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頷首應(yīng)了,抱著太子,將他臉上的淚痕擦拭,溫和地哄他:“見了皇額娘,要開心一些!碧尤跞醯攸c頭不說話,伏在父親肩上。父子倆進了內(nèi)殿去,溫妃沒有跟隨,見嵐琪轉(zhuǎn)身要走,喊住了她,“德貴人要回去了?”
嵐琪忙回身應(yīng):“臣妾還在茶水房熬著藥,要去看一看。”
溫妃便隨她一起出來,兩人慢慢走到茶水房,將一應(yīng)小宮女都支出去,伴著藥罐里咕嘟咕嘟的聲響,溫妃很輕聲地問:“我姐姐,是不是好不了了?”
“娘娘……”嵐琪慌忙制止,“這些話可說不得!
溫妃卻搖搖頭:“大家心里都明白,恐怕皇上也明白,我們又何必瞞來滿去!
嵐琪也知道,眼下沒有人看好皇后的病,當(dāng)年她侍奉布貴人在閻王殿走一遭,那時候以為布貴人的病很兇險,現(xiàn)在看了皇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兇險,嵐琪心里怎會不那么想,只是不敢說罷了。
“我姐姐十幾年在宮里,我和她并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親近,雖然她疼愛我我也喜歡她,但我們不常相伴,我不知道姐姐喜歡什么,或有什么心愿未了!睖劐羌馔t,淚珠子撲簌簌落下,捂著嘴哭了一會兒,才又緩過來說,“德貴人,我該去問誰?我想讓她最后的日子,能過得好些!
嵐琪心酸難耐,過去種種在生死面前什么都無所謂了,可她也不了解皇后,只能說:“興許冬云知道些,或者……就是皇上了。”
“皇上?”
“臣妾覺得,皇上一定了解娘娘。”嵐琪這般說,目光不由自主往外看,寢殿之內(nèi),不知現(xiàn)在他們在說什么。
寢殿里,太子伏在皇后身邊,皇后一下一下揉揉地安撫他,慢悠悠帶著呼吸混雜的聲音告訴他要好好吃飯,好好念書,一句一句殷殷叮囑,再后來玄燁見母子倆都要哭了,才讓乳母將太子抱走。
皇后依依不舍地看著太子離去,玄燁回眸看她這般神情,不禁說:“只是一兩月的時間,你已能這樣視如己出?”
皇后點頭,沒說話,她本就沒太多力氣說話,剛才在太子面前,不過是強撐著,而玄燁則說:“既然如此,那就好好養(yǎng)起來,好好為朕教養(yǎng)太子!
“臣妾恐怕不能了!被屎笃喑恍Γ壑新杂芯К,可一動心神又咳嗽不止,眾人來侍奉順氣端痰盂,把皇帝推得遠遠的,只等皇后那兒好久平緩下來,才又讓靠前,皇后則說,“皇上龍體貴重,寢殿里不干凈,您快回去吧!
玄燁并不在乎這些,只是看著皇后,半晌又說:“朕不是太醫(yī),不能治你的病,但朕希望你能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你不只是大清的國母,也不只是這后宮的皇后,你還是朕的妻子,是太子的母親,是皇祖母的孫兒媳!
皇后癡癡地看著她,眼中熱淚不止地往外涌,心中反反復(fù)復(fù):玄燁,你可知這一句話的貴重。
玄燁沒有嫌棄她的病體,更毫不顧忌地走近,伸手握住了皇后干瘦的手,“從前我們都太年輕,是朕虧待了你委屈了你,你快些好起來,讓朕補償你,皇祖母常說夫妻之間沒有不磕磕絆絆,你不要記在心里,往后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臣妾……”皇后卻哭得完全說不出話,再后來又惹出咳嗽,宮女太監(jiān)不由分說請皇帝離開,他們伺候著皇后,玄燁立在門前看她痛苦的抽搐,好半天平靜了,冬云卻來求皇帝,“萬歲爺,太醫(yī)囑咐,娘娘不能說太多的話,娘娘鳳體違和,皇上龍體也要保重。”
皇后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玄燁身上移開,似乎也示意皇帝不要再過來,僵持須臾,玄燁終于離開,皇后才又看向門外,萬千心緒糾葛纏綿。
玄燁從寢殿出來,正見嵐琪和溫妃領(lǐng)著宮女端藥過來,兩人見圣上要走,從廊下繞過來侍立在路旁,他沉沉一嘆:“辛苦你們了!
溫妃熱淚奪眶而出,抽抽噎噎說:“還請皇上有空常來看看娘娘!焙蟀刖洚(dāng)是“娘娘沒多少日子了!笨伤f不出口,也不敢說,之后則說要去侍奉皇后用藥,先走了一步。
嵐琪還立在原地,玄燁見她前些日子還紅潤的臉也消瘦了不少,不免心疼,“瑣碎的事總有宮女太監(jiān)做,不要讓自己太操勞,皇后……”他沉了沉心,第一次對人坦白地說,“皇后就這些日子了,讓她好好度過便好,不要把你的身體也搭上去。”
“娘娘她?”嵐琪哽咽難語,被玄燁拉住了手,伸手擦去她的眼淚,無奈地說,“動情了嗎?她曾經(jīng)那樣對你,你都不計較了?”
嵐琪搖頭,皇后并不是惡人,不過是女人之間計較得失而已,誰還沒有氣血沖頭的時候,何況自己本來就不記人惡,如今又眼睜睜看著鮮活的生命要從眼前消逝,出于本能的心疼和可憐,此刻聽玄燁說出口,更是心酸難耐,垂首哽咽一句:“皇上有空,常來看看娘娘。”
“朕明白。”玄燁話音剛落,門前有人進來,佟貴妃不知為何來了此處,而她進門就看到皇帝和德貴人在庭院里旁若無人的執(zhí)手相對,心里一聲冷笑,搖搖曳曳來到面前,但行禮后只是問:“皇上看過娘娘了嗎?臣妾惦記娘娘的身體,才想來看一看!
玄燁已松了手,淡然對貴妃說:“皇后需要休息,你就別進去了,德貴人會把你的心意帶給皇后!闭f著示意嵐琪,“進去吧,皇后跟前要有人伺候!
嵐琪也不愿和佟貴妃打交道,行了禮迅速離開,這邊皇帝也要走,因皇帝下旨讓自己回去,佟貴妃也不好違逆,跟著出了坤寧宮的門,恭送了玄燁后自己氣呼呼地回承乾宮,在青蓮面前也不顧忌,酸溜溜恨道:“這個烏雅氏真是不要臉,在坤寧宮里都敢和皇帝眉來眼去,里頭那么重的病人在,她也不怕忌諱,真是下賤!
青蓮沒說什么,只是行至半程瞧見前頭有大臣等候,提醒主子看一看,佟貴妃一下就認(rèn)出了是父親佟國維,快行幾步到跟前,待父親行了禮便問:“阿瑪怎么在這里等?”
佟國維說是去給太皇太后請安,這就還要去見皇帝,聽說貴妃正從前頭過來,所以立等片刻好給貴妃問安,這些場面客套的話,佟貴妃當(dāng)然懶得細想,倒是父女倆漸漸走著,青蓮幾人都不遠不近跟在后頭,才聽佟國維輕聲說:“若在承乾宮相見,恐遭人生疑,臣此刻與娘娘說幾句話,娘娘只管聽著便好!
佟貴妃長眉微蹙,輕輕應(yīng):“阿瑪只管說!
佟國維輕聲說:“皇后鳳體違和,臣多番從太醫(yī)院打聽,原來太醫(yī)院已經(jīng)向皇上告罪,皇后娘娘的身體撐不過太久,從前病重下藥太猛,身子本就耗虛,再經(jīng)此一病,痊愈無望!
佟貴妃本也隱隱猜到一些,此刻聽說太醫(yī)院已放棄,不免更覺沉重,嘆一聲:“她沒有福氣!
佟國維卻道:“娘娘,自此鈕祜祿氏在后宮失去頂梁支柱,他們必然要有所行動,溫妃娘娘已經(jīng)在宮內(nèi),為了扶持溫妃娘娘,自然要打壓您這位貴妃了,還請娘娘諸事小心,莫要落了鈕祜祿氏的圈套!
父女倆停了腳步,身后青蓮幾人也不敢靠近,佟貴妃眉目擰曲,恨恨道:“那個小溫妃,文文弱弱寡言少語,怎么才能成氣候,我不欺她,他們倒又要來惦記我了?也好啊,等皇后一命嗚呼,我去做中宮的主人,看他們還怎么打壓!
佟國維大驚,連聲勸:“娘娘萬不可有此念頭,您忘了臣曾經(jīng)告訴您,赫舍里皇后故世后鈕祜祿氏急功近利,惱得皇上幾乎要和他們對立嗎?哪怕如今的皇后與皇上的感情不能與赫舍里皇后相較,但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千萬千萬不能在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謀求中宮之位,娘娘的前程自然也是臣和家族的前程,這些事,臣會為您慢慢周全!
佟貴妃的心火被父親一句句話壓下去,冷靜半晌說:“自然是靠阿瑪周全了,我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太皇太后的人盯著,她在一日我就不能為自己做主一天,我在宮里的為難之處,也請阿瑪明白。再有……”她停了停,不屑地哼笑,“我可不打算抱養(yǎng)什么太子,哪怕將來做了中宮我也不要,這孩子命太硬,誰做他額娘,都要被克死。”
佟國維無奈地搖頭:“臣明白了!
太子命硬,生母分娩而終,鈕祜祿皇后抱養(yǎng)他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就遭此大劫,并非佟貴妃說話刻薄,宮里宮外,都在傳說這些話,連慈寧宮也聽見這幾句,私下里和蘇麻喇嬤嬤商議,往后再不要讓人抱養(yǎng)太子,太子顯然是金貴無比,會壓著別人的福氣,后妃之輩,豈能和未來的天子相抗衡。
之后的日子,玄燁前朝事務(wù)放不下,但偶爾得空就會來看看皇后,嵐琪每日往來鐘粹宮和坤寧宮之間,布貴人孱弱,不過七八天就累病了,反是嵐琪很精神,為了有足夠的力氣料理皇后這邊的事,每日餐飯也吃得比從前多。
不知不覺已過二月中旬,雖然比太醫(yī)所想皇后又多撐了好些日子,但從未見有任何起色,似乎只是靠靈芝老參之類吊著續(xù)命,可皇后卻很珍惜這段日子,皇帝來時會與他說笑幾句,靜下來精神稍好一些,還會讓溫妃拿針線給她,想給太子做春日的褂子穿,自然每次動不過幾針,就沒力氣了,但溫妃也不勸阻,幾乎是她想做什么,都能得到滿足。
再有榮嬪、惠嬪二位隔幾天會來探望并稟報宮闈之事,皇后也會提點幾句,告訴她們個中門道,仿佛是預(yù)見到了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不愿她辛苦數(shù)年維持的宮闈之盛,在她死后頹敗散亂,榮嬪、惠嬪虔心聽講,時常還與她探討處理之法,皇后果然是喜歡做這些事,每每談起這些,會格外有精神。
這日榮嬪、惠嬪又來,皇后聽過宮中入夏用度已然周全,夸贊榮嬪、惠嬪能干心細,更自責(zé)說:“怪我逞強好勝,若早早就讓你們?yōu)槲曳謸?dān)一些,也不至于有今日!
二人不敢說悲戚的話,寬慰幾句,不久見皇后精神不濟,便告辭退出,嵐琪一直侍立在外頭,見二人出來,上前相送,卻聽惠嬪輕聲說:“皇后娘娘如今,和我們‘你我’相稱了。”
嵐琪也知道,最近這些日子她伺候在皇后跟前,很久沒聽見她以“本宮”自稱,對自己和溫妃、冬云都如此,又聽惠嬪說榮嬪,“你今天精神不大好。”
榮嬪疲倦地說:“正在那幾天里,小腹疼得厲害!
兩人嘀咕這些后,再和嵐琪說了幾句話,之后她們離去,嵐琪卻立在門前發(fā)呆,忍不住伸手合在小腹上,榮嬪不說那幾天,她都忘記自己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來月信,這些日子忙著皇后這里的事,把這些全忘了,而月信沒來,身孕的事應(yīng)該是差不了了。
心里砰砰直跳,心中暗暗地說著:好孩子,你乖乖在額娘肚子里呆著,讓額娘最后照顧皇后幾天,不要讓你皇阿瑪留下遺憾。
轉(zhuǎn)身要回皇后那里,就聽見里頭一陣慌亂,有小宮女匆匆跑出來讓喊太醫(yī),一直等候在偏殿的太醫(yī)立刻跑來,嵐琪到了殿內(nèi)才知道,是皇后暈厥了,太醫(yī)幾番施救,皇后才緩緩蘇醒,但經(jīng)此一次,身體越發(fā)沉重。
二月末,本該漸暖的氣候,卻連著兩日稀罕的大雨,之后冷得人不得不把深冬的棉衣穿在身上,二十六那天,雨前一晚就停了,卻從這日早晨開始飄雪,風(fēng)不大,白雪如棉絮般在空中打轉(zhuǎn),落地積雪,午后時,皇城里又見白雪皚皚的景象,讓人忘記已在初春的季節(jié)。
皇后今日精神很好,坤寧宮里地龍每日都燒得很暖,外頭下雨下雪都沒什么影響,但是聽說下雪了,皇后就想在暖炕上明窗下歪著,好讓她隔著紙窗看一看飄雪。
溫妃卻說:“不如姐姐穿得厚實一些,讓他們把竹轎子抬進來,抬著您到門前去瞧瞧,院子里積雪了,雪白雪白的連腳印都沒有!
皇后大喜,冬云幾人便來為她穿戴,一時溫妃又興起,將鈿子頭面都給皇后戴齊全,好些日子只穿著寢衣,如今將往日的衣服穿上,才更驚覺她的瘦削,原先合身的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直叫人看著心疼。
等收拾齊整,外頭小太監(jiān)抬了竹轎進來,眾人把皇后抱上轎子,她如今瘦得毫無分量,嵐琪看到小太監(jiān)上手抱起皇后時,顯然本打算用力,可到手的一輕,反差點閃了腰,嵐琪心下沉重,侍疾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皇后的生命真的就要消逝。
等皇后穩(wěn)穩(wěn)坐在轎子上,冬云將大氅蓋在她身上,又戴了風(fēng)帽,才緩緩抬著出了寢殿,外頭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皇后精神一振,欣喜地笑著:“真好。”
太子從東配殿被領(lǐng)來,皇后如今沉疴不起,本該將他送走,但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屬意將太子繼續(xù)留在中宮,可畢竟礙著病重,不敢讓嬌弱的孩子多接近,此刻母子倆遠遠對望著,乳母領(lǐng)著太子在廊下玩雪,不久有宮女拿朱漆盤子端來白色一團東西,送到皇后面前,竟是一只胖乎乎的雪兔子,宮女說是太子捏了,讓送給皇后娘娘把玩的。
“太子真聰明。”皇后歡喜不已,伸手摸那雪兔子,冰涼的手感讓她變得更精神,愛不釋手地摸著,眾人本該擔(dān)心她會著涼,可溫妃娘娘一早有令,皇后想做任何事,都不要阻攔,于是照著她的意思,又挖來許多雪積在大碗里,把雪兔子放在其中,一起帶回了寢殿。
在外頭凍了一凍,再回到寢殿,皇后的精神明顯倦怠,可她卻不讓卸下鈿子頭面,也不肯脫了鳳袍,就這樣歪在暖炕上,讓他們講明窗打開,把盛放雪兔子的大碗放在窗下讓冷風(fēng)吹,她自己則裹了大氅在身,一如在屋外一樣。
“你去穿件襖子吧,窗開了小心著涼!被屎笠妽圭髟诟埃┲綍r的衣裳,有心提點一句,而環(huán)春已從外頭捧著夾襖進來,知道屋子里開了窗通風(fēng),怕主子穿得單薄。
環(huán)春退下后,皇后笑說:“她很忠心吧,記得那會兒安貴人找你麻煩,環(huán)春還出言頂撞來著,那會兒我想,怎么千挑萬選給了你這么一個毛躁的宮女,如今瞧著,應(yīng)該是合著你的性子找的,主仆的性子相合,才能長久!
嵐琪笑道:“臣妾性子不好,環(huán)春很體貼耐心!
皇后精神很差,目光卻莫名很亮,她盯著嵐琪看許久,突然說:“你是不是該有好消息了?”
“還不知道,但元宵侍寢至今,臣妾沒來月信!睄圭魈拱椎卣f,“眼下不敢請?zhí)t(yī)瞧,家中額娘曾說過,頭幾個月小氣得很,自己當(dāng)心些就好,沒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皇后無力地點頭,氣息微弱地說:“是啊,你額娘說的很對。”又看著嵐琪不顯身形的腰腹,仿佛自言自語地呢喃,“這個孩子,怕是不簡單!
嵐琪聽得不真切,見皇后身子滑下去了,上來拿靠枕給她再墊高一些好舒服一些,扶著皇后的胳膊時,那不盈一握的手臂幾乎已經(jīng)沒有肉了,她一時難受得不行,熱淚涌出。
“你哭什么?”皇后坐好后,又喘息了幾下平緩下來,瞧見嵐琪眼中有淚,虛弱地笑著問,“是為了我嗎?”
嵐琪搖頭,朝后退了幾步。
“難得你還能這樣伺候我!被屎笳f著,而今日她一直沒怎么咳嗽過,說話氣息也順,好像是剛才出門吹了冷風(fēng)才這樣精神,精神了就更想說話,憔悴枯槁的臉上有笑容,慢慢說著,“我曾經(jīng)那樣對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到頭來你越活越好,而我行將枯朽時,又是你在跟前照顧,大概,這就叫現(xiàn)世報!
“娘娘,您不要這樣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睄圭鬟煅剩σ种谱约旱目奁。
皇后悠悠將臉轉(zhuǎn)向窗外,開了窗,就能清晰地看見雪花飛舞,風(fēng)不大,雪花漂浮在半空中,一圈一圈慢悠悠地墜落,美妙而安寧。
“十幾年前,我阿媽對我說,你要做中宮皇后。那年皇上選后,獨我鈕祜祿氏最尊貴,德貴人你知道嗎?鰲拜說赫舍里一族乃八旗下人,赫舍里皇后更是下人之女,雖然皇上痛恨鰲拜,也恨我的家族,可不論當(dāng)時,還是十幾年后的今天,我卻仍舊這樣想。”
皇后微微揚起了下巴,枯槁的生命里,仍堅持著血統(tǒng)的尊貴,凄然一笑說:“我鈕祜祿氏的尊貴,豈是赫舍里氏能相匹,可是皇上不選我,他身邊最高貴的位置,難道不該坐最尊貴的女人?為什么他不選我,我才是八旗最尊貴的女人!
嵐琪靜靜地站在邊上聽,寢殿內(nèi)此刻只有她和皇后,皇后似乎說累了,重重地嘆息后,又說:“后來我才明白,皇上不選我,不是因為討厭我的家族,也不是因為討厭和我們相近的鰲拜,他只是喜歡赫舍里皇后,喜歡那個女人多過喜歡我,他選了喜歡的女人做妻子!
眼淚從皇后臉頰滾落,她卻從淚中露出笑容,繼續(xù)說:“可是那天皇上對我說,我是他的妻子,德貴人,你曉得這句話有多貴重嗎?你說皇上,是不是也開始喜歡我了?”
嵐琪說不出話,皇后的眼淚也占據(jù)了她的心,她篤定眼前這個驕傲了十幾年的女人,一定和自己一樣愛著身為帝王的丈夫。
此時寢殿內(nèi)的大鐘鳴響,一聲一聲敲擊心靈,皇后卻欣喜地看著那口鐘,含笑說:“皇上最喜歡西洋鐘,當(dāng)初他賜給我,我好幾晚都睡不著,大半夜也會爬起來守著鐘等他鳴響,任何琴箏琵琶都沒有他的聲音好聽,可是再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我聽不見皇上的聲音,只能守著這座鐘,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這聲音,世上再沒有這么好聽的聲音!
嵐琪已經(jīng)淚流滿面,使勁捂著嘴不敢哭出聲。
“德貴人,我妹妹太柔弱,年紀(jì)也小!被屎笥珠_口,示意嵐琪走近她,“我曾經(jīng)期盼妹妹入宮,為我生育子嗣,眼下我快走了,才后悔讓她入宮,可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往后的人生她只有靠自己,德貴人,只當(dāng)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照顧她一些,不要讓人欺負她,好不好?”
嵐琪用力點頭,皇后干瘦的手抓起她的手,仿佛用盡所有力氣地緊緊握著說:“還有啊,你替我轉(zhuǎn)告皇上,說我說,‘玄燁,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見。’”
嵐琪搖頭,皇后笑起來,兩個人都滿面清淚,誰也不比誰好看些,和嵐琪似乎是想多抓緊生命最后的時刻,而皇后已經(jīng)看淡了一切,她很輕松地笑著:“你不說也不要緊,我對你說了,就了無遺憾,德貴人,謝謝你!
嵐琪抽噎著,皇后松開手,找了自己身邊干凈的帕子遞給她,嵐葉也沒嫌棄,擦干了眼淚,定了定心神,自欺欺人地說:“您好好養(yǎng)病,外頭的雪恐怕幾天才能化,等您身體好了,帶著太子去堆雪人!
皇后欣慰地笑著,指著窗口的大碗,“德貴人你去瞧瞧,太子給我的雪兔子可還好好的?”
嵐琪應(yīng)諾,爬到炕上,爬到窗口,探身看大碗里的光景,心頭猛然一驚,雪兔子消失了。終究抵不住屋子里地龍的溫暖,一整碗雪全化了,雪花飄進來落在碗里,漂浮在水上轉(zhuǎn)瞬即逝。
“娘娘,雪兔子還好好在……”嵐琪努力笑起來,轉(zhuǎn)身看皇后,想說讓她高興的話,可話未說完,就見靠在大枕頭上,鳳釵鳳袍穿戴齊整的女人,含笑緩緩閉上了雙眼,原本摸著胸前東珠的手沉甸甸滑落,這一滑落,再也沒抬起來。
“娘娘……”嵐琪渾身發(fā)緊,再也抑制不住哭聲,她這一哭,外頭的人聞聲涌進來,慌慌張張地喊來太醫(yī),一陣忙亂后,太醫(yī)屈膝哭著說皇后薨了,溫妃聞言暈厥,冬云大哭,一屋子宮女太監(jiān)都放聲哭,嵐琪的哭聲被掩蓋,噪雜的哭聲喊聲此起彼伏,窗口一陣?yán)滹L(fēng)灌進來,她只覺頭上暈眩,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鈕祜祿皇后薨,闔宮縞素。
玄燁輟朝五日不理朝政,時隔近四年,他的第二個皇后逝世了,對于年輕的帝王而言,不啻是沉重的打擊,而今國運昌盛,三藩將定,正是他要大展宏圖建立鼎盛皇朝的時期,兩個皇后接連仙逝,對他,對朝廷,甚至對黎民百姓都是極大的不幸。
三月陽春,一如當(dāng)年初夏不見繁盛,今年春色遲遲不入宮闈,縞素的皇城,宛若仍在嚴(yán)冬。鈕祜祿皇后身前與太后最親密,太后悲傷至極病倒,溫妃痛失親姐轉(zhuǎn)圜不過精神,也懨懨思病,幸而太皇太后尚康健,玄燁稍稍能松口氣。
那日嵐琪被送回鐘粹宮,因所有人都忙著坤寧宮的事,再有溫妃暈厥,鐘粹宮里連太醫(yī)也找不到一個,當(dāng)嵐琪緩緩蘇醒,在環(huán)春懷里哭了一場后,便讓她們不要再請?zhí)t(yī),她猜想自己是身孕所致,既然醒來身體并無不適,也未見紅,就不想在這個時刻再添亂,如今不宜喜悅,她這樣的好事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么。
整個三月里,祭奠哭靈,跪拜奉香,嵐琪跟著其他妃嬪,沒有一件事落下,宮里的人似乎都沒緩過神,哪怕早就有人覺得皇后活不長,可她真的走了,還是有些發(fā)蒙,即便很多人聚在一起。
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樂于改變,而皇后一走,朝廷后宮的局勢必將隨之改變,好容易安定了一段時間,又將引來不可預(yù)知的動蕩,曾經(jīng)鈕祜祿氏想要得到后位而激怒皇帝,前車之鑒,所有人都擔(dān)心空懸的后位,又會引來更大的紛爭。
三月末,皇帝親自奉移鈕祜祿皇后梓宮至鞏華城,后宮諸妃率王府王妃、郡主及二品以上命婦在德勝門舉哀跪送,諸妃以佟貴妃為首,溫妃有疾亦前來相送,哭聲一片直至鈕祜祿皇后梓宮離去,貴妃方遣散眾人。
嵐琪因太皇太后讓她送行后回慈寧宮去,便離了布貴人獨自前往,誰料半路上竟遇見早已先走的佟貴妃的轎子停在半路,還以為是特地等自己的,可再走近了,就看到后頭溫妃的轎子,驚愕地發(fā)現(xiàn)溫妃正跪在地上。
佟貴妃的聲音傳來,厲聲厲色地說著:“想在我面前稱大,讓皇上也封了你做貴妃做皇貴妃,不如直接入主坤寧宮,接替你姐姐做新皇后!
“主子,咱們等等吧。”環(huán)春一把拉住嵐琪,如今在她看來沒有什么事比主子的身孕更要緊,拉著嵐琪退到岔路旁,輕聲說,“貴妃娘娘不會把溫妃娘娘怎么樣的,興許是有什么矛盾誤會,您過去了也于事無補,還是等貴妃走了再說!
嵐琪沉沉地說:“皇后曾托我照顧溫妃,當(dāng)時我情緒激動,想也沒想就點頭了,可她也不想想,例如此刻這樣的事,我有什么法子幫她或照顧她,皇后也說得不錯,溫妃娘娘往后的日子,要靠她自己才行!
環(huán)春沒多說什么,等聽見動靜,前頭的人似乎走了,才和主子走過來,就看見冬云攙扶著溫妃起來,如今她跟在了溫妃身邊,瞧見嵐琪過來,溫妃只是落淚。
才聽冬云說,溫妃看不慣方才佟貴妃與眾人跪送皇后梓宮時不耐煩的模樣,此刻更瞧見她發(fā)髻戴紅,一時氣憤忍不住當(dāng)面起了爭執(zhí),就被佟貴妃喝令跪在地上,拿著貴妃之尊壓她,讓她審時度勢。
溫妃恨恨:“她不怕現(xiàn)世報嗎?”
嵐琪心頭一震,皇后逝世那天,曾說她自己的境遇,就是現(xiàn)世報。
“冬云,娘娘身子太弱,送娘娘回咸福宮好好休息!睄圭髦贿@樣吩咐冬云,待攙扶溫妃上了轎子,更拉著她輕聲說,“往后避開一些,能不見就最好不要相見,佟貴妃的脾氣就是那樣,皇后娘娘不在了,你可要替皇后娘娘照顧好她的妹妹!
冬云含淚答應(yīng),更屈膝說:“奴婢還沒謝過德貴人,謝謝您曾那樣費心照顧主子。”
嵐琪輕輕一嘆,環(huán)春拉她起來,讓她快些送溫妃回咸福宮,她們這邊立定緩了緩心神,才重新回慈寧宮來。
整座皇城里,只有慈寧宮和寧壽宮不持服,從縞素的世界來到這里,仿若回到人間一般,嵐琪心中的悲傷早已經(jīng)淡了許多,身體里正孕育著新生命,對她而言,與鈕祜祿皇后的一段情分自此結(jié)束,她做到了讓玄燁和皇后都了無遺憾,就足夠了。
太皇太后亦是如此,從知道皇后撐不過幾天,她心里就有了準(zhǔn)備,歷經(jīng)三朝看過太多生生死死,在老人家看來,朝廷和皇室的未來更重要,比不得太后悲傷得病倒,作為皇室和后宮的支柱,在她自身生命走到盡頭前,絕不能輕易為了這些事倒下。
嵐琪之前幾日就來見過太皇太后,老人家的淡定也影響了她,今日再見時,太皇太后親手摘下了嵐琪鬢邊的白色珠花,告訴她:“不必再穿得這樣素凈,你們還要伺候皇帝!
“臣妾知道了!睄圭鞔饝(yīng),被太皇太后拉在身邊坐著,問她,“今日聽蘇麻喇說,才想起,你是最后跟在大行皇后身邊的人,她臨終前,對你說了些什么?”
轉(zhuǎn)眼竟已過去一個月,嵐琪再想起當(dāng)日的事,雖然不再悲傷難當(dāng),卻清晰如昨日一般,此刻一點點提起來,說到皇后托付她照顧溫妃娘娘,就順帶說了剛才路上遇見的事,也許對她而言,所謂的照顧,就只能是脫賴太皇太后的權(quán)威。
果然聽老人家說:“那孩子成不了氣候,可我也不會讓人輕易欺負她,外頭鈕祜祿一族的人若知道她在宮里被欺負,還是丟了后宮的臉面!
猶豫許久,嵐琪還是將鈕祜祿皇后那句話告訴了太后,當(dāng)一字字說起“玄燁,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見”時,才覺心痛如絞,不要,她絕不要對玄燁說這樣的話,不管是不是代替別人說,也絕不能對他說如此殘忍的話,而至于她自己,不止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要再和玄燁在一起。
“這話,你對皇帝說了?”太皇太后眉頭緊蹙,但見嵐琪搖頭,才松了口氣,似乎略有不悅,嘆氣說,“那孩子終究還是不明白為妻之道,何必呢!北阃熘鴯圭鞯氖终f,“這句話自此忘記了,再不許提起來,你若敢對玄燁說,看我饒不饒你,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斟酌就好!
“臣妾明白!睄圭鞔故状饝(yīng),很輕聲地說,“這句話臣妾會忘得干干凈凈,臣妾不要皇上心里有什么心結(jié),梗一輩子!
太皇太后看她,很是安慰,嘆著說:“人都走了,過去的再提起來沒意思。”
正說著,有宮女送太皇太后的補藥來,嵐琪如往日一樣接過手來伺候,才掀開藥罐蓋子,一股氣味撲入鼻息,那段日子天天在中宮侍疾聞著藥味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她,突覺胸前抑郁,腸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直覺得一股熱流從咽喉里沖出來,生怕在太皇太后面前失態(tài),撂下藥罐子捂著嘴就跑出寢殿,在廊下花盆里好一陣嘔吐。
環(huán)春急匆匆跟過來,慈寧宮的宮女也嚇壞了,蘇麻喇嬤嬤正好從茶水房出來,瞧見這光景,心中一動,攙扶嵐琪洗漱干凈后重新回來,可她一聞殘留的藥味又難受得不行,太皇太后和蘇麻喇嬤嬤對視一眼,嬤嬤便讓宣太醫(yī)。
“可是有了?”太皇太后歡喜又緊張,可掐指算日子,不免皺眉問,“元宵那晚的事?”
嵐琪赧然點頭,垂首紅著臉說:“之后未再侍寢,月信也已經(jīng)兩個月沒來!
嬤嬤大驚,問她:“您自己知道有了嗎?”
“知、知道……”嵐琪見嬤嬤眼中竟有怒色,被嚇著了,再看太皇太后也氣呼呼的,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太皇太后在臉上擰了一把,嗔怪著,“胡鬧胡鬧,你這丫頭真真要氣死我,你有了身孕,還去侍什么疾,怪我,該多留心才好!
嬤嬤也自責(zé)不已,又生氣地去擰環(huán)春的耳朵:“小蹄子膽大包天了,你也知道的吧,怎么不來報?”
嵐琪心疼環(huán)春挨罵,來攔著說:“太皇太后和嬤嬤不要生氣,臣妾自己知道身子沒事,才會去侍疾,而且額娘曾對臣妾說過,若自知有了身孕,頭幾個月小心點就好,說孩子小氣,不要弄得天下皆知,所以……”
太皇太后笑嘆:“可不是么,我懷先帝時,自己也不知道,頭幾個月里還和太宗去騎過馬,照樣也沒事,反是如今都小心謹(jǐn)慎過了,又是賞賜又是慶賀,孩子的福氣都折了。何況你好好送走了皇后,她對你有感激,會保佑這孩子,你自己也給孩子積德了!
嵐琪這才放心,好好哄了太皇太后,保證之后一定安分地安胎,不多久太醫(yī)來,確診德貴人有了身孕,太皇太后叮囑暫時保密,又遣蘇麻喇嬤嬤修書送往鞏華城,告知皇帝。
玄燁這邊抵達鞏華城后,先去祭奠了赫舍里皇后,鈕祜祿皇后的梓宮要三日后才移入享殿,他要數(shù)日才能回宮,祭奠發(fā)妻后回到行宮,就聽說太皇太后送來急信,玄燁擔(dān)心祖母的身體,匆忙拆信來看,卻是眉頭漸漸舒展,唇際有欣喜之色,李公公侍立一旁不敢胡亂揣測,但聽皇帝欣喜地對他說:“德貴人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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