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時會在房間中翩翩起舞。
她利直腳尖以物理學(xué)中人體所能達(dá)到的極限角度,伴隨著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如同瓶中的蝴蝶般克制的伸展。而父親會坐在他喜愛的安樂椅上欣賞母親的舞蹈。
這獨(dú)屬于父親和母親的時刻,縈繞著古典的芭蕾舞樂和卡布奇諾的香味,就連鐘擺的滴答聲都變得過于響亮。以至于母親失蹤的多年后,房間的木板和地毯上還殘留著她的舞步。
在約書亞還難以理解這其中美妙和隱喻的年紀(jì),他曾暗自發(fā)誓自己永遠(yuǎn)都不要變成母親這樣的人。
母親在他眼中是失敗的,是可憎的,是一個隨波逐流的尸體。
可等他到了能從人們的話語中聽出他們未曾說出口的另一種含義的年紀(jì)時,他卻開始了對母親的漫長哀悼。
從什么時候起,我和你變得如此的相似?
為什么生育之后,你就不再微笑?
為什么你的愛讓我恐懼,但我深陷痛苦時卻開始真正的理解你?
當(dāng)你感知到子宮中的一顆小小的受精卵正在分裂時,在你幻想中的未來里,你是否會為你未來的孩子感到驕傲?
約書亞彎曲雙臂,在寒冷、寧靜,空氣稀薄但又不停旋轉(zhuǎn)的風(fēng)暴中心轉(zhuǎn)動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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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里不知第幾次傳來讓所有鎮(zhèn)民待在家中禁止外出的通知。
但廣播的聲音淹沒在兇猛的雨水中,上漲的河水漫過街道,樹冠被狂風(fēng)無情吹打,仿佛遠(yuǎn)處有一把巨大的吸塵器,不將這座群山中的小鎮(zhèn)攪得天翻地覆就誓不罷休。
抄寫員依蘭和自己的妻兒披著毯子擠在沙發(fā)上盯著聽不見聲音的電視。
窗外是紅色的天空,屋內(nèi)卻是冬日般的低溫。
磅礴的雨聲吞沒了一切聲音,他們試圖彼此交談,卻始終無法聽見對方口中的話語,宛如這整個小鎮(zhèn)都墜入了深海。
依蘭把妻子拉進(jìn)懷中,他貼著她惴惴不安的臉蛋在她耳邊輕語出安慰的話。但就連他自己聽見的都只有雨聲,唯有無盡的雨聲在屋內(nèi)回蕩。猶如索命的死神,倒數(shù)收割的數(shù)字。
會沒事的,雨會停的。
依蘭做出口型將這句話告訴妻子,但家中所有的電器都在瞬間停止運(yùn)轉(zhuǎn)。明明外面是紅色的,小鎮(zhèn)所有的建筑內(nèi)都只剩下一片無聲的黑暗。
而雨還在下,它越加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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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暴的中心是如此的寂靜,如同死亡。它本該就是如此平和又無可爭議的存在。
約書亞彎曲手臂,他繃直腳尖在空中旋轉(zhuǎn)。平和的上升氣流讓他用殘疾的腿完美的完成了一個大跳。劇烈的運(yùn)動讓氧氣更加快速的從身體中消失,但他仍在起舞,在臆想中的母親的指導(dǎo)下,忘乎所以的揮動。
母親留給他的短邊軟氈帽早已被氣流吹得不知去往了何處,但越來越多的東西在颶風(fēng)之外隨他一起舞蹈。印著公司吉祥物的展示板、折斷或連根拔起的植株、碎裂的石塊……無數(shù)碎裂的玻璃如同通明的蝴蝶閃閃發(fā)光。
約書亞仰頭挺直腰板,他看見飛散的樹葉,看見吃剩一半的面包,看見一輛自行車在風(fēng)暴中旋轉(zhuǎn)。他微微俯身,強(qiáng)大的氣流突然卷走了他胸前的領(lǐng)帶,但他也沒有遲疑的繼續(xù)舞蹈。
他的面色越加蒼白,呼吸也逐漸跟不上動作。他腦中的暈眩越來越強(qiáng)烈,心臟每次跳動的間隔越加漫長,但他必須完成這場風(fēng)暴!
他想要幫助并救贖別人,但他想給予的對象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論出身不論品德不論善惡。因?yàn)槿吮驹摼褪侨绱似降,所謂善惡的尺寸不過人類虛無的幻想,彌賽亞的繼承者不該以凡人的尺寸來評判誰該得到救贖,唯有通過考驗(yàn)才能知曉答案。
他睜開眼睛,在暈眩和幻覺中準(zhǔn)備繼續(xù)起舞,但風(fēng)暴中的一抹亮色卻讓他瞬間陷入呆愣。
珍妮特,嬌小的,穿著單薄的背心和短褲的珍妮特。她忽然出現(xiàn)在這巨大的風(fēng)暴中,忍受著零下的低溫費(fèi)力的躲避周圍襲來的物體,不斷的試圖向他靠近。
她折了一條手臂,左邊的小腿被鋼筋刺穿,腹部鑲嵌著數(shù)塊玻璃。她的淚水和鮮血在颶風(fēng)中如花瓣飄舞,她張動發(fā)紫的嘴唇,向他伸出手。
這是幻覺嗎?霎時他忘了要去舞蹈,耳邊母親的聲音理智的告訴他珍妮特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她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場風(fēng)暴中。
孩子,你該繼續(xù)舞蹈。這是你的承諾,不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能違背你的諾言。
珍妮特小小的脆弱的身體在厚重的云團(tuán)中不斷的撕扯,周圍雷鳴閃電,她似乎被什么擊中,動作隨之遲緩的同時立刻被一塊鋼板砸中腦袋。少女閉上雙眼,陷入昏厥中越飄越遠(yuǎn)。
耳邊母親的聲音說,繼續(xù)起舞吧,孩子。一切生命都在死亡與誕生中不斷輪回,亡者從未逝去,生者從未離開。唯有苦痛是唯一的解脫,繼續(xù)起舞吧,我的孩子。
……
約書亞,你難道要褻瀆你的信念,踐踏自己的道德,侮辱你的使命?
……
“…可是媽媽,您不也背離了你的信仰嗎?”
他停止繼續(xù)舞蹈,在風(fēng)暴中接住緩緩墜落的少女,以幾乎勒進(jìn)血肉的力度抱著這具嬌小破碎的冰冷的身體,他撕心裂肺的呢喃:“愛情啊,媽媽。我和您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啊…”
珍妮特,她擁有他從腳尖到發(fā)絲的一切,包括他的種子、靈魂、尊嚴(yán)、人格,以及一切由他產(chǎn)生的,和他所附帶的東西。他完完全全的屬于她,而她會是他的世界,是他的現(xiàn)實(shí),是他所思所想的全部。這是他許下的誓言,他已經(jīng)將自己完全的獻(xiàn)給了她。
“您不也為了愛情將自己的一切尊嚴(yán)人格盡數(shù)剝離嗎?!您不也生下了我嗎?!”他大滴大滴的流著淚,對著不存在的腦中的亡靈哀嚎:“我不是也在您的體內(nèi)誕生的嗎?”
這是愛情啊,他和母親究其一生也無法逃離的詛咒。
***
依蘭和妻子在黑暗中依偎在一起,他們用自己的體溫努力溫暖他們因?yàn)榈蜏囟萑胄菘撕⒆。他感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越發(fā)濃烈的睡意在不斷催他倒下。但妻子還握著他的手掌,在她的脈搏消失之前,他絕對不能倒下。
他呼出的氣在空中凝出白霧,他強(qiáng)撐著在妻子的耳邊說:“親愛的…我愛你。”
妻子露出疲憊的笑意:“…我也愛你…親愛的…”她低頭靠在他肩上,但忽然睜大眼睛:“你剛剛說什么?”
“親愛的,我愛你。”
“...親愛的,我愛你?”
依蘭笑了笑,吻著妻子:“我也愛你!
“不不不,聲音!”她驚訝的叫道:“聲音回來了!”
燈泡中迸發(fā)的光芒瞬間驅(qū)散了屋內(nèi)的黑暗,溫暖的空氣慢慢從地板向上蔓延。屋外的雨漸漸的停息,躲在云層的背后的明亮繁星忽閃忽閃的注視著這座在風(fēng)暴中幸存的小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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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夜風(fēng)撫摸著她的臉蛋將她慢慢喚醒。珍妮特瞇了瞇眼睛,令人安心的氣息縈繞在她周圍。就像那些和約書亞相擁而眠的夜晚…
約書亞?!
她猛地睜開眼睛,然后立刻又松了口氣。
“嗨…你還好嗎?”他低頭看向躺在自己雙腿間的少女,眼中滿是似水的柔情。他撥撩著她臉頰上凌亂的發(fā)絲輕聲問:“有什么覺得不舒服的地方嗎?”
珍妮特呆呆的回答道:“星星…真美。”珍妮特涕泗橫流的凝視著眼前布滿黑夜的璀璨星光,顫抖的聲音如蚊吶般害怕的問:“我…成功阻止了你了嗎?”
“沒有人類在這場風(fēng)暴中遇難,除了兩只雞和一頭牛。”約書亞同樣抬頭看向繁星,指著星空說:“珍妮特,你看到了嗎?那叁顆整齊排列的明亮恒星,對,不會眨眼的星星。它們是獵戶座。”約書亞偏著腦袋,撫摸著珍妮特臉頰:“據(jù)說獵戶星團(tuán)的光芒承載著遠(yuǎn)古時代的愛情和希望,為追尋愛情的人們帶來了希望和勇氣!
約書亞注視著星空,突然他不解的皺眉:“天鵝座去哪兒了?”
他的指尖忽然傳來一片濕潤,珍妮特哽咽的抱住他的手臂:“有你在真好,我愛你!”
“我也是…珍妮特,你看到了嗎。織女星、天津四、牛郎星,是夏季大叁角!
“哪兒?它們在哪兒?!”
珍妮特立刻一個鯉魚打挺撞上約書亞的下巴。倆人一個捂著腦袋,一個捂著下巴的躺在地上打滾,但呻喚一會兒后望著同樣因?yàn)樘弁炊焙吆叩膶Ψ,不約而同的傻笑起來。
珍妮特傻笑著捂著腦袋說:“好痛啊!”
約書亞揉著下巴回道:“你也知道痛啊!
但說完他們又同時陷入一片猶豫緊張的沉默中,別扭的望著對方,然后又再次同時開口,然后又再次陷入沉默。
“.…..”
沉默了快一分鐘后,珍妮特忍不住率先開口道:“約書亞,你愿意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嗎?”她吞咽了口唾沫,她站起身張開雙臂,惴惴不安的看著約書亞。但對方想都沒想就埋頭將她抱進(jìn)懷里,霎時間,她的周圍充滿了令人安心的松林氣息。
“我喜歡珍妮特,我喜歡珍妮特開心的微笑,我喜歡珍妮特早晨時發(fā)光的金發(fā)。我喜歡你閃閃發(fā)亮的蔚藍(lán)色眼睛,喜歡你胸口飄動的蝴蝶結(jié)。我喜歡你每個清晨和夜晚給我的吻,我喜歡你念出我名字時的微微上揚(yáng)的尾音,我喜歡你像倉鼠一樣開心干飯的樣子,我喜歡你吃到洋蔥時吐出來的舌頭,我喜歡你走路時一蹦一跳的樣子…”約書亞磨蹭著她的臉頰,克制著指尖的力量:“我喜歡你充滿自信的模樣,我喜歡你想要幫助別人的信念和正義感,我喜歡你為別人的不幸遭遇痛苦內(nèi)疚的樣子,我喜歡你堅定的內(nèi)核,喜歡你……”
珍妮特眼里閃著淚光,她用力揉著約書亞的屁股說:“我也喜歡你又大又軟的胸脯,喜歡你筆直帥氣的身材和讓人充滿抓握欲望的腰,喜歡你翹翹又硬邦邦的屁股,喜歡你干凈漂亮的——” 她還沒說到他身上她最喜歡的地方,嘴唇就被捏成鴨子狀。那雙在夜色中亮出熒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一字一頓的咬詞說:“珍妮特,我這身肌肉練出來可不是為了讓別人意淫我的。”
四周突然安靜的只剩下她僵硬的呼吸,約書亞的指尖在她下巴留下紅色的印記,他慢慢低頭在她發(fā)燙的耳垂旁輕輕呼著熱氣:“不過我也喜歡胸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