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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聯(lián)系鋼琴家,請他到事務(wù)所來,說有事要與他商量。

  「已經(jīng)找到買主了?」

  電話聽筒中,傳來鋼琴家不無期待的聲音。

  「哪有那么快。只是想同閣下討論一些事情而已,或許會有所幫助。」

  大約半小時后,一襲白衣的英俊男子便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事務(wù)所里。

  他像昨天一樣,例行公事似地掛好外衣,摘下手套,只是整個過程,比起前一天至少迅速了一倍。

  「那么,要談的是什么事情?」鋼琴家五指交疊在身前,故作自若地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不知閣下可否了解,所謂的兇宅,大多數(shù)是由地縛靈盤踞所造成的!

  「地縛靈——那是什么?」

  「所謂地縛靈,是指那些因生前有心愿未了,或是對現(xiàn)世尚有牽掛,而在死后無法順利升天的魂魄。他們會停留在肉身逝去的地方,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某件相同的事情,直到心愿了卻,或是不再有牽掛之時,才能脫離束縛,成佛歸天。大體而言,地縛靈這種靈體,非但算不上惡靈,反而多是一些纖細而善良的家伙,對現(xiàn)世之人并無傷害之意,也不會輕易干涉人類的生活——他們只是沉湎于自身的過往之中,孤獨而悲傷地原地徘徊而已。只要不加以干擾,就能相安無事!

  「難道,我家的宅子里就存在這種——地縛靈?」鋼琴家問。

  「不不。」我搖頭,「事情恰恰相反,實際上,閣下的宅子里根本不存在任何地縛靈,所以說,那根本算不上兇宅!

  「誒?不是兇宅?」

  我點頭。

  「閣下之前也說過,并沒有人在那宅子里去世。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兇宅的可能!

  「那——每天夜里傳來的鋼琴聲,又是什么?」

  「我想跟閣下探討的,正是這件事——關(guān)于您家閣樓里的那架鋼琴!

  鋼琴家向前傾了傾身體,兩肘架在辦公桌上。

  「果然——問題處在鋼琴上?」

  我沒有回答,而換做一種日常閑聊的方式說道:

  「鋼琴家先生,你一定十分熱愛鋼琴吧!

  「誒?」大概聽到了出乎意料的問題,鋼琴家一怔,繼而回答:「那當(dāng)然——對于一個演奏者而言,樂器就相當(dāng)于他的第二個靈魂!

  「不,我所指的并非某一件樂器——而是鋼琴這一事物本身。不是豎琴、不是風(fēng)琴,也不是小提琴,而偏偏是鋼琴。先生,你可否告訴,是什么契機,使你熱愛上了鋼琴這一事物,并將其作為奉獻終身的事業(yè)?」

  鋼琴家皺起眉頭來,似乎想要在內(nèi)心挖掘什么,又似乎想要逃避開什么。

  他反問:

  「請問,這和宅子里發(fā)生的怪事有關(guān)聯(lián)嗎?」

  我沒有回答,而是說:

  「其實,我本人和鋼琴這一事物,也多少有些淵源。我的妹妹——也就是昨天閣下見到過的女孩——也曾熱衷于鋼琴演奏;蛟S是受到作為音樂教師的母親影響,她從很小就開始學(xué)習(xí)彈奏鋼琴,十幾歲的時候拿到了演奏文憑,也參加過各種鋼琴比賽,可最好的名次,不過是縣里前二十名左右的樣子,想要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可謂前路迷茫。然而,妹妹仍舊孜孜不倦地練習(xí)著,就算課業(yè)再緊再忙,每天也要保證兩到三小時的練習(xí)時間!

  「喔……」

  顯然,鋼琴家對我的話題沒有太大興趣。

  我繼續(xù)說:

  「作為鋼琴演奏家,閣下也一定了解,搞藝術(shù)的人,精湛的技藝固然重要,但當(dāng)記憶達到一定水平之后,天賦的作用便愈發(fā)凸顯出來。只要通過嚴苛的訓(xùn)練,能夠達到某一技藝水準的演奏者數(shù)不勝數(shù),但其中真正具有天賦的,則寥寥無幾——閣下想必便是其中之一——而我的妹妹,顯然并不具有這種天賦,所以,就算再勤加訓(xùn)練,也不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演奏家。

  「這一點,想必她和我一樣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每當(dāng)我看到她在大賽前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練習(xí)同樣的旋律時,總會心痛不已。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為何非要同自己過不去——不必這樣拼命,也沒有關(guān)系的,拿不到名次,成不了鋼琴家,也沒有關(guān)系。妹妹卻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日復(fù)一日地彈琴,并非為了獲得什么名次,也從未打算成為鋼琴演奏家。她彈琴,只是單純地因為,每當(dāng)手指落在黑白鍵盤之間的時候,她便能感覺到一種力量,通過琴鍵,將她的精神與遠在另一個世界的母親連接在一起,就好似回到那遙遠的童年時代,在盛夏的夜晚,坐在母親腿上,傾聽母親彈奏一首首撩人心弦的夜曲。

  「所以,與其實說妹妹是在練習(xí)彈琴,毋寧說,她是沉浸在鋼琴這一媒介所構(gòu)成的特殊時空之中——只有在這種空間中,才能讓她重溫到母親昔日的溫暖情懷;只有在這一空間中,才能讓她恍然感到,母親其實就在身旁,從未真的離開!

  我稍作停頓:

  「這便是妹妹彈琴的真正緣由——至于不斷參加的比賽,其實,只是想給自己尋求一個更具現(xiàn)實性的理由,使她不至于沉淪在黑白琴鍵所構(gòu)建的回憶的烏托邦之中,無法自拔而已!

  說到這里,我沉默下來,凝視著坐在對面的鋼琴家。他同樣默默無語,長發(fā)遮住了一邊的側(cè)臉。

  時間,如同穿過狹窄的閘門,在無言中緩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再次開口:

  「鋼琴家先生,就連我的妹妹都對鋼琴有著如此的寄托,作為一名職業(yè)鋼琴演奏家的你,想必也存在某種契機或情感,將你和鋼琴這一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倘若沒有這一聯(lián)系,我想,即便同時具有無與倫比的技巧和天賦,也無法站上鋼琴演奏的頂峰。不知我所說的可有幾分道理。所以——還是先前的那個問題——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契機,造就了你和鋼琴之間的牽絆,并使你甘愿為其奉獻終身!

  鋼琴家不做聲。

  高傲也好,倔強也好,任何堪稱性格的東西,似乎都已全部從他的面部剝離開來,只剩下一個單純的男人,平凡的男人。他的雙目,直直地盯著桌面,又或者是盯著桌上的紙牌,又或者什么都沒有注視。

  「契機什么的,早已記不清了。」

  說完,鋼琴家站起身,穿好大衣,步調(diào)緩慢,稍顯迷茫地走出事務(wù)所的大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