝散了散步,彼時的佟妃就闖來鐘粹宮大呼小叫,打了環(huán)春玉葵,還讓她在庭院里跪了許久,往事歷歷在目,嵐琪難免會緊張。
“你們把六阿哥看好了。”嵐琪吩咐乳母后,扶了扶發(fā)髻便迎到門外,貴妃已經(jīng)入門,而她身邊竟還牽著搖搖晃晃幾乎是被拽著走的胤禛,但是小家伙沒有反抗或哭鬧,雖然走得跟不上貴妃的步子,還是悶聲不響地蹣跚跟著了,只是這一步一搖晃的模樣,看得嵐琪很心疼。
一眾人上前行禮,貴妃臉色也不好看,似乎一夜沒睡好,同樣頂著一雙發(fā)青的眼睛,不過濃妝艷抹猶在,從不在人前失了半分尊貴,看著德嬪屈膝在地,她冷然一笑,將四阿哥朝前推了推說:“胤禛,這是德嬪娘娘,快行禮!
丁點兒大的孩子哪能每次都聽懂大人說什么,剛剛一路跟著貴妃急匆匆走來已經(jīng)有些累了,眼下犯迷糊,被貴妃推開后,又跑回來抱著她的腿咿咿呀呀,可貴妃卻又把他往前推搡,很嚴(yán)肅地說著:“快給德嬪行禮啊,胤禛你要聽話,不然皇阿瑪生氣了,要把你從額娘身邊領(lǐng)走的!
嵐琪倏然抬起頭,看著四阿哥糾纏貴妃,但貴妃卻狠心把他往外推,來回幾次小家伙終于繃不住,張嘴就大哭,一清早萬籟俱靜時,他這一哭震得所有人都清醒了,緊跟著屋里頭胤祚的哭聲就響起來,小嬰兒顯然是被嚇到了。
只是胤祚一哭,胤禛卻停了,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著聽聲音,還掛著淚水的臉?biāo)奶庌D(zhuǎn),轉(zhuǎn)頭又拉著貴妃的衣擺說:“妹妹,額娘找,妹妹……”
胤禛見過襁褓里的恪靖,就以為小嬰兒的聲音都是妹妹,嵐琪心酸,他們親兄弟竟是還未曾見過一面,便聽貴妃說:“六阿哥在哪里,讓我們四阿哥見見!
嵐琪扶著環(huán)春站起來,請貴妃往里頭去,她親自抱起胤禛往門里走,孩子伏在額娘的肩頭,看見嵐琪跟在身后,還是眼淚汪汪的人,自顧自擦去眼淚,也沒多看嵐琪幾眼,依舊和昨晚一樣很陌生。
眾人進(jìn)屋,乳母正抱著六阿哥拍哄,見貴妃和德嬪都進(jìn)來,不免緊張地愣在那里,只見貴妃放下了四阿哥,小家伙跑過來仰面看著他,指著說:“妹妹,妹妹。”
嵐琪終于開口,吩咐乳母:“讓四阿哥看看六阿哥。”
乳母忙抱著孩子屈膝跪坐到地上,好讓才丁點兒大的四阿哥看清楚,更不由自主地糾正:“是弟弟,四阿哥,這是小弟弟,不是妹妹。”
胤禛聽不懂,茫然地看著乳母,不過他似乎天生喜歡小孩子,之前看到恪靖就很喜愛,現(xiàn)在看著同樣粉雕玉琢的弟弟,早不記得剛才還嚎啕大哭,笑嘻嘻地高興起來,低下頭重重地親了胤祚一口。而才安靜的六阿哥本來也新奇地看著哥哥,突然被這么一親似乎又嚇到了,頓時哇哇大哭起來,倒把胤禛嚇壞了,立刻跑回貴妃身邊要抱抱。
貴妃卻不抱他,又把他推到嵐琪面前,強硬地要把他摁在地上,口中嚴(yán)肅地說著:“快給德嬪請安,額娘教過你的,不記得了嗎?”
胤禛極力反抗,也許他并不懂反抗的意義,也不懂什么是對錯,可讓他不舒服的事他不想做,跌倒在地上也努力爬起來,纏著貴妃又嚎啕大哭,不肯向嵐琪行禮。
屋子里兩個孩子哭鬧,所有人都緊緊皺了眉頭,貴妃屈膝下來瞪著胤禛問:“你不要額娘了嗎?”
小家伙一怔,緊緊抱住貴妃的脖子,額娘額娘地喊著,嵐琪在邊上已經(jīng)痛得麻木,貴妃終于不再僵持,讓乳母來把四阿哥抱回去,但孩子不肯離開她,又糾結(jié)了一會兒才走,六阿哥也被乳母帶去別的屋子,貴妃自己則大大方方在邊上坐下,掃一眼嵐琪身旁的宮人說:“怎么,永和宮待客這樣沒規(guī)矩,本宮來了半天,連口茶也沒有?”
眾人這才緩過神,閑雜人等退出去,環(huán)春帶人奉茶后也識趣地退出去,不然又被貴妃冷嘲熱諷,沒意思。
“坐吧,你的屋子你還不能坐,說出去人家又要講本宮狠毒!辟F妃一面說一面喝了茶,舒口氣將屋子里細(xì)細(xì)看了遍,冷笑,“你這里的茶的確香,怪不得皇上大半夜的還惦記過來喝一口,咱們住得近也實在方便,都不用你大老遠(yuǎn)地跑去勾引皇上。心說皇上明知道咱們不和,為什么還要把你放在永和宮,竟是沒想到這些,不然西六宮好些地方空著,把咱們遠(yuǎn)遠(yuǎn)隔開了多好。”
刺耳的話嵐琪只當(dāng)沒聽見,垂首不語也不坐,便又聽貴妃說:“方才你也瞧見了,四阿哥和本宮很親,在他眼里本宮是額娘,也許過幾年多嘴多舌的人提起什么親額娘,他也不會信!
嵐琪終于說:“臣妾已訓(xùn)誡宮里人,不可多嘴多舌,請娘娘放心。”
“你多會做人,訓(xùn)誡的話改天傳給皇上聽,他心里就更同情你!辟F妃輕哼,“你心里不就盤算著,要把四阿哥搶回去?”
“臣妾不敢!
“不敢?”貴妃突然湊過來,咄咄逼人,就差伸手抓起嵐琪的領(lǐng)子了,恨恨地說,“你是這宮里最會勾引皇上的女人,把上上下下都哄得高興,人人都為你說話,你還有什么不敢的事?皇上大半夜從我那兒離了來找你,也不是頭一回,就算不是你倚門賣笑地勾引的,可你不也坦蕩蕩都接受了,在你心里幾時有過尊卑,幾時有過本分?”
嵐琪朝后退了半步,挺直了脊梁站著,又聽貴妃繼續(xù)刻薄:“當(dāng)年大阿哥的事你也有份,至今本宮未找你們清算,可并沒有忘記。一直覺得你可憐,好歹孩子被我抱走了,所以有些話也不想來說清楚,但你一而再地挑唆皇上和本宮不和睦,根本就不值得同情。烏雅嵐琪你聽好了,四阿哥是我的兒子,你若敢有念頭要他回來,不說四阿哥,六阿哥你也別想養(yǎng)了。”
“娘娘以為四阿哥怎么去的承乾宮?”嵐琪抬頭與她對視,眼中毫無懼色,“臣妾若想要回四阿哥,您都來不及來對臣妾說這些話,您不必威嚇臣妾,四阿哥能進(jìn)承乾宮,臣妾就不會再打算要回來,臣妾若要,他根本就不會到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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