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自然是猜不了的。從方才見到阿姐起,她便再難思考。
而這妖怪顯然還是不打算真讓她猜,但因他說完不多時,她便見到今日真正的“姮娥”了。
——是真正的“姮娥”。
看她的同伴們入戲時分,甚至早在看這青鸞親自登臺時候,她都未曾有過這般念頭,然進來的人雖與他們是一色的打扮,哪怕連臉都是同一張,她卻第一次生出了“真身”之感。
明明是同樣的眉眼,然來人雙目幽深,長眉微蹙,明明是張揚濃艷的一張臉,卻因他抬眸一望,便生了三分愁緒,七分離索——這般柔和到有些陰郁的表情本該與如此五官沖突不容,多半來自于扮演之人,可此時此刻,卻恰合了最后一折的情境。
少女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來人于鏡中瞧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似有安撫之意,隨即便垂下了眼去,朝青鸞拱了拱手:“我最后還有一事相求!
聲音清越柔和,咬字清晰,自帶韻律,顯是練過的。
青鸞聽了便笑,他今日心情當真是十分之好,回道:“如何就說這般喪氣的話?九余其一,我都同你說好了,定要演上一出‘完滿’!
來人點了點頭,只道“謝仙君成全”,然后又從袖中取了個什么來,抖了抖,原是一個包得仔細的匣子。
他走近一些,沒再請示青鸞,而是將匣子擺在了妝臺上,重新對上了奉茶有些驚詫的雙眸,柔聲道:“你阿姐這次送的丹藥都在里面了,我同她說過許多次,其實并無必要,可若不收,又擔憂她思緒太重,所以攢了這許多。”
望見少女驀然瞪大的雙眼,他垂眸笑道:“從前的那些要補上卻是不易,畢竟當初欠了恩公許多,總歸要想辦法還上……大約可算作我從前給你阿姐看病的診金!
說著他又朝青鸞拱手,鄭重一拜:“我有最后一事相求,只盼恩公這邊將小茶姑娘送回去吧——阿蘭就這一個妹妹,若有意外,定然十分傷心!
青鸞聽了,唇角微斂:“王瑯,你可是怕我不守信用?”
來人只道不敢,然拜完便起了身,脊背挺直。
青鸞瞧了他片刻,終是懶懶擺了擺手:“罷了,只要你好好演便可。”
室中重歸于靜。
青鸞又給她重新將發(fā)髻盤了回去,待得完了,還左右瞧了瞧,仿佛十分滿意,問她:“你覺著如何?”
少女使勁咬牙齒,勉強止住了顫抖:“原來竟不是你……是他,是他!”
青鸞只彎唇笑:“你瞧你多好的命,比你那些同伴可是幸運多了,自有人爭著搶著前來替你,替你謀個出路,不像他們,一會兒還得自己掙命。”
她猛地抬眼,目光便如淬了毒一般,罵道:“你這妖怪!若我阿姐出了什么意外,我定不會放過你!”
青鸞瞧了半點不驚,反倒拍了拍她的臉,笑道:“王瑯還挺了解你,若非有他求情在先……唉,這般因果,當真是讓人苦惱!
他說著說著,指甲掐入少女的臉頰,如尖牙入肉,瞬間劃出一道血痕來,疼得她悶哼一聲。
“怎么辦?”他說,“我又不想放過你了!
少女只是瞪他,目眥欲裂。
“不如這樣,”他說,“你還時好好坐在此處,看完了再回去也不遲。”
她痛罵他卑鄙無恥,說天玄必不可能放過他,如他這等妖怪必不可能逃脫。
“逃?”他笑了,“如此好戲,我自然要過去,親眼瞧上一瞧!
……
從所有人都變成一色服飾、一色面孔,又盡數換了個位置,洛水便預感到大事不妙。
她根本不記得當初看的那一折中,有這樣的場景,亦不太明白,為何需要這么多的姮娥。不過那寫折布戲的人并沒有讓他們等太久,只因沉寂已久的戲臺終于又亮了起來,亦活動了起來。
青黑色的煙霧自臺底騰騰升起,將整座朱臺團團圍住,層層盤旋,待得攀到了差不多與他們懸掛位置齊平之處,又一圈圈膨脹開來,好似寶塔城樓一般。底下列席之處亦是黑煙翻涌,再不見觀戲人群,彷如盡數被吞入了那云煙霧海一般。
待得洛水以為他們也要被這霧氣吞噬之時,卻聽一聲鈸響,所有的煙霧頃刻盡數散去,云開月明,但見一座不遜于明月樓的七重金絲木雕主城,清輝之下燦如金寶,巍巍若山,就這般森森矗立眾人面前,高懸于腳下萬戶城池之上。
他們所在位置正對頂層亭閣。
琉璃聲動,但見一條赤色長練自閣內凌空貫出,緊接著,一道玄色身影隨之步履其上,踏虹而出,行走間,衣袍灌風鼓起,朗月清風之下飄然欲仙。
來人目沉水,面如月,抬眼之間,眸光似劍,直直劈向十余丈外迎來之人。
來者發(fā)髻高束,寬肩長臂,青衫利落,以他們的位置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能從打扮上判斷出,必是“司羿”無疑。
只聽那“姮娥”先嘆一聲,道:“本以為是共求長生的道侶,卻不想是催魂索命的冤家。自相逢,便知曉,這與天爭命何曾易?我若不爭不搶不強求,又怎敢與你訂那鴛盟海誓,道什么‘石不轉,心不移’,許你‘海焚山枯亦無改’?”
司羿沒有立刻接上,卻仿佛先看了她一眼,方才沉聲道:“你道我冷心爛肺無顧念,卻不知我輾轉反側難入眠——天命有數,恩愛無期,若是兩難全,便是舍那天命共赴黃泉又如何?”
姮娥倏然抬頭,面色于月下如覆霜雪。
她問:“當真再不能改?”
司羿凌空輕點,持弓在手,扣指張弦,猿臂輕舒,如抱滿月。
他說:“當真不能再改!
她問:“若我非要改命?”
他說:“那便來問問我這‘司命’之弓罷!
說罷指尖舒張,弦出如電,直直便朝那姮娥心窩射去。但見對面長練翻轉,瞬間將那束箭光擊碎,順勢攪得罡風如刃,盡數向司羿飛去。
司羿立時向后撤去。
姮娥則倏然收回長練,輕叱一聲:“去!”
也就是這一瞬間,洛水覺出他們突然能動了,雖然多少有些身不由己。
九個“姮娥”將司羿團團圍住,各持一條赤練。
不待洛水找回掌控身體的感覺,便覺自己手腕翻轉,抓出袖中匕首,便朝那“司羿”沖了過去。
與她一同動的還有其余八人。
洛水是想驚叫的,然口不能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練吐如蛇,掌心翻飛,一下又一下地朝那司羿攻去。
如此感覺既失控又有幾分荒謬至極的玄妙,她隱約能體會到,自己仿佛使的是一套極為高明的身法,然而以她的境界,到底是不能徹底領悟,只覺得眼前一時刃閃如電,衣袖亂飛。
而那司羿突然需要對付這許多人,自然有些難以招架,不過轉瞬,便被收在了包圍圈中,左抵右支,臉上很快就掛了彩。
——已經不像是在演戲了。
雖然早已有了預感,可突然見血,洛水還是心頭一跳,十分抗拒。
而這般抗拒顯然無甚用處,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對方手臂、大腿,劃砍出一道又一道的深痕。
就在她糾結萬分之時,突然不知邊上何人探出一掌,重重劈在司羿胸口。只聽一聲悶哼,就見他入斷了線的紙鳶一般朝下落去,直直墜入腳下千閭萬戶的黑暗之中。
這一望之下,洛水方才驚覺,不知從何時起,竟是那“血祭”的陣法已經啟動,腳下黑霧翻涌,恍如立于冥淵獄海之上。
所有的“姮娥”一時停下了動作,俱是朝司羿墜落之處飛低了些,似有猶疑。
死了?活著?
假戲?還是……真做?
然未及他們想明白,就有變故突生。
腳下霧海突然翻騰,只聽“咻咻”幾聲,就有黑氣暴躥而起,其形若箭。只是同方才那一箭不同,這黑氣翻騰之間,箭出如雨,仿若群蛇猛撲,自下而上朝他們罩去。
而這一撲之下,立刻便聽一聲痛呼,之間一個姮娥猛地抓緊脖子,面露驚惶之色。她眼珠在飛快轉了幾下,隨即衣袖一招,轉身要避。
洛水忽覺怪異無比,躲閃間還未及分辨異樣,就見原本追著他們的黑箭如靈蛇一般倏然調頭,盡數朝那個躲閃的沖了過去,只一下就將她自四面八方貫穿。
于是她只看到那個身形如一直被捉到拍爛的魚般,架細黑的槍尖上,只反射性地顫了顫,就不動了。
血滴滴答答地從傷口中流出。
心跳驟停,手腳冰涼,她甚至有那么一瞬忘記了呼吸。
這是對的。
只因下一瞬,那被抓住的“姮娥”就被撕爛了。黑影爆開,一同炸開的還有第一個被捉到的人。
血漿肉片細細碎碎地落了,淅淅瀝瀝好似甘霖一般。
腥味彌漫開來。她腦后仿佛被人重重一錘,只覺眼前一黑,差點就沒暈過去。
然后他們就又看到了“司羿”。
青衫的郎君從黑霧中飛了出來,身下騎著一條雙頭的青蛇,黃瞳冰冷,滋滋吐信,腳下黑云翻騰,赫然便與腳下城池中的霧氣一致。
只見他面色沉靜,難辨息怒,目光輕掃,在他們面上一一點過,道:“我曾與你共誅九頭妖獸,保一方平安。如今我手中有九箭,若你能存至最后一箭,我便再給你一次機會!
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那寒涼的目光恰巧落在洛水身上。
她被瞧得一愣,只覺這一眼似有些熟悉。
怔愣間,悶雷之聲驟起,竟似從腳下黑霧中傳來。隨著司羿不斷飛高,那黑霧竟也重新騰起,壘至半空。
如此威壓實在讓人心生不祥。幾個“姮娥”再不等待,重整陣形,手中赤練亦如游龍一般,倏然張開,與那不斷飛撲而來的黑霧一同交纏戰(zhàn)在一起。
洛水身在期間,只能覺眼花繚亂。
她本已有幾分放棄掙扎之意——雖然多是因為被迫,難以操控身體,可到底情勢危急,一顆心始終懸著,目光亂閃,尋思如何才能破陣。
方才那個不靠譜的剛醒,來不及說上話,便又重新一同入了戲中。如今眼見著是要經“司羿”之手拿她們一同祭天,可那所謂的“時機”遲遲未至。
若再不來,她真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也不知是她愣神受了影響,亦或是這分身之軀確實露了破綻。突見一道黑箭直直沖面上射來,洛水腳下來不及挪騰,只得轉臉。
“呲”地一聲擦耳而過,隨即臉上又痛又辣,竟是中了招,隨即便是第二箭沖來,朝她胸口招呼。這箭自側方沖來,角度刁鉆,她勉強運氣,堪堪避開心口要害,卻還是被一箭扎入肉中。
洛水忍不住痛呼出聲,伸手就要去捂。
也就是此時,她終于發(fā)現,自己竟然能動了,真的能動了。
——所以,此刻便是那個“時機”?
她難以確定,但因這個念頭剛劃過腦中,她便想到了方才那個慘死的“分身”。且雖然身體中還存著幾分慣性,勉強可用于躲避,可眼下身邊黑箭亂飛,卻是比方才“時機”未至之時,不知兇險幾何。
——逃是不能逃的。
知覺回歸身體后,靈覺亦重新敏銳起來,她直覺幾人早已被某種充滿惡意的神識隱隱鎖定,若是要逃,大約便立刻死無葬身之地。
唯有繼續(xù)如籠子里的老鼠一般,繼續(xù)表演撲騰,大約還能得個全尸。
這個念頭著實讓她難受。
可她別無選擇,唯有靜心屏氣。所幸一靜之下,那方才隱有所悟的身法似又回歸,只是這次非由他人掌控,而是可自行掌控。如此一來,她雖是因為初用此法十分稚拙,可左閃右支之下,配合赤練寶器護身,到底還是勉強支撐了下來。
第一次面臨這般險惡的戰(zhàn)斗,洛水到底還是做到了心無旁騖,一邊與那纏人的黑箭亂斗,一邊順勢觀察起來。
此間情形不容樂觀,若還說是在戲中并無妨害,只能是自欺欺人。
若按照戲中,司羿應當是要盡力尋出那“真身”。
可瞧現在的情形,他似乎并不著急,只是騎著青蛇,駕著黑霧,同“姮娥”的幾個分身斗得難解難分。
洛水直覺那“司羿”其實并沒有使出全力。大多時候,他只是斂目揮指,仔細尋各個分身的破綻。
——好似在排除一般,又或者是打算,拖到最后一個?
這個認識讓她背后升起一片惡寒。
方才她還在想,既然“時機”如期而至,那么是否意味著計劃是行得通的?扇缃褚谎劭慈,不過這半柱香的功夫,姮娥的分身只剩六人。
她只能相信至少鳳鳴兒作為“天命之子”,應當還在里面,可其余五人是誰,是否包括那奇奇怪怪的少年,她卻是說不上來了……
等等。
洛水忽然想到了什么,凝神朝剩下的幾人看去。只見其中有四人皆已掛彩,其中距她最近一人身手利落,尤其是那持匕在手的姿勢與動作,看起來頗為眼熟,竟似隱含運劍的路數——
如此必是鳳鳴兒無疑!
瞧見同伴就在身近,洛水不由精神一陣,正欲說些什么,對方似覺察她的目光,立刻望了過來,隱約搖了搖頭。
洛水立刻就明白了過來,此間這“司羿”的目的不明,他們不好亂動——或者說,鳳鳴兒先前與那人的“同伴”有些交流,大約也是在等一個時機……
思索間,就聽得遠處一聲悶哼,望去,竟是剩下兩人亦雙雙掛彩——也意味著,此刻所有人應當都能動了。
——如此,便是所謂的“時機”已至嗎?那個司羿——難道是安排的同伴嗎?
洛水忽然便有些激動起來。
然她幾番分神,到底腳下動作慢了點。還來不及收回目光,就聽得身邊之人忽然高喊一聲“小心”!
她恍然轉眸,卻什么也未見到,下一刻,只覺膝蓋被什么重重一錘,腳下突然就失了力氣,直直朝下墜去。
她的腦中白了一瞬,下意識地抬眼,只見到無邊的夜色,無暇的明月,如烏云一般撲來的黑箭殺陣——
還有劃破黑夜的刃光。
“赫赫天威,覆映吾身,去邪除穢,勢如雷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