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春不語,盼夏過來拉著嵐琪往外頭走,小聲說:“環(huán)春一肚子火,剛才玉葵和香月就挨罵了,您就算行行好,不然她們倆今天一定沒好果子吃,早上香月不是摔了您的玉鐲子嗎,您不計較,環(huán)春可要拿來跟她們算賬了!
嵐琪憋著嘴不服氣,氣呼呼坐在一旁屋檐下,大家都在屋子里幫著收拾東西,那里進進出出,盼夏看不過也要過去,卻被嵐琪拉住,拉在身邊說,“陪我坐會兒!
這鐘粹宮里,除了布常在曾經是主子,就數盼夏和她在一起最久,環(huán)春、玉葵幾人雖然都極好,但在嵐琪心里總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也不會讓盼夏跟自己,即便現在有了主仆之別,可在她心里盼夏仍舊是最好的姐妹。
“我是不是不一樣了,是不是變了?”嵐琪輕輕晃著盼夏的手,儼然舊時光,她從不覺得自己做過宮女是讓人羞恥的事,自然更不忌諱在人前人后和盼夏親近,盼夏見她如此,也放下主仆之別,笑悠悠蹭在身邊說:“是不一樣了呢,比從前更好看了,而從前您就是咱們這里最好看的!
“人家說正經的,你總是這樣!睄圭鲾Q盼夏的嘴,突然又想到,“是啊,你還是從前的樣子,我卻不知道自己變成什么樣了。”
“奴婢再幾年還是宮女,做宮女的有什么可變的?可您不一樣啊!迸蜗男χ鹕,替嵐琪把發(fā)髻上松了的珠花掐緊了,一邊說著,“再幾年您做了額娘,有了小阿哥小公主,就更不一樣了。您看布常在,哪怕從來不伺候在皇上身邊的人,是不是和從前也不一樣?咱們剛到這里時,她可是弱得風一吹就倒的人,成天眼淚汪汪的,那會子王嬤嬤可沒少說難聽的話吧!
嵐琪摸一摸腦袋上的珠花,想起舊時光景,果然連布常在都在一點點變化,自己一路從宮女到現在,又怎么能不變,只是她不曉得自己會不會變得讓人討厭,才無比惆悵。
當初皇帝喜歡上的是那個傻乎乎的小常在,她嘴上對環(huán)春說不在乎,心里怎么會不難受,如果玄燁真的不再喜歡她,真的因為自己不再是那個傻乎乎聽話的小常在而淡了情分,雖然往后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可她一定會過得很辛苦,錦衣玉食滿足的不過是身體,她的心里,可再容不下別的人了。
此時布常在從屋子里出來,瞧見嵐琪撅著嘴晃著腿坐在屋檐下,笑著過來哄她:“你這模樣窩在屋子里就算了,這里大門敞開著,但凡進來一個人瞧見,哪有皇帝的妃嬪可以這樣失儀?快起來,屋子里收拾好了,你要撒嬌發(fā)脾氣,關起門來鬧!
“人家可沒發(fā)脾氣!睄圭髌鹕韹扇灰恍Γ捅徊汲T诶匚葑,果然屋內原本處處可見的書本紙筆都不見了,一下子空落落,環(huán)春幾人立在一旁也不說話,嵐琪顯然很不適應。
“可都收拾干凈了,滿意了嗎?”布常在笑著,故意過去將炕桌上一本書收在手里,“這里落了一本,我先拿過去了!
“是什么呀?”嵐琪好奇,前些日子玄燁可送了好些有趣的書給她,她還沒來得及看,這會兒見布常在把最后一本都收走了,才真的著急,纏上來要看,布常在笑她,“你不是都要扔了嗎?多大的膽子啊,每本書上都有御印,你不要腦袋了?快去問環(huán)春,是扔了還是收在哪兒了!
嵐琪就勝在臉皮厚,剛才還發(fā)脾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這會兒她招貓逗狗地四處嬉鬧,屋子里的氣氛漸漸就又好了,不過她還是固執(zhí)地讓環(huán)春好好把書筆紙墨都收著,這些日子她不想再看見。
夜里安寢時,環(huán)春來鋪床,小常在卻窩在床上不肯動,環(huán)春請她挪一挪地方,她卻笑嘻嘻地說:“你今天都沒好好笑過,你看你現在又板著臉了。”
環(huán)春跪坐在腳踏上,好好地說:“主子白天笑得那么歡,別人不知道怎么樣,奴婢可是怎么看怎么難受的,您就是這樣,高興的都擺在臉上,不高興的全藏在心里,臉上笑得越歡,心里就越痛不是?”
嵐琪軟綿綿地鉆進被子里,只露出一個腦袋,輕聲說:“我怕我不高興,弄得大家都不高興,會傳到太皇太后或皇上那里,我不想老人家為我擔心,至于皇上……”她把臉埋進了被子里,唔著聲音說,“才不要讓他知道我不高興呢,我就使勁兒地高興給他看!
環(huán)春苦笑:“然后夜里一個人躲著哭嗎?”
被子里半天沒動靜,環(huán)春輕輕拉一拉,“您先頭說,那些話要皇上聽才成,可是不管皇上聽不聽,您說了嗎?你都不說,皇上怎么聽,依奴婢看,您若是把那些話也對皇上說了,皇上才不會那么生氣呢,您想想你都對萬歲爺說什么了?”
嵐琪裹著被子朝里頭一滾,嗚嗚咽咽著不說話,環(huán)春來替她拉好,要放下帳子:“奴婢可要去睡了,您一會兒哭,別找奴婢拿帕子擦眼淚!本鸵姳蛔永锏娜速咳汇@出來,拉著自己的胳膊不放,環(huán)春笑著說,“主子可不是小孩子了,這樣鬧脾氣不好。”
“我知道,可是心里委屈!睄圭餮劭艏t紅的,拉著環(huán)春坐下,自己又裹著被子蜷縮在床頭,慢悠悠說,“今天榮貴人對我說的那些話,聽得我心里真難受,她說也許有一天再也不會對我講心里話,我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不是她變了就是我變了,必然是這樣!
“榮貴人對您說實話了?”環(huán)春卻道,“既然您聽見實話了,心里該踏實了吧,反正……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次的事誰也沒吃大虧,三阿哥雖可憐,但拗不過命數,他只是沒能安安靜靜地走,等三阿哥斷七的日子,奴婢陪您去上香燒些紙錢,好不好?”
“這是必然的,畢竟是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沒了,榮貴人傷心,皇上也一定難受,可偏偏鬧出這些事,讓他更心煩。”嵐琪歪著腦袋,想了想后問環(huán)春,“你說是不是該我去向皇上認錯賠罪才好些。”
環(huán)春哭笑不得,“主子,皇上是什么人,天底下有他錯的事嗎?您哪怕是對的,也不能說皇上錯啊,認錯賠罪的那個人,難道您還希望是萬歲爺?”
“那……”嵐琪蹭著蹭著躺下去,嘀嘀咕咕,“你這樣說,我反不樂意了!
環(huán)春笑著把帳子放下,不和她再理論,她知道主子還有幾分小孩子脾氣,聽說做宮女那會兒不是這個模樣,想想也知道這脾氣是誰寵出來的,萬歲爺自己把人寵成這樣,太皇太后那兒又當親孫女一般疼愛,日子久了是個人都會長脾氣,主子這樣子已經很算好的了。
屋門合上的聲音靜幽幽傳來,嵐琪翻身松開被子露出只穿了寢衣的身體,屋內不再燒地龍?zhí)繝t,乍暖還寒的時候空氣尚清冷,渾身不由自主地一緊,再將暖暖的被子裹住身體,心中突然酸楚,白天玄燁的神情刻在眼里抹不掉,他那樣生氣,緊緊地掐著自己的下巴,疼痛的感覺現在似乎還在。
可若那個人真不在意,不喜歡了,他又生的什么氣,發(fā)的什么火?嵐琪蜷縮起身體哽咽:“是我不好,對不對?”
夜闌人靜,乾清宮依舊燈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監(jiān)來問皇帝要用什么宵夜,玄燁從桌案上抬起頭,問什么時辰了,聽說子時已過,輕輕一嘆,說要歇息。乾清宮的燈火每過子夜,就會有人稟告到慈寧宮去,皇祖母總是擔心他的身體,被責備時心里是暖的,可不愿老人家終日為此憂心。
空蕩蕩的龍榻上,玄燁翻身看到帳子上嵐琪親手繞的穗子還掛在那里,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開帳子瞧見那個小人兒,不卑不亢,緊張但不慌張,臉上的笑容那樣溫暖,被自己調戲了幾句就急著掀開了被子,那么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卻是第一次動心,心動想要留在她身邊。
皇祖母曾問自己喜歡嵐琪什么,玄燁答不上來,此刻靜下心來想,似乎就是純粹的喜歡,不論她嬌嬌軟軟的性子,還是固執(zhí)變扭的脾氣,嬉鬧時喜歡,生氣時也喜歡,愛寫字喜歡,看不懂書瞎念一氣也喜歡,更不要說溫婉柔靜體貼人的時候。
而今天她在慈寧宮門前瞪著自己說那句大不敬的話,不厭惡就算了,竟然還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嵐琪心智有所長成,可真看著她長成心智融入后宮這個世界,反舍不得放手,明明是舍不得放手,卻還要怪她不懂事。
“呵……”玄燁苦笑,自嘲竟然為了一個不聽話的女人大半夜費心神去想,那個小東西一輩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費工夫去想什么,她總在那里,只要自己不離開,就好。
這一夜玄燁睡得踏實,嵐琪卻輾轉反側,翌日起來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著頭皮往慈寧宮來,太皇太后瞧見,只和蘇麻喇嬤嬤偷笑,恰有裕親王福晉來請安,便打發(fā)嵐琪自己回去,她走出慈寧宮時,不由自主舒口氣,不想蘇麻喇嬤嬤卻從后頭來,遞給她一匣子點心說,“皇上那兒這幾天吃飯不香,這點心是奴婢晨起親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宮放著,李公公會打點。”
嵐琪捧了匣子垂著腦袋沒說話,嬤嬤輕聲笑她:“難道您還打算等皇上來給您賠不是?”
“我是怕皇上因為我送去的,連您做的點心也不吃了!睄圭髯灶欍皭,不等嬤嬤說什么,抱著點心匣子轉身就走了。
蘇麻喇嬤嬤喚了環(huán)春到跟前:“好好伺候著,等她緩過心思就好了,不要說些沒用的話攪亂主子的心思,烏常在自己能想明白!
環(huán)春答應,忙跟上嵐琪,伸手要把點心匣子拿過來,人家還愣了愣,好像要被搶了什么似的,半天才松手,之后一路往乾清宮來,更是從未有過的緊張,甚至對環(huán)春說:“咱們不用到皇上跟前去的是吧,把點心匣子給李公公放著就好了!
環(huán)春只是笑:“您想怎么樣,奴婢照著做就是了!
可避讓了好些日子,偏偏在今天和佟妃相遇,嵐琪從慈寧宮過來,而佟妃似乎剛從乾清宮出來要去慈寧宮,她高高坐在肩輿上,數日不見妝容比從前更明艷,相形之下嵐琪清秀樸素,身份地位的差別,顯然易見。
可本該在這樣的人眼里看到卑怯和謹慎,但佟妃俯視的目光下,卻只看到一個小常在不卑不亢無所畏懼的態(tài)度,她知道,烏雅氏從來就沒怕過自己。
“見過烏常在!甭犚娗嗌徍蛶讉宮女行禮,佟妃緊握的拳頭倏然松了,她如今身不由己,身邊都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太皇太后那么喜歡這個小常在,自己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作威作福。
“走吧!辟″氏乱豢跉,將目光悠悠轉向遠處,肩輿晃動就要離開時,突然聽見烏雅氏喊自己,她轉過目光,就見嵐琪福了福身子說,“臣妾有些話想對娘娘說!
佟妃居高臨下,冷笑:“你要說什么?說那天的事,說你不是針對本宮?你們那些詭計那些心思昭然若揭,還有可辯解的地方?本宮厭惡你時來已久,你以為撇清這次的事,就能改變什么,大家都省省心,本宮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你互不相干,你也不要逾越雷池,掂量自己的輕重,弄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別!
本是嵐琪有話對佟妃說,可人家卻急急倒出一車子的話,惠貴人說佟妃性子急沒涵養(yǎng),稍稍一撩撥就沖動,果然如此。
四下氣氛很尷尬,佟妃氣呼呼說完,就喝令離開,卻突然見烏雅氏跪了下去,她長眉擰曲,冷聲問:“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讓人家以為本宮欺負你?”
“那天的事,是臣妾對不起娘娘。”嵐琪周周正正地俯身叩首,額頭觸地,再起身時沉著心說,“不論如何,皇上心里最明白,不會輕易委屈了娘娘。”
佟妃似乎被勾起心底不對人說的悲傷,鼻尖竟感酸楚,深吸一口氣將目光移開,冷冷吩咐左右:“還不走?裕親王福晉等著呢!
眾人忙重新前行,青蓮朝嵐琪行了禮,也跟上去了。
佟妃的肩輿走了好遠,玉葵和香月才敢來攙扶主子,低頭看著她們替自己抖落裙擺上的塵土,嵐琪突然說:“環(huán)春,你把點心送去就好,我現在不想去乾清宮。”
環(huán)春不敢勉強,吩咐玉葵和香月好好跟著,先捧著點心匣子往乾清宮走,這一邊嵐琪轉了方向,徑直往鐘粹宮回去。
這一路走,她目不斜視,面色凝重,遇見佟妃很突然,但向她賠禮道歉,卻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曾囑咐她,不要輕易主動去接近佟妃,昨天玄燁掐著她的下巴時也說,他一直在平衡著佟妃的心態(tài)不讓她來欺負自己,所以她不敢也不能主動走進承乾宮,今天這樣突然相遇,對她來說,其實挺好的。
本以為說出這些話心情會變好,現在她卻沒來由的覺得沉重,在想明白之前,恐怕暫不能舒了這口氣。
走得急了,不免會累,嵐琪終于緩下腳步,心神稍稍轉回來,就聽見香月在身后說:“你瞧見了嗎?安貴人不知道在打誰。”
嵐琪轉身,兩人嚇一跳,問有什么事,她卻問:“你們說安貴人在打誰?”
當原路折回,轉過另一條路口,果然見地上跌了幾個人,安貴人早已不知去向,邊上站著的事那拉答應,仔細看,地上兩個宮女服色的面頰紅腫,再有一個穿戴體面些的臉上雖沒挨打,卻直挺挺地跪著。
那拉答應見烏常在過來,如遇大赦,迎上來說:“您替臣妾勸勸吧,安貴人不過隨口說的,可她就真打算跪死在這里了。”
跪著的女子,是前些日子剛得圣寵的官女子覺禪氏,一夜恩寵后被送來和那拉答應同住,那拉答應說她們倆去針線房取針線,回來的路上遇見安貴人,不曉得安貴人在哪里受了氣,口口聲聲說她們是勾引皇帝的狐貍精,那拉答應能忍,覺禪氏卻沒有忍,頂嘴后邊上倆宮女便遭殃,而她也被罰跪在這里。
“安貴人說跪多久?”嵐琪問。
那拉答應苦笑:“說她幾時想起來了就能起來,可臣妾看,她是打算跪死在這兒了!备鴯圭鞒笸肆藥撞剑茌p聲地說,“臣妾不敢上稟,可是臣妾真的害怕,烏常在,她自從來了后,不聲不響地尋死覓活好幾次了,臣妾終日提心吊膽,若真的死在臣妾那里,可怎么好!
“尋死覓活?”嵐琪蹙眉,又和那拉答應走來,她好聲勸說,“地上還很涼,安貴人脾氣不好而已,今天的事過幾天就忘記了,可你若跪出毛病來,豈不是給彼此都添麻煩?”
覺禪氏微微抬起頭,看著嵐琪:“臣妾可以起來?”
這聲音一出,嵐琪心頭莫名顫了顫,回憶紛紛亂亂地涌出來,總覺得這聲音在哪兒聽過,至于這張臉,她記得是惠貴人身邊那個從針線房出來的宮女。
但見覺禪氏扶著墻自己慢慢站起來,香月過去攙扶了一把,她含笑說了聲謝謝,可嬌小瘦弱的身子里,仿佛壓抑著強大的氣勢,嵐琪不自禁朝后退了半步,記憶終于停在圍場深夜的帳子外頭,想起來那一句絕情的:孩提時的玩笑話,我不會當真。
“是你?”嵐琪的心中砰砰亂跳。榮貴人那天假扮成端貴人來,對后來來的惠貴人說了好些話,她當時聽得懵懵懂懂被兩人繞進去,根本沒緩過神,加之對皇帝寵幸別什么人也不甚在意,現在醒過味,才倍感驚愕。
覺禪氏卻清冷地笑:“奴婢曾被佟妃娘娘掌摑,您賜了創(chuàng)傷藥,后來在針線房又被佟妃娘娘的宮女抽打,也是您救了奴婢,奴婢后來去了惠貴人身邊,見過您幾次可您似乎沒想起來,奴婢也不敢提!
那拉答應唏噓著:“沒想到你和烏常在還有這段前緣?”
可嵐琪卻呆立著,覺禪氏的話越多,這聲音就越熟悉,那一晚她在帳子里和納蘭容若的話一字不漏地回響起來,不論那晚她如何拒絕容若,兩人的情意真真切切地存在,怪不得,怪不得那拉答應說她尋死覓活,而今被皇帝臨幸,她和容若的未來也就此斷了。
“主子,您沒事吧?”玉葵見嵐琪發(fā)呆,上來攙扶一把,“是不是這里風大?”
嵐琪卻擺手,看了看附近,便說:“你們這么狼狽,走回去遇見誰又是事,鐘粹宮就在前頭了,去我那兒洗把臉歇一歇再走,這兩個丫頭也可憐,給她們上些藥!
那拉答應求之不得,殷勤地來扶著嵐琪,一行人匆匆趕回鐘粹宮,布常在見這光景,聽說又是安貴人折騰的,倒也不怨安貴人,反勸覺禪氏:“安貴人就是這樣的脾氣,你何苦跟她頂嘴,順著說幾句,什么事兒都沒了,往后遇見了可要學乖一些。不說別的,跟著你們的宮女多可憐,平白無故挨打!
嵐琪坐在一側,看著善良的姐姐給覺禪氏重新梳好發(fā)髻,笑悠悠地打量著:“真是好看,之前跟在惠貴人身邊時,就覺得水靈。”
嵐琪走過來,拉過布常在說:“我有些話和她說,姐姐帶那拉答應去你那兒坐坐!
布常在沒多問,轉身就帶人走,此時環(huán)春也從乾清宮回來,正要復命,被嵐琪示意先出去,一時屋內只留下覺禪氏和她,她親手關了門,再轉身來,覺禪氏已離了座,屈膝跪地,深深拜服,可并沒有說什么。
“你若真的死了,有是非之人去查,你覺得會有什么結果?”嵐琪蹙眉,“而你跪拜我做什么,我若要說出去,早沒有你今天在這里。”
覺禪氏再抬頭,已是淚流滿面:“奴婢只求他平安!
“那你就好好活著,只有你好好活著,和你有關的所有人才會平安。”嵐琪慢慢走近她,伸手拉她起來,自己身量修長窈窕,便顯得覺禪氏很嬌小,可是看著孩子似的面容,卻早已不是孩子的心性,觸手的一瞬,嵐琪就感覺到了。
“我會好好看著你的!睄圭魉闪耸郑笸肆税氩,神情凝重肅穆,“我要你好好活著,不是可憐你同情你,我只是不想你這些事被別人知道,你只求他平安,我也只求皇上身邊沒有麻煩。你記著了,你已經是皇帝的女人,安安分分地在宮里活著,誰也不會來為難你,可你若再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你!
覺禪氏怔然,也許她從未想到,這個溫柔的烏常在也會說出如此狠的話。
“惠貴人把你推走了,也許再也不會管你,你若愿意,鐘粹宮隨時能進來。”嵐琪很認真地說著,“這里曾經有個嬤嬤說,宮里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怎么過全在自己,你也不例外,你要想死很容易,可為什么你還活著?因為你根本不想死,既然不想死就不要再瞎折騰,不然你所惦記的那個人,就會被拉來和你陪葬,記住了嗎?”
覺禪氏再次屈膝伏地:“烏常在的話,奴婢會記一輩子。”
看到眼前的人再次跪拜,嵐琪才恍然回過神,剛才那些話她也不知怎么就說出口了,她看不到彼時自己是什么模樣,不知會不會也是佟妃曾經對著自己的嘴臉,可她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她只希望覺禪氏能安安分分,不要舊事重提,不要在玄燁身上沾染這樣不堪的事。
過去的事已無法改變,未來不該發(fā)生的,就永遠不要發(fā)生才好。
“你走吧。”嵐琪沉下心,“往后想來坐坐,隨時都能來,安貴人那樣的,順著她就好!
覺禪氏又叩拜行了大禮,躬身退出去,外頭不久就有腳步聲,環(huán)春很快進來,輕聲問:“怎么說了這么久,奴婢聽見那拉答應在問怎么哭了!
“姐姐呢?”嵐琪不答反問,“她不過來了?”
“布常在不過來了!杯h(huán)春見她愁眉不展,便岔開話題說,“點心送到了,李公公說皇上最近都沒什么胃口,問咱們有沒有什么能做了送去的,好哄皇上多吃些!
可嵐琪卻沉浸在自己剛才那番話里,昨天還纏著一屋子人發(fā)脾氣的她,竟然對覺禪氏說出“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你”這樣的狠話。
最近她總這樣,就連對著皇帝也是,像是身體里有幾個烏雅嵐琪似的,時不時就跑出來一個,越來越不懂該如何控制情緒,從前多簡單,做宮女時,勤勞一些忍耐一些,就天下天平了。
“你去問問……”嵐琪抿了抿嘴,尷尬地對環(huán)春說,“你再去一趟慈寧宮,問問嬤嬤,還有沒有什么東西要送去乾清宮!
環(huán)春心頭一松,欣然笑:“奴婢這就去!
烏常在再來乾清宮時,已經過了傳午膳的時分,她捧著蘇麻喇嬤嬤給太皇太后熬的湯,跟李公公說這是嬤嬤特地給皇上熬的湯,李公公哪里會想到太皇太后午膳連湯都沒喝上,趕緊先引了嵐琪進去,只是無奈地說:“皇上還沒回來,這里午膳都沒傳呢,一會兒皇上回來了,烏常在勸皇上多少喝碗湯!
嵐琪連連點頭,就自己先在暖閣里等著,暖春的午后陽光灑在窗下,她昂首看著柔和的陽光,太陽心里曬得周身暖暖的,昨晚沒睡好,又折騰了這一上午,在這有著皇帝氣息的屋子里,浮躁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不知不覺就迷糊過去。
李公公在外頭得知皇帝快回來,進來想請烏常在時,才發(fā)現她竟然睡著了,本想上前一步叫醒,但腦筋一轉,笑悠悠轉身便出來。
玄燁忙了一上午,渾身疲憊,進門聽李公公說:“蘇麻喇嬤嬤做了點心送來,請皇上嘗嘗!彼帕艘宦,讓李公公也去問候嬤嬤,說她上了年紀別太辛苦,剛要進書房,李公公卻攔在那里,笑悠悠講:“嬤嬤還燉了湯,請萬歲爺好歹喝一碗!
玄燁皺眉說:“朕在前頭吃過了,你留著夜里熱了我再喝!
李公公卻笑:“烏常在送來的,就等在暖閣里,等您喝了好去復命。”
“你越老越狡猾了!蹦贻p的皇帝滿面緊繃的神情倏然就松了,嗔怪了李公公一句,當下就脫了龍袍褂子,李公公接過去,輕聲笑,“烏常在睡著了,奴才沒敢驚動,若是失禮,還請皇上莫怪常在!
玄燁根本沒在意,已撂下一干人獨自往暖閣來,進門看到桌上擱著湯盅,邊上放了一對湯碗勺子,繞過儀門瞧見炕上蜷縮著正睡得香甜的嵐琪,卻不急著先過來瞧,而是轉身取過放在榻上的毯子,走近了正要給她蓋上,卻見小人兒在太陽下曬得面頰通紅,額頭上蒙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脖子里也晶瑩發(fā)亮,嫩白的肌膚實在可人。
“一會兒醒了吹風,又該著涼!毙䶮钹止疽痪洌×俗约旱暮菇碜,伸手探進她的脖子,被冰涼的絲綢一觸碰,嵐琪驚醒,睜眼看到玄燁在面前,迷迷糊糊朝后縮了縮,等完全清醒了,慌忙在炕上叩首行禮,卻被人家抓了胳膊拎起來問,“膽子可不小,昨天才在慈寧宮門前和朕頂嘴,今天就敢睡在這里,你不怕朕找人把你扔出去?”
昨晚想明白后,連同之前的事玄燁都不在乎了,這會兒本想逗逗她,本想嚇唬她,可嵐琪卻突然撲過來抱住了自己,玄燁一愣,不由自主地也環(huán)上了手臂將她抱住,手拂過背脊,隔著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軟的肌骨,含笑問:“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臣妾錯了。”嵐琪嗚咽了一聲,卻沒有哭,軟軟地貼在玄燁的胸前,“皇上不要把我扔出去!
玄燁笑:“昨天那個盛氣凌人的小常在呢?”
“找不見了!
“那你去找回來。”玄燁坐好,把人從身前推開,她身上熱乎乎的,細發(fā)沾染了汗水,軟軟地貼在額頭,玄燁拿汗巾子給她擦了汗,嗔怪著,“就這模樣,朕到底喜歡你什么?”
嵐琪看到皇帝眼底有笑意,一如從前那樣看自己的眼神,她心頭的陰云終于散去,那個傻乎乎的烏雅嵐琪又跑出來,傻乎乎地沖著皇帝笑,可她不知道玄燁最愛看她這樣的笑容,純凈透徹的笑容,仿佛能驅散世界所有的煩惱。
“朕盼著你能成為像昭貴妃那樣足以支撐后宮的女人,可又舍不得曾經的小常在消失!毙䶮顪睾偷卣f著,捧著她緋紅的臉,“是朕太貪婪了,你問的不錯,朕何嘗知道你們在后宮是怎么過日子的!
嵐琪垂下眼簾:“臣妾今天遇見佟妃娘娘,臣妾向她道歉了!
“道歉?”玄燁蹙眉。
“總梗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您和太皇太后都不讓臣妾去接近佟妃娘娘,娘娘若不來找臣妾,這根刺就永遠梗在臣妾心里!彼^續(xù)說,“今天遇見很突然,但娘娘沒有為難臣妾,而臣妾也終于有機會說那些話,那件事沒有誰對誰錯,但佟妃娘娘沒有算計別人,她要大阿哥也是您應允的,聽說她也很疼愛大阿哥,到頭來卻被誣陷要毒害三阿哥!
嵐琪抬起頭,直視著玄燁:“不能因為她曾經欺負虐待臣妾,就該幸災樂禍地看著她遭殃,那樣就會變成嬤嬤說的,把曾經別人對待臣妾的嘴臉掛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如此,不論烏雅嵐琪能不能成為像貴妃娘娘那般足以支撐料理后宮的女人,曾經的小常在,肯定就已經不存在了!
玄燁笑意深濃,伸手撥開她額頭上的細發(fā),“你能把曾經的小常在留住?等我們都老去時,朕還能看到她嗎?”
嵐琪點頭,笑眸晶瑩剔透:“和皇上白頭偕老,等臣妾老得都彎不了腰了,也還要跟您撒嬌的!毙䶮顚⑺ё,又聽她說,“那皇上下回生氣了,不要當著外人的面訓斥我好嗎?”
“你就不能不惹朕生氣?”玄燁哭笑不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昨天把朕恨得牙癢癢的,朕登基后十幾年里,敢跟朕頂嘴的人寥寥無幾,你算上一個了!
嵐琪怕癢,又怕大白天勾出皇帝的火來,趕緊離開下了炕,過來摸了摸湯盅還是暖的,便舀湯讓玄燁來喝。
玄燁身上本有幾分火,但見她有分寸,也自知尊重,含笑過來,瞧見另一只碗空著,親手也盛了一碗湯,拉她坐下,“陪朕一起吃。”
兩人對坐,見皇帝動了勺子,嵐琪才自己也喝,可湯入口,說不上的怪味道,又不敢多嘴,偷眼看皇帝,他也是一臉莫名,兩人傻傻地對看須臾,玄燁終于問:“不好喝?”
嵐琪點頭,見皇帝喝得很勉強,終于忍不住說:“要不別喝了,其實……這是太皇太后的藥膳,嬤嬤特地燉給太皇太后喝的。之前嬤嬤讓臣妾送點心來,臣妾遇見佟妃娘娘后,心里不自在就打發(fā)環(huán)春送來,再后來又想來見您,找不出借口就去求嬤嬤,嬤嬤就把湯給臣妾了!
皇帝輕輕咬著唇,眼底的笑意仿佛恨不得把嵐琪藏進眼睛里,這湯是喝不下去了,伸手拉她起來,徑直往書房去,不顧外頭侍立多少太監(jiān)宮女,大大方方地就過去了。
“朕有好些折子要看,晚上還要召見大臣議事,晚膳興許也顧不上,你在這里陪著朕,一會兒去泡好喝的茶,拿嬤嬤做的點心,朕吃了再去見大臣,也不怕餓著了。”玄燁自己往案前一坐,推嵐琪磨墨,見她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自己也收斂心思,如是,先頭還在暖閣里膩歪的兩個人,竟然一整個下午都沒說上幾句話。
傍晚時嵐琪泡了茶來,陪玄燁吃了幾塊點心,一直等外頭大臣都到了,忙著伺候穿戴送上肩輿,等皇帝的身影從眼前消失,嵐琪才想起來要去慈寧宮復命,環(huán)春說過,嬤嬤讓她回去時一定先去見太皇太后。
來時正該傳晚膳,太后和貴妃派人來問候,等人都走了嵐琪才進來,正瞧見太皇太后從佛龕前站起來,雖是有年紀的動作緩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閃了腰的人,她上來攙扶時不禁問:“您的腰沒事了?”
老人家傲然笑:“守著你們幾個不讓人省心的孫兒,我能有事嗎?”又瞇眼見嵐琪氣色甚好,眼底惆悵之色蕩然無存,很歡喜,“你們和好了?”
“好了。”嵐琪臉頰緋紅,自責,“讓您擔心了,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的!
“哪兒能一直好好的!碧侍笮,先拉嵐琪給菩薩上香,看著她在佛龕前虔誠叩拜后,才挽著手一起往膳廳去,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總讓我不要說那樣的話,可人不能不服歲月,我這把年紀已是老天爺眷顧。若要離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燁,他小小年紀先帝就走了,隔兩年生母也走了,雖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別,他富有天下卻又是最孤獨的人!
進了膳廳坐下,只有蘇麻喇嬤嬤和幾個貼身伺候的宮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顧忌地說:“先帝在時,我容不得董鄂氏,現在后悔已經晚了,他那么孤獨地坐在高位,難得不把自己當帝王地真心喜歡一個女人,我為何要容不得!崩先思掖丝滩庞袔追謵澣,拍拍嵐琪的手說,“好好陪著玄燁,不怕磕磕絆絆斗嘴吵架,真心實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長!
嵐琪深深點頭:“臣妾記下了!
蘇麻喇嬤嬤捧著碗筷立在一旁,聽見主子這幾句話,背過身抹去了眼角的淚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輩子的痛,先帝曾經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為孫兒守護著,先帝曾經經歷的痛苦,她也不愿悲劇在孫兒身上重演。
“嬤嬤。”嵐琪過來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說皇上中午喝到藥膳湯皺眉頭的玩笑,卻見到嬤嬤的眼淚,一下子怔住,嬤嬤含笑沖她比了個噓聲,趕緊收斂神情,轉身來笑著說:“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藥材,主子也不愛喝,可總比吃藥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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