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晚自己也很清楚，一些過于主觀的表達，在這樣的案件中對當(dāng)事人非常不利，它們未必會成為證據(jù)，卻會成為警方拼湊作案動機的線索。
戚晚說完后就有點后悔，但見江進沒有明確表示，也沒有就這話茬兒往下問，便逐漸冷靜下來。
再說，劉鋒鳴也不是她殺死的，她沒必要這么在意細(xì)節(jié)。
江進又提問道：“那么關(guān)于郗晨和靳尋的過往，還有黎湘和靳尋的關(guān)系，你能否站在自己的角度講一講？”
戚晚目光閃爍：“我只是個外人，黎湘就是郗晨，還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她從沒有坦白過身份，我又能知道她多少事呢？”
江進：“黎湘隱瞞身份，那么你們上高中那幾年呢，她是郗晨，你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沒關(guān)系，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要怕說錯，我們會有判斷。”
事到如今，戚晚知道自己不能說不知道，更不能回避話題，這樣反而會讓人覺得她在隱瞞包庇。最主要的是，她還不確定專案小組調(diào)查到哪一步，是否已經(jīng)將張大豐、周長生的死與她們聯(lián)系到一起了？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的遮掩無疑會加重嫌疑，那么下一次被傳喚可能就不是詢問，而是訊問了。
“郗晨的媽媽蕎姐，她欠了一些賭債。郗晨很漂亮，但她家里很窮，沒有背景。她的美貌，就像是擁有金山的小孩子一樣，是注定會被人掠奪的。蕎姐為了那些賭債將郗晨叫去夜陽天給那些老板相看，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是成功人士，應(yīng)該受過高等教育，對她卻像是挑選貨品一樣，禽獸不如。我不知道郗晨被蕎姐賣了多少錢，我只知道在他們的計劃中，她不會只被賣掉一次，她最終會變成和蕎姐一樣的女人，從不堪忍受到習(xí)慣，到麻木。如果有了女兒，又會重復(fù)發(fā)生一樣的悲劇。你知道嗎，貧窮就和富有一樣是會繼承的，而且時間越長，被掠奪壓榨得就越狠，逐漸也會形成習(xí)慣。”
到底是文字工作者，即便戚晚沒有親自在現(xiàn)場目睹那些不堪與侮辱，卻能繪聲繪色地呈現(xiàn)。
而且戚晚描述故事的角度和黎湘、辛念都不同，她多了一些文藝的腔調(diào)，還有一些憤世嫉俗的批判思想，她雖然一句“階級”都沒有提，話里話外卻處處都在抨擊階級差距所帶來的不公平。
“為什么不選擇報警？”江進問道。
當(dāng)然，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他在體制內(nèi)，他最了解體制的優(yōu)勢與弊端，林新的問題并非一朝一夕，而是頑疾。
果然，戚晚笑了聲，帶著嘲諷的意味，也不知道是笑問題天真，還是笑江進睜眼瞎。
戚晚說：“如果報警就能解決問題，現(xiàn)在網(wǎng)上就不會有那么多實名舉報的人出現(xiàn)了。生活里遇到類似的問題可不只有他們，他們只是一小撮走投無路，憑著一時沖動選擇曝光的當(dāng)事人，是小概率。真實的數(shù)字只會比這個更龐大�！�
江進沒有感覺錯，因為這番話他再次肯定戚晚的認(rèn)知有著非常尖銳的一面：“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我承認(rèn)林新當(dāng)?shù)厥怯袉栴}，但還不至于一竿子打翻所有人�！�
戚晚：“可是我們小老百姓怎么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呢，誰收了錢，誰又愿意站出來幫忙呢？那些老板那樣的有恃無恐，就是因為關(guān)系早就打通了。都說做賊心虛，賊看到兵就會躲。但你知道什么時候賊人不會躲，反而會招搖過市么，是當(dāng)兵匪成為一家的時候。就拿湖底沉尸案來說吧，這種懸案多年沒有人查，直到有了專案小組才翻出來，不恰恰說明了問題？難道這些年都沒有明白人么，不是的，是每個人都在揣著明白裝糊涂，只要表面太平就行了�！�
戚晚的“開關(guān)”一旦打開，江進一時都不知如何接話，又不好直接評價她看事極端，帶有偏見。
站在警方的角度，他當(dāng)然可以占據(jù)制高點批評她，可她有精神病，他不能說重話，而且就某些方面而言，她說的也有道理。
戚晚話落也選擇了點到即止，更難聽更真實的部分她還沒有說。
她還記得在那個雨夜之后，她們?nèi)齻�人有過一次極其悲觀主義的對話。
有這樣一句流行語，如果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做什么？
而她當(dāng)時說的是，如果警察有用的話，還殺人做什么？
那時候令戚晚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一件就是鄰居中有人遇到惡霸，求救無門，寧可選擇忍，選擇躲，也不報警。
他們說報警也沒用，他們都是一伙的，那些壞人不會被抓起來，過幾天還會來搗亂。
再后來，鄰居在知道母親安閑與張大豐在一起后，就拎著一些禮物到來找安閑。
安閑沒有助人為樂的心情，只是看在多年鄰居的份上，不希望隔壁鬧得雞犬不寧影響到她的寫作心情。
安閑轉(zhuǎn)頭便和張大豐提了一嘴，張大豐叫了幾個人去談判，很快就把事情解決了。
鄰居又來致謝，安閑微笑著說客氣話，被鄰居視為人善心美的好人。
關(guān)起門來，安閑卻自言自語道，這回終于可以清凈了，真是煩人。
這之后，江進又提到張大豐的失蹤，以及安閑去警局報案的過程。
戚晚說：“我媽那段時間很焦慮，精神也不正常。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犯過病了，平時有些小毛病也不至于發(fā)作，日子還可以照常過。但自從張大豐失蹤，我媽就跟瘋了一樣，每天都在歇斯底里，跟誰都不對付……”
戚晚又將安閑的癥狀描述一番，還提到去醫(yī)院看過幾次，加重了藥量都沒有效果，而且依照安閑當(dāng)時的癥狀，對社會沒有危害，對他人不造成攻擊性，人也是清醒的，這也不滿足住院標(biāo)準(zhǔn)。
江進：“據(jù)我們了解，你媽媽離世也是因為服藥過量�！�
戚晚點頭，又將目光別開：“她那幾天老嚷嚷著頭疼，說那是假藥，吃了沒用。我讓她不要再想了，不要再難為自己，為那種人不值得，可她聽不進去，還有一次讓我發(fā)現(xiàn)她在短時間內(nèi)吃了兩次藥。我問她不是剛吃過嗎，怎么又吃，她說她忘了，還以為自己沒有吃。她嚴(yán)重失眠，連記憶都開始出現(xiàn)問題，有時候就坐在那里發(fā)呆，有時候就突然發(fā)脾氣，跳起來罵我，說看到我就來氣……我當(dāng)時為了避免和她爭吵，就經(jīng)常躲開她。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昏迷不醒的時候，就急忙打急救電話，可是已經(jīng)晚了�！�
江進又追問了幾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在邊緣徘徊，沒有觸及到案件本身，比如戚晚知不知道張大豐是怎么死的，是否知道周長生和張大豐的接觸，以及郗晨和張大豐、周長生的糾葛等等。
懷疑到底是懷疑，在懷疑被證實之前，這些問題都有打草驚蛇的可能，而且還會讓戚晚反推出警方調(diào)查的進度——她具備一定的反偵察能力，這一點毫無疑問。
直到最后，江進這樣問：“周長生這個人你認(rèn)識嗎，他是靳尋在林新的雇員和司機，負(fù)責(zé)照顧郗晨。”
戚晚看向江進，平穩(wěn)極了：“說不上認(rèn)識，見過。我知道他會定期給郗晨送吃的喝的，房子也是他租的。郗晨那個臨時住處我去過�！�
江進又話鋒一轉(zhuǎn)：“既然安閑和張大豐當(dāng)時在交往，你和郗晨又是好朋友，張大豐在你面前有沒有提過郗晨？”
戚晚：“沒有。我也沒有在他面前提過郗晨。我很少提在學(xué)校的事。我媽知道一些，還叫我不要多事，那是張大豐的工作，我不該管�！�
江進：“可你們是朋友，你就沒想過為她做點什么？”
戚晚又一次露出那種嘲笑的表情：“江警官，如果你是我，你能做什么呢？幫蕎姐還債嗎，我沒有錢。為郗晨求情，讓張大豐放過她，不要讓她去□□嗎，張大豐會聽我的嗎？我有什么資格跟他提要求，他憑什么理會我？我那時候只想盡量少和他接觸，多說一句話我都覺得煩。”
不得不說，戚晚是一個既“配合”又聰明的證人。
她的每一次回答都很詳細(xì)，也充分展示了個性，但答案卻又都滴水不漏、油鹽不進，讓人抓不到端倪。
等戚晚離開，江進便反復(fù)聽著筆錄內(nèi)容，兀自沉思。
程爽進來時，叫了他兩次，他才醒神。
江進示意程爽聽其中兩段，程爽聽完便說：“這回答沒什么問題啊�！�
江進卻問：“就這兩段回答來看，你覺得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了解嫌疑人或當(dāng)事人的性格，再通過性格和形勢變化去推斷他們的行為模式，這本就是犯罪心理的其中一環(huán)。
程爽分析道：“有點憤世嫉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說話還挺尖銳犀利的�！�
江進搖頭：“不，我指的不是這個，而是她對劉鋒鳴、張大豐的態(tài)度�！�
程爽：“他們這種人，厭惡也很正常啊�！�
江進：“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是，她覺得這種人死了活該，死有余辜�！�
程爽：“換別人也會這樣想。說實話，有時候我也覺得挺無奈的，明知道那個人就不是好東西，但只要這個人是受害者的身份，該管還得管。”
江進：“覺得他們死有余辜這可以理解，但你聽，她對身邊最親的人是怎么說的？”
程爽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江進的指向。
戚晚目睹劉鋒鳴的死，轉(zhuǎn)頭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對余鉞只字不提，還表現(xiàn)得非常自然順暢。若不是湖底沉尸案被翻出來，余鉞都不知道戚晚那天經(jīng)歷了什么，甚至還牽扯人命進去。
劉鋒鳴死了，戚晚覺得他活該，他曾經(jīng)是家暴的受害者，最終變成了施暴者，還變本加厲草菅人命。
她連一句評價都懶得說，還幫忙隱瞞。
至于張大豐的死，她的態(tài)度同樣輕描淡寫，還反過來勸付出過感情的安閑看開點，為那種人不值得。
對于隱瞞的解釋，戚晚的回答是，她就是不想說，沒有為什么。
然而在她后面的話卻一步步透露出她的真實想法，她是覺得他們該死，不值得討論，也沒必要為了他們的死去驚動任何人，死就死了，又怎么樣呢？
最主要的是，戚晚的冷靜，不動聲色，真是像極了干過多年刑偵的警察，連一個正常的局外人基本的驚訝、不安都沒有。
江進的直覺告訴他，如果戚晚不是真的無辜，就必然是張大豐與周長生的案子里牽扯最深的那個。
作者有話說：
下章繼續(xù)黎湘線，紅包繼續(xù)~
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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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警局之后, 戚晚反思了一路，后悔的情緒逐漸疊加。
她在想，自己剛才表現(xiàn)得還是不夠好, 不夠“自然”。冷靜從容不是自然反應(yīng), 在這種情況下適當(dāng)?shù)氖肿銦o措和驚訝慌亂反而是自然的。
一個與案件無關(guān)的無辜者被傳喚接受詢問，對案件的內(nèi)情一定會有驚訝的表現(xiàn)，因為正常來說沒有一個普通人會相信自己和刑事案扯上關(guān)系, 在驚訝過后會急于擺脫, 甚至?xí)o張, 會擔(dān)心影響到自己的生活。
再說江進的那兩個問題，他問她為什么不選擇報警, 又問她為什么沒有和最親近的人說。
這問題看似是在質(zhì)問, 可江進這個人卻總給她一種“拐彎抹角”搞犯罪心理的感覺，就像是她筆下的某些心機深沉的人物。
她記得母親安閑還在世時，她們母女會時不時討論人物。既然說到人物, 就一定會提到人性。
安閑說, 聽別人的問題不要只聽問題本身, 要去琢磨這個問題背后的意思, 這個人真正想問什么。有的人提問，那是一種指東打西的手段。有的人提問，是連這個提問者本身都沒有意識到，其實他想問的是另外一件事。
很顯然, 江進屬于前者。
于是戚晚就按照自己的思路分析，江進問為什么不報警, 是否是在試探她對警察和犯罪的看法？畢竟案件已經(jīng)進展到這步, 林新本地什么樣江進是知道的, 他怎么會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呢？
而她后來的回答等于直接告訴他, 她對警察的不信任，對犯罪的輕描淡寫不在乎。
江進又問她為什么不和余鉞說，其實他是想知道那藏在“我不想說”背后的真實動機。
是因為余鉞刑警的身份嗎，還是因為要幫著一些人隱瞞一些事？
為什么隱瞞呢？因為她覺得劉鋒鳴死有余辜，沒必要聲張�；蛘呤堑K于某些人的警告不能說。
當(dāng)然真實的原因兩者都有，戚晚心里很清楚。
她想了想正常人的反應(yīng)，有些人遇到一點事，就要在各個社交平臺分享吐槽，有的人則選擇跟親朋說，描述自己遇到的奇葩事。
不得不說，像是度假村那晚的經(jīng)歷，一字不提還佯裝無事的反應(yīng)的確耐人尋味。
但很快，戚晚又安慰自己，就算她的表現(xiàn)不符合常理又如何，法律是要講證據(jù)的。
她有病，她還寫了自述小說，這些東西關(guān)鍵時刻都可以幫到她，她沒必要害怕。
就這樣，戚晚“自說自話”地想了很久，直到傍晚余鉞下班后來找她，說白天在班上接到市局的電話，本想當(dāng)時就過去找她，可是手里有個案子走不開，所以一下班就來了。
戚晚搖頭說不介意，她原本也不打算跟余鉞說的。
戚晚接過余鉞在樓下超市買回來的菜和肉，一邊消毒外包裝一邊問：“余鉞，在你們看來，如果一個案子的當(dāng)事人，在經(jīng)歷兇殺案之后，還選擇沒事人一樣的正常生活，沒有將這件事透露給任何人，那這個人是不是很奇怪，動機也很值得推敲？”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討論案件中當(dāng)事人的表現(xiàn)，但這一次卻不是因為戚晚要寫作，要琢磨人物動線，而是因為她自己。
余鉞很快就意識到她的指向，安靜了幾秒問：“是不是白天在市局，江進這樣問過你？他指的是度假村那件事？”
時至今日他們都沒有好好聊過那晚的經(jīng)過。
余鉞已經(jīng)知情，卻沒有捅破。
戚晚意識到他一直揣著明白裝糊涂，索性也不再粉飾太平：“對，他問我為什么沒有跟你說。我的回答是，我不想說。我就是一個凡事都喜歡擱在心里，不喜歡放在表面的人。”
這話之后，余鉞沉默了很久，手里的活兒卻沒有停。
戚晚看了他一眼，不想給他壓力，也意識到自己這樣問不妥當(dāng)，好像有一種嫌疑人在請教刑警如何逃避嫌疑的即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