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我沒有想過會在這么多年以后,還回到高中母校。
那件事情之后我每天都發(fā)著抖走進校園,想著努力撐過最后半學(xué)期就好了,我隨時都可以感覺有人在看我,是已經(jīng)摔爛的陳純真,還有,那個人。
校方對我們做了很多次心理輔導(dǎo),幾乎每天早上,我們都會按照座號,去輔導(dǎo)室和老師們聊聊近況,當(dāng)然,聊聊近況是他們說的,實際上我們只是去坐在那里,裝做沒事的樣子。
我提到了被警方找去問話時很害怕,也跟我爸媽說了,很快,他們就不再找我問話了。
導(dǎo)師在講臺上,語重心長地說:「希望大家不要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好好準備學(xué)測!
也對,人生就像一場賽事,跑道上有人停下來了、受傷了、死了,我們其他人還是要往前跑,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陳純真的死以意外結(jié)案,但大家都說是自殺,逼得她的家人出面澄清,說他們真的沒有逼迫孩子一定要品學(xué)兼優(yōu),孩子只是出了意外,希望大家不要再責(zé)怪媽媽了。
我在朋友傳來的新聞影片上看到,陳純真的媽媽戴著墨鏡、帽子,被家人抱著肩膀出面說話的事情。
沒有人會相信她,在這個年代大家都相信,孩子如果自殺死了,一定是媽媽逼的。
新聞的熱潮一下子就過了,因為現(xiàn)在有太多學(xué)生自殺,小學(xué)生、國中生、高中生、大學(xué)生,什么人生中最快樂的校園時光,大人如果有機會重來一次,是不會想要回去的。
學(xué)校就是把一群人關(guān)在一起,讓他們一直考試、一直比賽,贏的人會得到獎勵,但是輸?shù)娜,會把氣出在贏的人身上。
陳純真沒有真正的朋友,所以她一直討好我,想要跟我「做好朋友」,身為;ǔ煽冇质侨5谝唬總人都和她保持距離,好像她是什么珍禽異獸。
這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一點也不同情。
校門關(guān)著,張振豪撥了手機,很快,就有人來接我們。
我不敢相信,是丁小喵拿著一臺dv,她小跑步過來,小心不發(fā)出太大聲響,幫我們從里面開門。
我不想進去,她卻拉著我的手,「快點快點,你不知道我找到誰,這次一定可以拍的很好!
她的額頭冒汗,臉頰因為興奮而發(fā)紅,我被她拉著不得不小跑步跟著,其實是一點都不想往學(xué)校里走。
但我沒有力氣,我自知理虧,張振豪說要道歉時我還以為他會帶我到殯儀館,到陳純真的墳?zāi)怪惖牡胤,沒想到會在這里。
學(xué)校一片黑暗,丁小喵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在這里拍攝,「你一定不敢相信我找到誰!」她拉著我,用手電筒指著路,就走上樓梯。
這里是我們?nèi)昙壍慕淌遥腋静幌嘈胚@里會有人,雖然才晚上八點但現(xiàn)在是暑假,學(xué)校已經(jīng)關(guān)燈,我甚至不知道她怎么進來的。
「你跟學(xué)校借場地嗎?」
「沒,他們一直不讓我進來拍,打好幾通電話想請學(xué)校協(xié)助拍攝都沒有用,可能是怕影響學(xué)校形象吧!顾恍嫉仄财沧,繼續(xù)說,「拜託,現(xiàn)在哪個學(xué)校沒有死過人啊,我們這是為了真相,;▔嫎堑恼嫦,同學(xué)的意見都沒有被採納,算什么調(diào)查啊!
還採納,她以為這是在拍戲嗎。我皺著眉頭,轉(zhuǎn)頭看,張振豪的臉色也很難看。
「為什么要來這里,不是要道歉嗎?」我問他。
「你待會就知道了。」
我們走進教室,教室的燈卻是開著,里面有一個人坐著,就在以前陳純真的位置上。
一頭長發(fā),白襯衫配短裙,她穿的是我們高中的制服,那個背影和陳純真太過相似,我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
甩開小喵的手就想轉(zhuǎn)頭走,張振豪卻擋住了我的去路。
「去道歉!
「什么?」
「去道歉啊,你跟我,跟陳純真!
我用力想要推開他,「你神經(jīng)病啊,陳純真已經(jīng)死了!
「不是跟她,是跟她的家人道歉!
坐在那里的女孩轉(zhuǎn)過頭來,我也轉(zhuǎn)回頭,看她的側(cè)臉。
背影、側(cè)面、耳邊的頭發(fā)、然后是她的臉。
是陳純真,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的陳純真,我嘴巴張開,愣在那里,心臟收縮。
然后我又想逃,卻還是被張振豪堵住,小喵好像一點都不驚訝在這里看到她,只是往她的方向走。
「我們來了!顾坪鹾荛_心,說話的語氣輕快,那個「陳純真」也笑了,我這才看清楚,她是活生生的人。
笑起來,有陳純真沒有的虎牙,再仔細看,她的臉也比陳純真圓一些。
「……你去哪里找這么像的演員!惯@是我唯一可以猜到的,小喵為了拍一個有說服力的偽紀錄片,找到一個很像她的人。
「她不是演員!」
小喵站在她旁邊,雙手放在她肩膀上,得意地說,「她是陳純真的妹妹,叫陳可欣!
張振豪從背后推了我一把。
「去道歉吧!
我轉(zhuǎn)頭瞪他,「難道你不用?」
「我是被你騙的!是你害了我!」
「可是你還是有責(zé)任!刮曳创较嘧I,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一年我們談的戀愛都是假的,我的感情、他的感情,我一直以來暗戀的那個人,根本就是我心里的幻想。
所以才這么不堪一擊不是嗎?
就跟當(dāng)時一樣,我們在網(wǎng)路上聊了那么久,彼此都說了喜歡,但是當(dāng)他知道那些話都不是陳純真說的時候,他就全部都不要了。
張振豪被我說的話刺激,臉上肌肉微微顫抖,我看著他認不出他原本帥氣陽光的樣子,心里懊惱。
我怎么會喜歡上這種人,還那么苦心去布置一場網(wǎng)戀,畢業(yè)后也還想著要為他保守秘密,重新遇到他,和他交往、上床,我還那么開心。
這個人根本就跟我一樣,平凡到不值一提,他不值得我做那些事。
「你真的很不要臉……」他憤怒地看著我,吐出這句話。
被自己喜歡過、上過床的人這么說,我氣到腳都顫抖了。
「是誰不要臉,發(fā)現(xiàn)那個人不是陳純真,你不是應(yīng)該要再找嗎?你不是應(yīng)該要去查那個人是誰,然后來找我不是嗎?還在網(wǎng)路上裝作一副很喜歡我的樣子……」
我一直對這件事情覺得生氣,覺得不能諒解,在那天,他和陳純真在大樓樓頂上碰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反應(yīng)是不對的。
他既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不是陳純真,就應(yīng)該要來找我。
「你才是一直在裝吧,裝作你喜歡我,耍我,還拿陳純真的照片,還拍泳裝,你不覺得自己噁心。俊顾浜吡艘宦,眼神還是惡狠狠的瞪著我。
「你們男生都一樣,愛看正妹不是嗎?想看就給你看啊,我給你照片的時候,你不是很高興嗎?你以為是陳純真在網(wǎng)路上丟你的時候,不是高興到晚上睡不著嗎?」
我拿話激他,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出氣。
這些渾蛋,自以為長大的屁孩,一個個只要看到漂亮女生,穿少一點的女生,眼神都變了。
他們配不上我的喜歡,沒有資格跟我談戀愛。我一邊因為張振豪憤怒的表情而冷笑,一邊覺得,其實我的心也要碎了。
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從頭到尾,我就是認真的、真心的喜歡過,我只是想多靠近他一點,自己沒辦法更漂亮,就想辦法裝作是漂亮的女生來接近他,然后,等我們在網(wǎng)路上聊更久之后,再告訴他我是誰。
在我的計畫里,他一開始會生氣,后來,會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喜歡上我,他還是會來找我的。
不是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外表不是最重要的嗎?就算我很平凡,在網(wǎng)路上看不見臉的時候,我們很聊得來,那不就表示,我們心靈是在一起的嗎?
我一邊罵他,一邊忍住我的眼淚,小喵和陳可欣走了過來,我們都沒有轉(zhuǎn)頭,只是瞪著對方。
「好了不要再吵架了。」小喵揚了下手上dv,「我們來拍吧!你們要在走廊上還是教室?」
「我不是來做這種事的。」張振豪沒好氣地回她,「是因為你說,陳純真的妹妹在這里!
陳可欣在一旁看著,從她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而我因為一直無法不把她看成陳純真,她一靠近我,我就感覺全身肌肉都僵硬了。
「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問,臉上沒有剛才的笑意。
「我想知道我姊是怎么死的!
張振豪看著她,小喵把dv拿起來,對著他的臉,又被他推開。
「你不要拍,不拍我才說!
小喵嘟了下嘴巴,把dv放下。
「那個時候,我常常上網(wǎng)路聊天室,有一個人突然傳訊息給我,說她是陳純真…」他開始訴說,我站在一旁,雙腳沒力,不得不拉開椅子坐下,手扶著額頭。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些事情,可是已經(jīng)不能隱瞞了。
「是她,」他轉(zhuǎn)頭,看著我,「裝作是陳純真,說喜歡我,想跟我交往,但是還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小喵看著我的眼神發(fā)光,「哇塞,你做這種事啊,真看不出來耶。」
我想瞪她都沒有力氣,因為陳可欣看著我的目光,就像當(dāng)年的陳純真,好奇,而且疑惑。
她們怎么會懂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隱藏自己也要接近他的感覺?張振豪、陳純真、陳可欣,甚至是丁小喵,像他們這樣自信又亮麗的人,一直都是被動接受別人的喜歡的。
沒有人喜歡的人,只能努力裝作不在乎,都是在裝模作樣。
「我就跟陳純真在網(wǎng)路上交往,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實在很想讓別人知道,就約她下課后的晚上,到教學(xué)大樓的樓頂跟我談……我想在那里給她一個驚喜,還買了煙火!
我抬頭看他,想起當(dāng)時的景象,那場煙火是陳純真最后看見的風(fēng)景,也是我的。
他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有個人站在教室前門,拿著手電筒,皺眉看向這里。
「你們在干什么?」
我看見他,他也看見我,眼神閃爍了一下。
我放在膝蓋上的手開始劇烈發(fā)抖,耳邊突然響起蟬鳴。
在這夏天的夜晚,整個校園里所有的蟬,突然不約而同大聲的、瘋狂的鳴叫了起來。
「體育老師!」小喵叫了出來,態(tài)度熱絡(luò)的走向他,「老師,你記得我嗎?我是愛班的!
「你是愛班的……」他皺了眉頭,似乎在搜尋記憶,「你們來這里干嘛?」
「想拍個……畢業(yè)五年的紀念影片。」小喵撒了謊,我們也沒說話,體育老師一點都不想跟我們敘舊,只是催促著我們快走。
「這么晚了不要待在學(xué)校,會鬧鬼,很可怕的!顾_小孩似的說著,我站起身來,腳步沉重。
一旁的陳可欣看我這個樣子,輕輕拍了下我。
「還有那個同學(xué),是誰啊,是她帶你們進來的嗎?」體育老師歪過頭,因為陳可欣背對著他,他只看見她穿著制服,就以為是在校生了。
沒等她回答,他就穿過桌椅間的走道,向我們走來。
「不要隨便帶人進來,都這么晚了……」
他話沒有說完,因為陳可欣轉(zhuǎn)頭看他,讓他停住了腳步。
我猜他也把她看成陳純真,因為他的臉瞬間轉(zhuǎn)為慘白,手電筒也拿不住,就滾到地上。
「快走……」我小聲地說,一邊拉著陳可欣,推著張振豪。
「干嘛?」小喵不明所以的跟著走了兩步,還回頭看了下體育老師,他正蹲下來,撿掉在地上的手電筒。
「不要問了快走。
我耳邊的蟬鳴聲越來越響,響到我劇烈頭痛,就跟那時候一樣,我只要看見體育老師,耳邊就會響起蟬鳴。
好不容易突破地面而出,從幼蟲變成成蟲的蟬,只能在陽光下活七天,在我腦海里,成千上萬的蟬一起鳴叫了起來。
嗡嗡嗡……嗡嗡嗡……
那聲音不停止也不休息,蟬也不想死。
我想起陳純真向我求助的眼神,當(dāng)她站在頂樓的圍墻邊,因為害怕而一步步往后退的時候,她看見了我。
救我,俞安,救我……
她的眼神像一隻手,掙扎著向我伸長過來,但那瞬間已經(jīng)太遲,她重心不穩(wěn),人就倒著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是她當(dāng)時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現(xiàn)在看著體育老師,我好像又聽見了。
我拉著張振豪和陳可欣,在走廊上奔跑了起來,「快走,這里很危險,快走!」
也顧不得小喵有沒有跟上,對我來說,現(xiàn)在的陳可欣,就是當(dāng)時的陳純真。
她很危險,如果再不離開,就會有怪物躲在暗處,用陰暗潮濕的眼神看她……
我們都沒有手電筒,只能摸著黑跑下樓梯,三層樓的距離我們不到五分鐘已經(jīng)跑了下來,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小喵沒有跟上。
「丁若苗!」張振豪朝著樓上大叫,沒有人回答。
我雙腳不停發(fā)抖,背后都是冷汗,陳可欣看著我,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那不解但是關(guān)懷的眼神,和陳純真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看著她終于說了出來,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沒有救陳純真,因為我也好害怕,我真的好怕,他說絕對不能說出去,否則死的就是我……」
張振豪轉(zhuǎn)頭看我,「你在說什么?他是誰?」
「害死陳純真的人不是你,她是因為那個人,才掉下去的……」
當(dāng)時我沒有辦法說出真相,因為我怕,如果說出來,所有人都會怪我。
如果我不用陳純真的照片,在網(wǎng)路上騙張振豪交往,如果我不假裝是陳純真,答應(yīng)張振豪晚上來學(xué)校見面,如果我不把陳純真騙出來,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她……那天晚上在教學(xué)大樓的樓頂,就不會發(fā)生那種事了。
我如果說了,就會變成幫兇,大家會知道是我把陳純真約到那里,還說了很多謊。
罪魁禍首就是我。
「什么意思?」張振豪皺著眉頭,陳可欣沒有說話。
我低下頭,雙手摀住我的耳朵,明明已經(jīng)離體育老師那么遠了,蟬鳴聲還是大到我無法忍受,嗡嗡嗡、嗡嗡嗡,那毫不停歇的聲音,就像它們都住在我的大腦里。
那天的事情我沒有忘記,只是不能想起來,要是想起來,我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我還是說話了,像是在不想死的我的背后,還有另一個我。
是那個我在說話的。
「你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因為我把陳純真約出來,想看你們把話說開,我在想,當(dāng)你知道自己被騙了,也許你會生氣,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比起這個跟你不熟的陳純真,你還是喜歡網(wǎng)路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