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百姓疏散沒有?”李丹青與鹿書德并肩走在大風(fēng)城的城頭,一邊指揮著眾人加固城防,一邊詢問著他交代下來的事情的進(jìn)展。
鹿書德聞言眉頭一皺,言道:“紫刀衛(wèi)大軍的襲殺來得突然,當(dāng)時情況緊急,我們沒有時間去疏散城中百姓,況且……我們也怕這些百姓離開大風(fēng)城后,難有活路!
聽到這話的李丹青腳下一頓,側(cè)頭看向鹿書德。
素來嘻嘻哈哈的李世子在那時目光如炬,盯得鹿書德心頭發(fā)毛,他有些畏懼的低下了頭:“大風(fēng)城外天寒地凍,紫刀衛(wèi)又為虎作倀,在下確實是不忍看百姓們流離失所……”
李丹青面露苦笑,他搖了搖頭:“這事說到底是我考慮不周,從始至終都沒有算到秦家會臨陣倒戈,這才讓很多計劃出了紕漏,青云軍之死,楊院長與諸位陽山同門之死,我難辭其咎……”
鹿書德趕忙道:“世子非我應(yīng)水郡人士,卻愿意留下,與我應(yīng)水郡共赴劫難,單單是這么氣魄與恩情都足以讓老朽與應(yīng)水郡百姓感恩戴德,何來責(zé)怪一說。你我皆非圣賢,又如何能事事料之如神,世子不必自責(zé)!”
鹿書德這番話倒是言出由衷,但聽聞此言的李丹青卻搖了搖頭,道:“死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再有任何人因為此事而遭受不幸……”
說到這里的李丹青沉默了一會,又言道:“至少盡我可能讓這樣的事情降到最低,先生懂我的意思嗎?”
老人一愣,似乎領(lǐng)會到了什么:“院長是覺得大風(fēng)城守不?”
李丹青聞言笑了笑,說道:“先生難道真的以為在下是神人不成?咱們手中區(qū)區(qū)兩萬余人,如何與幽云近四十余萬大軍抗衡?”
“那院長……”老人的心頭困惑,既然李丹青知道沒有半點獲勝的希望,那為何還要死守這大風(fēng)城。
李丹青豈是已經(jīng)做得足夠好了,這時只要他下令大軍撤走,想來這武陽天下也沒有任何人能說上他李丹青半句不是。
似乎是看穿了老人的心思,李丹青卻言道:“那么多人死了,我想留下來給他們討個說法!
“先生心懷大義,不愿意看著那些無辜的百姓蒙難,這心情我理解,但留在大風(fēng)城只有死路一條,先生可以去糧倉取出一部分米糧,分給百姓們,讓他們帶著米糧上路,應(yīng)該足以他們走到燕馬郡了!
聽到這話的鹿書德心頭一沉,一開始他以為李丹青想要驅(qū)散那些百姓是為了讓大風(fēng)城中的存糧能夠支撐足夠長的時間,好讓他們可以固守大風(fēng)城更長的時日,但此刻李丹青竟然下令開場放糧,給城中的數(shù)萬百姓準(zhǔn)備好走到燕馬郡的糧食,如此一來大風(fēng)城中的糧庫空虛,恐怕只能支撐半個月不到,那這么說來,李丹青豈不就是早就心存死志,做好了要與大風(fēng)城共存亡的準(zhǔn)備。
平心而論,哪怕是到了這時,鹿書德依然難以理解李丹青為什么一定要為應(yīng)水郡做到這樣的地步。
是因為青云軍與楊通的死,徹底激怒這位世子殿下,讓他想要來一場死前咬下幽云一塊肉的死斗,還是不忍看著應(yīng)水郡被幽云侵蝕,民不聊生?畢竟幽云人對待應(yīng)水郡百姓的手腕他早有耳聞,之前被侵占的馬馱城以及周邊諸城逃難來的百姓,每每講起這些,都是咬牙切齒。
鹿書德不得而知,但他卻打心眼里敬重李丹青這份有些愚蠢甚至意氣用事的決定。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得做聰明人的。
而往往那些讓人熱血翻涌,讓人熱淚盈眶的事情,大都是由某些于當(dāng)時看來極為愚蠢的決定開始的。
“老朽明白了,老朽這就去辦!甭箷孪氲竭@里,也沒有了半點猶豫,他重重的點了點頭,在這時說道。
“先生!倍驮谒x去的時候,李丹青卻又忽然出言叫住了他。
鹿書德一愣,看向李丹青,卻聽李丹青道:“老先生年邁,這些日子為大風(fēng)城奔走,勞苦功高,若是愿意,也可隨百姓們……”
李丹青的話沒有說完酒杯鹿書德打斷,老人笑瞇瞇的看著李丹青言道:“老朽今年六十有五,前半生渾渾噩噩,只是個教書先生,每日高談闊論,孩子們聽得乏味,老朽也講得辛苦!
“后逢大難,是李世子施以援手,這才讓我這年邁之軀,茍延殘喘!
“如今國家有難,老朽肩不能扛擔(dān),手不能提刀,幸好世子不棄,才有了一席用武之地。”
“娃兒們上陣殺敵,老朽豈能偷生!
“能與世子共事……老朽……”
“與有榮焉!
老人這樣說罷,朝著李丹青恭恭敬敬的拱手一拜,這才慢悠悠的轉(zhuǎn)身離去。
李丹青目送著老人的背影離去,直到老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方才嘆了口氣,慢悠悠走下了城門。
城門下,還有人在忙著收斂尸體,死亡的人員的身份要一一核對,總歸不能他們?yōu)榇箫L(fēng)城拼了命,最后卻只能立個無名碑,然后一股腦的扔在一起。
人活在這世上,一輩子已經(jīng)很累了,死后獨處一室,才能落個入土為安。
李丹青站在那處,朝著對他行禮的人一一回禮。然后就沉眸看向這地上躺著的尸體,目光陰沉。
看著那一張張曾經(jīng)或熟悉或陌生的臉,此刻靜默的躺在冰冷的地上,那樣的場景單是看看便讓人觸目驚心,更何況還置身其中,更何況這些家伙是為他為大風(fēng)城而死。
想到這里的李丹青從懷里摸出了一樣事物,那時一柄藏鋒于鞘的短劍,不過三四寸長,但劍鞘的做工精細(xì),中間被人雕刻出一個筆鋒勁道的“姬”字。
這是那位囚龍山的大師姐莫清秋送給李丹青的東西,出自姬師妃之手。
李丹青伸手撫摸著劍鞘上的紋路,眉頭緊皺,眸中殺機奔涌,卻又一閃而逝。
“我忽然有些難過!倍驮谶@時一個聲音卻忽然在李丹青的腦海中響起。
同樣沉浸在悲傷情緒中的李丹青聞言一愣,這聲音來自他體內(nèi)的烈陽星靈,這家伙平日里一直以超凡自居,對于李丹青在內(nèi)的任何人給予最多的評價就是愚蠢、渺小之類的辭藻,他忽然說出這番話倒是讓李丹青未有預(yù)料。
“你也會難過?我以為星靈不會在意凡人的生死!崩畹で嗟驼Z道,語氣中倒是沒有什么調(diào)侃之意,只是單純的困惑與不解。
“我也曾這樣以為!毙庆`的聲音再次傳來,語氣低沉。
“凡人的生命短暫且平庸,如白馬過隙,轉(zhuǎn)瞬即逝。我在陽山之巔,曾俯視過萬千生靈,看著他們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總覺他們拼了命的努力,最后卻還是歸于虛無,總覺愚蠢,總覺難以理解!
“唯有星辰永恒,唯有星辰可耀萬古不滅。但……”
這樣說著,李丹青的身子忽然一顫,一道璀璨的金光忽然從他的體內(nèi)涌出,在他的身前凝聚成了一道模糊的金色人影。
那金色人影舉目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了那群躺在地上的陽山弟子的身上。他慢悠悠的走上前去,目光在他們的身上一一掃過。
李丹青見狀心頭一驚,雖然明白星靈的存在是超出凡人認(rèn)知的事物,但這樣凝聚出一道金色人影的場景,在李丹青看來還是太過于魔幻了一些。他朝著四周看了看,卻見城門前的眾人還在自顧自的忙活著自己的事情,并未對那道星靈所化的金色人影展露出半點異色。
李丹青頓時意識到似乎至于自己能看見那道星靈所化的金色人影。
“這家伙叫劉成煥,今年二十七歲,我記得他是十八年前拜入冬青院的,剛剛離開父母時,他一個人躲在屋中哭了好久,十八歲那年喜歡了一個叫徐弦兒的姑娘,只是可惜那姑娘后來嫁給了一個燕馬郡的公子,為此他一個人又在屋里哭了好久。嗯,他應(yīng)該是這十多年來,最喜歡哭的家伙了!苯鹕娜擞霸谝痪呤w前站定了身子,低下頭看著對方,聲音平靜的喃喃言道。
說罷這話,他又邁步朝前走了一會。
“這個家伙,叫管曲,十九歲。”
“是管山春的兒子,官山春七年前病死,這孩子就跟在了趙權(quán)的身邊,平日里膽小怯懦,最怕的就是一個人走夜路。我以為這樣的家伙是不敢上陣殺敵的,但看樣子,他這一仗打得很漂亮!
星靈如數(shù)家珍的看著地上的尸體,每一位陽山的弟子他都叫得出名字,說得出他們的喜怒哀樂,大抵就像楊通常說的那樣,天上的星辰一直注視著地上的人。
“這個家伙,就是楊通了吧。”終于他走到了楊通的跟前,看著他那件染血的烈陽白袍,站定了身子。
“上一次他來昊陽壁上的時候,年紀(jì)跟你差不多大。玉面青衫,模樣可不比你差。不過幾十年,翩翩少年郎就成了地上白首尸,人的一生短暫、平庸,可又莫名的扣人心弦……”
“他總想著中興陽山,我不止一次聽見,他在夜里對著孫求安的牌位絮絮叨叨,賭咒發(fā)誓,其實星辰并不在乎……至少曾經(jīng)我不在乎。”
“凡人的情緒太過復(fù)雜,又太過無稽,我總覺得可笑,總覺得不值一提!
“但現(xiàn)在我卻有些理解……”星靈蹲下了身子,伸手輕輕的撫摸著楊通冰冷的臉頰。
“若是星辰從來不在乎凡人,那為什么又會響應(yīng)凡人的召喚,從億萬里外的星空投射星光……”
星靈喃喃自語著,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李丹青。
“我不知道!崩畹で嗒q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冒著自作多情的風(fēng)險應(yīng)道:“或許,它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它派來了你,想讓你幫它找到答案。”
星靈一愣,轉(zhuǎn)頭有些錯愕的看向李丹青。
“尋找答案嗎?”他這樣喃喃自語道。
“那……當(dāng)你們?nèi)祟惷鎸@樣的事情的時候,當(dāng)你們心底堆積著一股難以言說,不知如何揮去的悲傷的時候,你們會怎么做?”星靈這樣問道,語氣中再也沒有了以往高高在上,反倒帶著一股謙遜與真誠。
李丹青想了想,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真正的悲傷是無法被忘記的,他就像是被藏在泥土中的珍珠,不去撥弄便安靜躺著,可只要觸及,便還是刻骨銘心!
“我們能做的,只是盡可能的讓它安放在那處,偶爾緬懷,偶爾思慮,然后用盡辦法,將它始作俑者,送入深淵。讓逝者心安,生者才能平靜!
星靈愣了愣:“你是說報仇嗎?你想好怎么做了嗎?”
李丹青在那時握緊了手中那柄短劍,他盯著星靈,咬牙切齒的低語道。
“我正在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