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開眼睛時已經(jīng)身在醫(yī)院，房間里只有我一人。
謝天謝地，我從水中獲救了。
我瞄了自己的身體一眼，幸好沒有接上什么亂七八糟的儀器。
我來到走廊上，兩個護士從我面前經(jīng)過。她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便走到通道的另一端。
我漫無目的地前進，一陣歌聲自前方的房間傳出。
我在房門口停下，從門口的玻璃窗看到里面有一群穿著病人服的孩子，他們正圍著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唱歌。
當(dāng)他們唱到副歌部分時，正在畫畫的女老師忽然松開手中的筆。筆在平滑的橄欖色膠地板上滾動著，歌聲仍然持續(xù)。
我的手臂忽然被拉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蕭睦。
我的心頓時怦怦直跳，一時說不出話來，臉上卻不自覺地率先綻放笑容。
終于見到你了。
我內(nèi)心的激動是難以用筆墨形容的。一瞬間，我有種快要暈過去的感覺。
「你走吧�！�
蕭睦的表情很嚴(yán)肅，嚴(yán)肅得有點刺眼。他這道命令一聽就知道毫無商量的馀地。
為什么？他之前明明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
我想問他「為什么」，卻擠不出半點聲音來。他捉住我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房間的門開了。
「喂！」我感覺有人捉住了我的另一隻手。
蕭睦正打算拉我離開，后方的人卻把我的手抓得更緊，我不得不回頭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是一個小孩。我拼命地眨眼，也看不清他的容貌。我的眼睛到底哪里出問題了？
「快點回來。」
說話的男孩面容逐漸變得清晰，我一愣。
是方然。
我嚇得彈了起來。全身濕答答的冰冷感一下子涌上來，令我有點不適應(yīng)。我不但衣服全濕了，氣管也進水了。
我不停地咳嗽著，希望把水都咳出來。
葉子的碎影打落在我身上，方然眼帶笑意地打量著我。
見鬼了，他怎么又在這里？他不是被趕走了嗎？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這么覺得了，不過現(xiàn)在更加……」
「更加什么？」我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我現(xiàn)在全身濕透，又在夢中被他強行嚇醒，他到底還想怎樣？
「像個洋娃娃�！顾焓至昧宋绎栒汉陌l(fā)絲一下，手穿了過去。
他想說什么？這算是讚美還是在貶我？
「這里是什么地方？」
我留意到頭上有一棵大樹，有些枝葉舉得高高的，有些則垂向西湖，樹枝末端的葉子蜻蜓點水般在水上游移。我的腳下是松軟的草地，草長得很茂盛，一堆堆的靠攏著。
「我怎么知道？」方然瞥了旁邊流動的湖水一眼，說：「岸上吧�！�
「是你救了我？」
「我只進了你的夢里把你喚醒，救了你的人是——」
「蕭睦！是蕭睦吧？我在夢里見到他了�！�
方然移開視線，道：「那個蕭睦只是你腦海里的投射，不是真的。救了你的傢伙在那邊。」
他的視線是向著我這邊，那就是說……
我別過身來，樹后果真躲著一個女孩。她的手緊緊地抓住樹干，只探出半個頭注視我們。
「謝謝你救了我。」
女孩仍然默默地凝視著我，一語不發(fā)，時間久了我開始有點不自在。
「樣子長得挺不錯，就是個子小了點�！狗饺伙w到樹后，打量起女孩來。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聲，但馬上又后悔了。
方然是隻鬼��！
在女孩的眼中，我一定是個險些在西湖中溺斃﹑被撈上岸后對著空氣大叫的瘋子。
不料女孩竟扭頭向浮在半空中的方然，木無表情道：「你個子又不高，有什么資格評論別人？」
我一呆，難道她……
「用得著這么驚訝嗎？你看不出她是隻鬼？」
我很想坦白自己平生沒見過多少隻鬼，但想到對象是方然和一隻從未見過的女鬼，只好把話咽下去。
對著陌生的鬼魂，還是不要輕易洩露自己的底細(xì)比較好。
「話說回來，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周煒安明明說了已經(jīng)把他送回老巢——也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的。
在前往西湖的路上，周煒安已經(jīng)把方然的過去告訴我了。昨晚方然對我說的「意外」，根本不是事實。據(jù)說當(dāng)時是他醉酒駕駛摩托車，才發(fā)生交通事故的。
未成年喝酒就已經(jīng)不對了，他還要偷隔壁家的摩托車……
由于那宗事故還賠上了另一條無辜的性命，像方然這樣的鬼魂只能在死亡現(xiàn)場徘徊，而那間酒店正好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
方然的母親——藍可悠通過靈媒得悉方然的狀況后，一直致力為他尋找解脫的方法。后來她創(chuàng)辦了奇畫社，希望藉著跟鬼魂打交道，打聽有什么讓他兒子早日超生的辦法。
奇怪的是，方然怎么有辦法來到距離酒店如此遠(yuǎn)的西湖？
方然彷彿看出了我的疑問，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是你帶我出來的�！�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
「姓周那小子把戲演得這么大，裝成一副了不起的樣子，我只好陪他玩玩了�！�
方然飛到我面前，指向我放護身符的位置。
「我附在它上面了。多虧你，終于可以出來松松筋骨了�！�
護身符不是應(yīng)該剋制鬼魂的嗎？難道是因為被方然碰過……想到這里，我突然有種想扔掉這個護身符的衝動。
周煒安肯定有辦法解決的。
「喂，洋娃娃，我們之間的交易還算數(shù)吧？」
交易？
方然看我遲遲不回答，一臉鄙夷。
「記性真差。今天早上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讓你幫我完成大計。」
「但你還沒有告訴我蕭睦在哪里。」
我忽然想到還有一點可以約制他。
「而且，你還欠我一個人情�！�
他以一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的樣子看著我。
「我把你帶出來了，你要怎么報答我呢？」
「我剛才不就已經(jīng)救了你一命了？」方然嘆了口氣，道：「唉，算了，就當(dāng)扯平吧�！�
這就扯平了？
「最多我答應(yīng)你，事成之后我會幫你一起找那塊木頭。這樣總行了吧？」方然不耐煩道。
這倒是可以考慮……不過我得問問周煒安的意見。
完全忘記他了。
我在草地上搜索著我的隨身行李，但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手機和錢包都放在包包里。掉到水里之后，我的包包好像也丟了。
這下子該怎么聯(lián)絡(luò)周煒安？如果我厚著臉皮在路上向別人借電話，會有人愿意借給我嗎？不，我只把周煒安的電話號碼輸入手機的通訊錄，并沒有背下來。
「怎樣？洋娃娃�！�
「我得先找回我的包包，東西都在里面�！�
先不說手機，弄丟證件也有夠麻煩的。
方然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真麻煩」，但還是跟著我動身。
「等等�！古⒊鲅宰柚刮覀冸x開，卻似乎不敢離開樹后。
好吧，禮貌上我還是應(yīng)該再向她道謝的。
「謝謝你救了我，將來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報答倒是不必，我只想向你提出一個請求�！顾f起話來小心翼翼，雙手不時交叉搓揉著，身上的淺灰色裙子上有不少雜色補丁。從外表上判斷，她的年紀(jì)應(yīng)該跟方然差不多。
「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還有……」
「我叫馮韻儀�！�
「想要你三根頭發(fā)�！�
聽到這請求，我徹底愣住了。
要我的頭發(fā)？
「我可以問問原因嗎？」
給三根頭發(fā)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只是這對鬼魂來說有什么意義嗎？
「我想留為紀(jì)念。」
鬼魂一般分為三類，分別為「愛鬧型」﹑「摺疉型」和「修道型」。看她的舉止，應(yīng)該屬于比較少跟人接觸的「摺疊鬼」吧。這類鬼魂不會害人，通常比較畏懼陽間的人。他們傾向默默地呆在角落里，不被任何人打擾。她這次出手救了我，可能是覺得這樣的經(jīng)驗很寶貴吧。
我折斷三根頭發(fā)遞給她，她正欲接過，方然卻飛快地從我手中奪去頭發(fā)。
「你干什么？」
他又在耍什么花樣？
女孩立時瞪了方然一眼。
方然和我們保持距離。他用姆指和食指捏住頭發(fā)，似笑非笑地對女孩道：
「跟我們說實話，否則別指望能得到這三根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