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將軍真的有留下一份名單嗎?我怎么從來沒聽人說起過?”看著公孫止那離去的背影,想著對方方才紅了的眼眶,青竹皺起了眉頭,有些困惑的看向李丹青。
李丹青在這時聳了聳肩膀,說道:“老頭子那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是真有這閑心早就吃肉喝酒去了,哪里還有心思去擬寫什么名單!
“所以,你是騙公孫將軍的?”一旁的夏弦音聞言面露不悅之色。
她的性子的剛直,顯然并不能接受李丹青這誆騙自己的做法。
李世子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在那時言道:“公孫止這個人,還算不錯,有能力,也有一顆做實事的心,但缺少些許膽魄,不給他來一記狠藥,他成不了事。”
“我現(xiàn)在手上可用之人太少,確實得使些手段……”
青竹倒是對此并無什么異議,夏弦音眉頭微皺,思慮了一會,也點了點頭。
……
轉(zhuǎn)眼又是十天的時間過去。
武陽城外的流民數(shù)量越來越多,已過百萬之?dāng)?shù)。
但哪怕武陽城外的難民數(shù)量相比于十日前激增數(shù)倍有余,但朝廷每日開放糧倉給出的賑災(zāi)米糧數(shù)量卻不見增加,之前所給的米糧數(shù)量本就不多,只夠二十來萬流民勉強果腹。而如今六十萬流民,還是原來那點米糧,一天到晚,流民們領(lǐng)到手中的清粥之中幾乎找不到幾顆米的存在,只是些許熬成糊糊的米湯而已。
在這樣的情況下,便開始出現(xiàn)大批大批的流民餓死。
而在這樣混亂的關(guān)頭下,流民的尸體無人理會,于是瘟疫開始蔓延,流民群里的狀況愈發(fā)的糟糕。
柴鴻云就是這百萬難民中的一員。
他本是望山郡一座武館的執(zhí)事,有些修為,但并算不得厲害,在小武館中靠著執(zhí)事的供奉,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妻子溫良賢惠,一雙兒女也聰慧懂事。
本以為日子可以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下去,但卻不想,遼人忽然到來,先是龍武關(guān)被破,四十萬白狼軍盡數(shù)戰(zhàn)死,當(dāng)這個消息傳到望山郡時,所有人都慌了手腳。
郡守倉惶間阻止起了四五萬守軍,但在遼人大軍的攻勢下,卻節(jié)節(jié)敗退,只抵擋了半日時間,便戰(zhàn)死的戰(zhàn)事,逃亡的逃亡。
柴鴻云帶著妻子兒女收拾起家當(dāng),也混在流民之中開始了流亡之旅。但遼人卻不打算放過他們,大批的遼軍,騎著戰(zhàn)馬一路緊隨,流民的隊伍被沖得七零八落,柴鴻云的兒子也在一場亂戰(zhàn)中與家人失散,柴鴻云讓妻子帶著女兒先走,自己回頭去找,在慌亂的人群中,柴鴻云方才看見自己的兒子,正要上前,遼人的鐵騎忽然殺出,就在距離兒子不過數(shù)丈之遙的地方,柴鴻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在了遼人的鐵騎之下。
那一瞬間。
柴鴻云的雙目盡赤。
他幾乎要遏制不住自己沖上前去,砍死那遼人,為自己兒子報仇的沖動。
他是個武者,有些修為,這逃難的路上,人心惶惶,保不齊會不會有人做出些謀財害命的事情,故而柴鴻云長了心眼,隨身帶著自己的刀。
他的手在那時已經(jīng)握住了自己的刀柄,就要上前。
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卻又忽然停了下來。
那時。
周圍遼人的鐵騎不斷的殺出,數(shù)不清的難民,在遼人的鐵騎下哀嚎,但遼人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求饒,他們肆意屠殺,就像是在享受這人間煉獄一般。
喪子之痛還未散去的柴鴻云,開始害怕。
卻不是因為遼人的槍戟……
他意識到,遼人會一直追殺他們這些流民,而距離武陽城,還有千里之遙,他此刻若是上前,或許有那么些許機會,為自己的兒子報仇,可結(jié)果卻也是可以預(yù)料的。
他會死在遼人的刀劍之下。
如果這樣……
他的妻女會遭受怎樣的命運呢?
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他強迫自己在這時冷靜了下來。
壓下了心頭的怒火與悲切。
也放下了自己身為父親的尊嚴(yán)。
他灰溜溜的回到了自己妻女的身旁,面對妻女的詢問, 只是說尋不到兒子,卻如何都不敢將兒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實告訴妻女。
就這樣他們一路東躲西藏,朝不保夕,終于來到了武陽城。
本以為,來到了天子腳下,日子總算可以安定下來。
但卻不想到了武陽城,卻入不了城,只能被安頓在城外,靠著每日的施粥過活。
所有人都在問,朝廷什么時候出兵,什么時候奪回失地,又什么時候替他們這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報仇雪恨。
可柴鴻云沒有等到這個回答,等來的卻是武陽城外越來越多的難民。
賑災(zāi)的米糧,從一開始的數(shù)量稀少,但勉強可以果腹,到后來越來越少,想要取得米糧就得靠爭靠搶。
有些修為的柴鴻云倒還可以應(yīng)付,畢竟尋常的莊稼戶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他當(dāng)然也知道,自己搶了旁人的糧食,旁人就得挨餓,可家中的妻女嗷嗷待哺,他又哪里顧得上旁人。
可后來,妻子生病了。
入不了城,看不了病,就只能靠妻子自己撐著。
他想著多給妻子吃些,她身子骨就好些,說不得就能沒事。
于是,他把自己的飯大半分給了妻子。
可自己吃得少了,就沒了氣力,流民也更多了起來,爭奪也更加激烈。
就仿佛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一般,妻子的身子越來越差,他就得分出更多給妻子,而自己吃得越來越少,能搶到的米糧也越來越少。
在三天前的夜里,他的妻子撒手人寰,說是累了想睡上一會,然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只是在彌留之際,拉著他的手,不斷的說著,要照顧好女兒,要找回他們的兒子。
柴鴻云泣不成聲,卻只是連連點頭。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從妻兒的死中抽離出來。
他來不及去悲傷,來不及去難過,只是安頓好自己的女兒,然后想著辦法弄來食物。
這些日子為了讓妻子的病好起來,他與女兒的口糧都分出了不少給妻子,如今女兒以及餓得面黃肌瘦,柴鴻云擔(dān)心這樣下去,自己的女兒也會熬不下去。
他不無法接受再失去自己的女兒,所以,這三天,他都一大早便來到了施粥的地點,拖著疲憊的身子給女兒搶來一份份稀得可憐的稀粥。
他將稀粥中的米粒都挑出來,給女兒吃下,自己只是喝上些米湯,再尋來些樹葉果腹……
今天,柴鴻云也很早到了城門前。
等著城門打開,官員施粥。
今日,他很幸運,足足打到了兩碗米粥。
他一路上走得很急,又小心翼翼,盡可能的避開流民的隊伍,畢竟在如今的情形下,百萬流民之中大有人餓著肚子,兩碗稀粥,在尋常時候根本無人在意的東西,此刻卻很有可能讓人拼上性命。
但這目標(biāo)著實太明顯了一些,又或者說,路上虎視眈眈的流民著實太多了一些。
柴鴻云終究還是被人盯上了。
十來位流民圍攏過來,就像是惡狼一般死死的盯著他。
柴鴻云當(dāng)然想過說些什么,譬如將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他們,將自己家中還有一個女兒嗷嗷待哺的事情講述出來,以此博得同情。
大這樣的念頭只在他的腦海中存在了一瞬,便被他否決。
原因無他。
只是因為他看清那時,那些災(zāi)民的眼睛。
那猩紅的目光,那麻木的臉色。
哪里還有半點身為人的模樣。
饑餓,讓這里的每一個人,一草一木都陷入了瘋狂。
柴鴻云與他們扭打了一陣,終究是雙拳難敵四腿,敗下陣來,加上周圍聞訊趕來的流民數(shù)量越來越多,柴鴻云害怕自己今日顆粒無收,他不得已之下,將其中一碗米粥扔了出去。
米湯散落一地,那群流民,就像是惡狼一般在那時鋪在了地上就著泥土,大口大口的舔食起地上的米湯。
柴鴻云趁著這個機會,拖著帶傷的身子回到了安頓自己女兒草棚外。
雖然丟失了一碗米粥,但還有一碗得以保存,這也算得上是這七八日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了。
“囡囡!看阿爹給你帶什么回來了!”還沒走近草棚,柴鴻云便大聲的朝著草棚中的女兒說道。
以往這個時候,自家女兒就得蹦蹦跳跳的出來迎接自己了……
但偏偏今日,他連喚了三次,草棚也沒有動靜。
柴鴻云的心頭一慌,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他趕忙快步朝著草棚中走去,入目便見到了自己躺在草棚中的女兒。
他來不及多想趕忙上前,嘴里大聲的喚著女兒名字。
好一會的光景,女兒方才虛弱的睜開眼,看向柴鴻云,虛弱的說道:“阿爹……我冷……”
柴鴻云醒悟過來,伸手去摸女兒的額頭,她的額頭滾燙,他再看了看女兒的手背,上面生滿了紅色的小點……
這……
這和他妻子之前的癥狀一模一樣……
……
柴鴻云是忍著冷水,給女兒喂完這頓飯的。
但女兒的胃口很差,一碗米粥只喝了一半,便又昏睡了過去。
柴鴻云安頓好女兒,獨自來到了草棚外,他的腦里在這時是一團亂麻。
他想起了兒子死在遼人鐵騎下的慘狀,想起了妻子臨死前拉著自己的手說過的話。
他曾經(jīng)也和那么多人父親丈夫一樣,曾對妻兒許下過那樣的承諾——我會保護(hù)你們,有我在,你們什么都不要怕。
但現(xiàn)在,那些承諾猶然在耳,但那些曾經(jīng)他誓死保護(hù)的人,卻一個又一個的離開。
他放棄了那么多,妥協(xié)了那么多,只是想要保護(hù)好自己最后的依靠。
但似乎上天,連這點憐憫都不愿意給他。
他知道,女兒活不久了,進(jìn)不了武陽城,看不了郎中,拖下去也只會與妻子一個下場。
他伸手端起了那碗女兒喝剩下的米粥,饑腸轆轆的肚子告訴他,他應(yīng)該喝下他,這樣他才有力氣明天去搶來米粥,可他的嘴卻味同嚼蠟,香甜米粥到了嘴邊甚至讓他反胃……
是啊……
所有人都離開了他,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將端到嘴邊的米粥又放了下去。
“大哥……你的粥還要嗎?”而就在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忽然從一旁傳來。
這讓柴鴻云從自己的思緒中被拉扯了出來,他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不知何時,他的身前已經(jīng)站著幾道身影。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但無一例外,都面無菜色,身材消瘦。
這兒是難民安置地的邊緣,住在這里的人大都是些老人婦孺,亦或者與柴鴻云一般拖家?guī)Э诘娜恕?br />
而相比于多少有些武藝傍身的柴鴻云,這些人可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們在流民增多后,時常數(shù)日都搶不到一口米粥,只能吃著樹皮樹根果腹。
此刻他們看向柴鴻云手中米粥的目光寫滿了垂涎,可礙于柴鴻云那強壯的體魄,卻不敢冒進(jìn),只能可憐巴巴的看著他。
意興闌珊的柴鴻云此刻已心生死志,他苦笑一聲,將手中的米粥遞了上去。
接過碗的一群人,在那時就好似換了模樣一般,一群人趴在了地上宛如野狗一般搶食著碗里的米粥,整個過程中,免不了相互廝打,也免不了彼此怒罵。
柴鴻云看著眼前的情形,他覺得可笑,覺得滑稽。
這些人哪里還有半點人的模樣。
他這樣想著,卻又覺得自己似乎并沒有立場去這樣說他們,畢竟自己也曾如此在那施粥的地方為了些許米粥與人大打出手……
可究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本來是武館的教習(xí),有著不菲的收入,有漂亮的妻子,有聰慧的孩子,有平凡卻美好的一切……
可為什么會忽然變成這樣……
他在心底這樣問自己,他多希望這只是一場真實的噩夢,一覺醒來,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
但現(xiàn)實卻不給他半點遐想的空間,耳畔在這時忽然傳來陣陣輕吟的琴聲。
他有些茫然的轉(zhuǎn)過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里是武陽城。
高聳的城門中,還是輕歌曼舞,還是醉生夢死,哪怕是到了深夜,他也偶爾能聽見城里酒樓中的輕吟淺唱。
一墻之隔,卻恍如兩個世界!
可是……
這又憑什么!
憑什么自己在這里食不果腹,自己的妻兒一個個慘死,武陽城里的達(dá)官貴人們還是可以輕歌曼舞!
他們的鐵騎呢?
他們的大軍呢?
他們的圣山武君呢?
他們?yōu)槲覀冏隽耸裁?我們又為什么要待在這里等死?
一切疑惑在這時涌上了柴鴻云的心頭。
他想不答案。
而想不出答案,就意味著,這不公平。
于是,這股不忿化為了怒火。
他豁然站起身子,走到了那群正低頭在碗里搶食的流民身旁。
他伸手抓起了一位流民的衣袖,將之重重提起,然后一腳將那裝著米粥的瓷碗踢開。
“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死!”
“你們看看,這些日子到底有多少人被餓死,被病死!”
“可誰曾管過我們,過問過我們?”
“他們可以在這高墻之后,大快朵頤,歌舞升平,憑什么我們就要這里為了一碗稀粥而打得頭破血流!”
“今天我們能吃到的是米湯,明天就是米糠,在后來,說不定就是一碗水就想把我打發(fā)了!”
流民們愣在了原地,直愣愣的看著這忽然暴起的柴鴻云,神情迷茫。
“我們要入城!城里面有的是果腹的米肉!只有那樣我們才能活下去!”
“你們要在這里像餓狗一樣餓死在這兒,為了一碗尋不到幾粒米的粥飯大打出手,就留在這里,想要吃肉,想要好好活著的,跟我一起,我們一起撞開那城門!”
“入城!做人!”柴鴻云大聲的怒吼道。
或許是感同身受,或許是絕望之中所孕育出的憤怒積壓已久。
又或者只是因為想要填飽肚子。
在短暫的迷茫后,人群中忽然有人站起,舉起了自己的手,大聲的吼道:“入城!”
于是更多的人站起身子,他們大吼著:“入城!入城!”
已過百萬的流民,終于憤怒,終于匯集在一起,決定讓武陽城里的大人物們,看看他們這些螻蟻的命,夠不夠撞開這武陽城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