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叁個小時前。
這一天氣溫不錯,天空過于清澈,陽光不染塵埃落了下來,難得的好天氣,院子內(nèi)掛滿了曬洗的衣物和床單。
出門前,菲姆斯囑咐她,家里的污水管好像堵住了,不要動,等他回來。
癱在躺椅上的阿貝爾點頭,讓他早點回家。
一切看上去風平浪靜。
曬著太陽啃著奶酪小餅干,難得的愜意日子。
人一旦閑下來就會容易想東想西,比如現(xiàn)在,日子過得太安定了,她常常會想起從前的自己。如果被以前的自己看到現(xiàn)在這副懶惰的模樣,肯定會很失望吧。
她這么想著,忽然污水管道里傳來奇怪的聲音。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阿貝爾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看向傳出聲音的浴室,腦子里浮現(xiàn)出菲姆斯出門前的叮囑,又轉(zhuǎn)回頭去,不理睬。
誰想這回流的聲音愈演愈烈,“咕嘟咕嘟—咕嘟咕嘟—”間隔時間越來越短,也更加急促。
她聽著這不太安全的聲音,撐起沉重的身體,裹著毯子慢吞吞踱到浴室內(nèi)。
回流的泡泡越冒越大,變得非常密集了。
阿貝爾:“……”
她思索片刻,還是不太想伸手進去掏。
一陣密集的泡泡涌出,突然最大的泡泡猛地炸開,回流停了。
很好,可以等菲姆斯回來再說。阿貝爾這么想。
她剛要回頭,一個巨大無比的污水泡迅速排出,“啪——”一聲巨響,炸開的水滴濺到她臉上。
阿貝爾:“…………”
要不還是先去污水管出口看看?
這個家待不下去,她也不想去掏污水管,那就只能去排除掉污水管出口的問題了。
她給自己找了個非常棒的借口,結(jié)果一到污水管道的出口現(xiàn)場,整個人都傻了。
因為、那里、堵了一個、缺了一條胳膊的、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
一瞬間冷汗就下來了。阿貝爾咽了口口水,才勉強忍住脫口而出的尖叫。
那個人下半身浸在污水里,上半身赤裸裸的,被出口攔截垃圾的鐵絲網(wǎng)卡住。狹小的出口就這么被這具身體堵得嚴實,怪不得家里污水流不下去。
而那個堵住出口的人,看上去是死了的。
阿貝爾遠遠地粗略觀察,那人沒了一條手臂,陰森的白骨卻以詭異的方式連接在一起,該怎么說呢……連在一起的樣子,就和她曾經(jīng)見過的人骨模型一樣。
那條和模型一樣的白骨手臂從鐵絲網(wǎng)的格中露出,像是被卡在里面向外面的人求救似的。
這種案發(fā)現(xiàn)場的感覺讓她頭皮發(fā)怵,阿貝爾毫不猶豫掉頭就走,決定等菲姆斯回來再把這具尸體撈出來。
只是走了沒幾步,鐵絲網(wǎng)發(fā)出咯啦的聲音。
“…………救……”
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里回響,她原本不該聽見,巧合的是鐵絲網(wǎng)的動靜引起她的注意,讓她聽到這聲將要消失的呼救。
阿貝爾頓了頓,硬著頭皮又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
走進了看,她就只能看到這人是個男性,遍身沾滿了臟污,分不清是血跡還是污漬,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但估計下一秒就要沒有起伏了。
畢竟她都走到面前了,還問了聲“你還活著嗎”?這個人還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好像剛才的求救只是他死前的最后一絲掙扎與希望。
他還能有呼吸,完全是活下去的本能在硬撐。
阿貝爾嘆了口氣,踏進污水池中,晃了晃那層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常年沒人更換,早已銹跡斑斑,腐蝕程度比較大,但也不是那么好掰斷的。即便她晃的動靜很大了,這人還是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有點麻煩,而且她弄臟了衣服,菲姆斯會不會不高興?
正在她糾結(jié)的時候,鐵網(wǎng)里的人呼出一口氣,然后就沒聽見他吸上來。
“啊!卑⒇悹柦辛艘宦,趕緊上手去掰,一下沒掰斷,她把腳蹬在墻壁上使勁,尖銳的鐵銹割破手指,血珠染紅了手掌,握著鐵網(wǎng)的手縫里滲出血液。
“呼、怎么這么難弄。”
她換著氣,掰了不知道多久,手臂都發(fā)酸,腦門直冒汗?粗矍安恢阑畹娜,她咬咬牙,忍受手指割裂的劇痛,握住鐵網(wǎng)兩側(cè),最后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蹬下腳往外拽。
隨著“撲通!”“咣當!”接連響起的兩個聲音,阿貝爾手里握著斷成兩截的鐵絲網(wǎng)跌入污水池,那具身體也重重砸在她身上,砸得她差點吐血,手里的鐵網(wǎng)在一片混亂中飛了出去,傷口直接和污水接觸,痛到她出聲驚叫。
然后就被終于疏通的污水管道灌了一嘴的泥沙。
慘。太慘了。不管是她,還是他。都太慘了。
為什么她會遇到這種事!
阿貝爾從臟兮兮的水里坐起,呸呸兩聲,委屈得要哭。
她突然好想念菲姆斯,雖然他才離開沒多久,可她就是好想他。自從菲姆斯來了以后,她就沒吃過這種苦——雖然她以前也沒吃過這種苦。
阿貝爾想著想著就真的落淚了,被灌了一嘴的污水,這誰能忍住不委屈。但她還是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一邊哭一邊把身上的人架起來,拖著他先離開污水池。
由于沒有了右手臂,她又不敢去動不知道怎么連在一起的白骨,只好環(huán)住他赤裸的胸膛,慢慢往外拖。她拖到一半,他的下半身從水中浮現(xiàn)出來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不對勁。
這個人的下半身,竟然是魚尾。
自詡什么都見過的阿貝爾也是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眨眨眼,用力向后退幾步離開水池,展現(xiàn)出完整的魚尾。
他的身體一離開水,連接著的白骨稀里嘩啦散了一地都是。骨頭像垃圾一樣隨地亂丟,一部分落在魚尾上。
她循著看去,魚尾流線姣好,湛藍的鱗片即使在臟污掩蓋下,也發(fā)著幽隱清澈的光,如果不是沾染臟污,一定是令人欽艷的色彩。
順手撩開這條人魚鬢邊的白發(fā),本該是人類耳朵的地方,生長著近乎透明的魚鰭,鰭在微微顫動,接觸到空氣時,鰭膜開合張大了一瞬。
很美麗的人魚,不知道怎么出現(xiàn)在污水管道里。她想。
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撿他散落的零件,阿貝爾先把他大塊的本體搬回家,把人魚泡進浴盆的時候,污水已經(jīng)下去了。
嗯,有些可能在她嘴里。
接了點水把自己潦草沖了一遍,足足刷夠四五遍牙,她才從被灌了一嘴污水的陰影里走出。手上鐵銹劃開的傷口隱隱作痛,握了握,血珠滲出手掌。
又看向那只半死不活的人魚,她后知后覺恐慌起來——他要是死在這里怎么辦?
浴盆里的清水被人魚身上的臟污染得漆黑,她頭一次對眼前的情況束手無策。
先給他喂點藥?喂什么藥?他可以吃人類的藥嗎?
總之把水放了,重新倒入清水,他身上太臟了,沒一會水又渾濁了。
阿貝爾翻出那盒斯弗艾送給她的粉末罐子——它恰到好處地派上用場——洋洋灑灑往水里撒了半盒。
“也不知道這種怪東西能不能起作用!彼洁熘,祈禱老藥劑師最好做點有用的事。
號稱能起死回生的人魚淚珠磨成的粉末,大概能對人魚起作用吧?
倒撒藥粉的時候她給自己也抹了一手,除了刺痛感沒什么用,血依舊在流,她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大,查看浴盆里人魚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
粉末混入水中咕嘟冒起煙霧泡,襯得蒼白無血色的人魚更有種要升天的錯覺。
要命,他不會真的死在她們家里吧。
阿貝爾見到他堵在水管里的時候沒慌,搬著一具快死的人魚的時候沒慌,現(xiàn)在人魚在她家浴盆里仙氣飄飄,她慌了。
她伸手去戳人魚的耳鰭,想試試看他還有沒有反應(yīng),人魚突然睜開眼,一口死死咬住她的手指。
阿貝爾陡然一驚,嚇得倒吸一口冷氣,條件反射抽出手指,人魚卻越咬越狠,幾乎要把她手指咬下來。
“你松開、不松口我就要動手了!”
不管他聽沒聽見,她用盡力氣一巴掌扇在人魚完美的臉上,人魚被她扇得偏過頭,吃痛地松開嘴,吐出一口血。
他斜過眼憤怒地瞪著這個陌生的女性人類,白發(fā)藍眼的美麗人魚,藍寶石的瞳孔里淬滿仇恨,幽冷的眼神毒刃般鋒利,惡毒的侵染非但沒損傷他的美,更是讓這塊寶石如置之死地、而后浴火重生般閃耀。
“你瞪我干嘛。俊卑⒇悹栆矚,“早知道你這樣,就讓你堵在出水口算了!”
她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這家伙憑什么對她這么兇,無緣無故又莫名其妙。
白發(fā)的人魚嗓音沙啞,這不該是一條以曼妙歌喉聞名的人魚的聲音,阿貝爾皺了下眉,就聽他虛弱又謹慎地開口:“……你也要、吃了我嗎?”
“……”天知道她怎么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無禮舉動,“我吃你干嘛?”
他閉口不言,想伸手扶住自己起身,空蕩蕩的右手臂沒有支點,一下子栽倒在浴盆里。
嘩啦啦一陣水聲,人魚摔懵了,低頭看到自己的模樣,沉默少許,像是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然后認清了現(xiàn)實,發(fā)出凄厲的尖叫。
阿貝爾默默堵住耳朵。太慘了,這要是換成她也接受不了。
在她印象里的人魚,從來是歌喉空靈,只歌唱精靈的音符;而現(xiàn)實中她見到的第一條人魚,不僅凄慘得沒了一只手臂,還正在撕心裂肺地哀慟。
不似人類的怒吼哀嚎,像是海豚呼喚同類般尖銳嘹亮的長音。
他凄烈嘶鳴,終是沒有半分回應(yīng)。
聲音漸漸低去,他落淚不再呼喚,淚珠滑落下頜,砸入水中化作珍珠。阿貝爾看了一眼,捂著耳朵問:“要不你去海里再試試?”
那雙碧藍的眼里帶著深深的疲憊,凝視她良久,仿佛想通了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他想請求她把自己送回海洋,可最后還是問:“為什么,會有人魚的淚?”
他認出水里的就是人魚的淚珠。他想知道,這個人類對他、對人魚,是否懷有惡意。
阿貝爾放下手,朝他攤開:“別人送的,說實話我不清楚真假,畢竟對我沒什么用!蹦请p手布滿割裂的傷口,涔涔?jié)B著血。
不用說也知道,是為了他才受傷的。
“……是真的!彼寡劭慈ィ掏涕_口說,“小傷無用。”
“所以我需要死一下才能起作用么!
阿貝爾也就那么隨口一說,他竟然認真地點頭了。
“……”人魚是這么正經(jīng)的物種嗎?
“好吧!彼艞夐_玩笑來緩解氣氛,對他說,“看在你這么慘的份上,咬我的事情就不追究了。要把你放到海里去嗎?”
人魚眼眸微動,他挪動自己的身體,一出水面,鋪天蓋地的失控感襲來,他明白了,他暫時離不開這里。
他現(xiàn)在非常需要人魚的淚珠。
人魚的頭發(fā)披散在水中,像盛開的脆弱花朵。阿貝爾見他搖頭,了然道:“我知道了,那剩下的我全倒進去了?”
他的眼里沒有多余情緒,古井無波地看著她,突然讓她伸出手來。
雖然疑惑,但她還是伸手了。
“要扶你起來?”
“不。”人魚說的話越來越少,崩潰過后,他就像失去所有感情一樣,疲憊極了。
他用僅剩的左手握住那只纖細的手腕,手心朝上,能看見清晰的青色血管,脈搏撲通跳動,只要輕輕用力,他的指腹就能輕易掐斷她手腕。
人魚費力擺動尾鰭游到她面前,他的舌尖舔上割裂的傷口,冰涼的觸感落在敏感的手心,激得她微微一抖。
人魚是極好看的。純白的發(fā)色如雪落入掌心,沁涼又柔軟,它的主人此刻正捧著她的手,不似人類的體溫通過指尖和濕濡的舌頭傳遞給她。
不愧為被人類稱之為珍寶的人魚,唾液沾染的傷口很快停止流血,也許是出于愧疚,他在被自己咬傷的地方舔的時間久了,指掌之間格外細致,指縫間都是他的唾液,弄得她癢意漸起,沒忍住縮了縮手。
冰涼的手不太用力,卻不容拒絕地捉住她手腕,就像沒有察覺到她的躲閃,垂首專心舔舐。
人魚真的是及其好看的。阿貝爾不由出了神,沒聽見開門的聲音。
人魚的耳鰭動了動,沒有理睬。
門外的人在外屋走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人,沒有找到,腳步?jīng)]有猶豫,徑直朝著這邊走來——
咔噠。房門開了。
“……”
安靜的浴室內(nèi),第叁道呼吸聲響起。
“……阿貝爾?”
被叫到名字的當事人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向門口的人,錯過身子將浴盆里的人魚暴露在他視線里。
“嗯?你回來啦……”最后一個字剛吐出半個音節(jié),她猛然意識到她還沒和菲姆斯說污水管道堵了條人魚、她還把人魚帶回家的事,頭皮一麻,脫口而出,“你聽我解釋!
菲姆斯的目光卻不在她身上,他直直地盯著她被握住的手,再移到人魚漂亮的臉蛋上,強行壓住領(lǐng)地被陌生人侵占的怒火,一字一句道:“為什么會受傷?”
他一回家就面對這樣的情景,他好生氣,也有好多質(zhì)問,他想知道這個沒有禮貌的家伙是誰,也想知道阿貝爾和他什么關(guān)系,可看到她流血的手時,所有問題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知道她為什么會受傷。
“該怎么說呢……去查看污水管道的時候,掰鐵絲網(wǎng)的時候割傷的!
阿貝爾粗略地講了大概,把污水管道堵了個人魚、她怎么把人魚搬回來的前因后果告訴他。
人魚淡漠地注視他,只一下就撇開眼神。
“呵,魅魔!彼踔劣行┎恍嫉氐统。
菲姆斯一步上前,要把阿貝爾攬回來。
“你等等、”阿貝爾不顧人魚的挽留,抽回自己的手,糾正他說,“不管你對魅魔有什么意見,我家菲姆斯不是你想的那樣!
從沒見過為惡魔說話的人類,人魚有些詫異,接著低眉順首道歉:“抱歉!硪恢皇挚梢越o我了!
阿貝爾要伸出另一只手——她根本沒意識到哪里不對,但他都道歉了,她又不計較了。
菲姆斯搶先勾住她的手臂,拖回來握在自己手里。
“不可以,”他冷著臉說,“我會難過!
菲姆斯第一次用警告的語氣和她說話,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被動著抱進懷里。
她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氣味,帶著剛曬過的太陽的味道,宕機的腦子瞬間清明——她渾身都是污水!
“阿貝爾?!”
她一把推開,力道不重,卻令他難堪無措。
菲姆斯臉上掛著驚惶困惑又不解,他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這條人魚做了什么,阿貝爾對他如此排斥。
人魚撲騰尾鰭,發(fā)出一聲愉悅的嗤笑。
======唐突想起一個好笑的梗======
阿貝爾:菲姆斯你看,這玩意兒比藥劑好使!(指人魚的口水)
人魚:……
魅魔:……
#不是人的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