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珈鎮(zhèn)。
月光皎皎,映在雪色屋檐上,年輕男女奔走了不知多久。
“我們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離開鹿珈鎮(zhèn)!
“為什”
“為什么?”
黃侯的聲音頓了頓,他忽地停下腳步,像是看著傻子一樣看著胭脂,嘲笑道:“我說胭脂姑娘,都說胸大無腦,這些年在平妖司倒是沒發(fā)覺,現(xiàn)在露了真身,胸脯是大了,也竟真的變成了一個傻子?”
“你自己想想,國師大人是什么級別的人物?”
“如果說淮陽侯的死,背后站著的人真是國師大人,那么他下定決心要讓陛下看到自己的態(tài)度,即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思考,重新決斷。以至于整個西域和齊梁的談判,都會隨著國師大人的表態(tài),而陷入巨大風(fēng)波當(dāng)中......更何況我們現(xiàn)在腳下,一個小小的鹿珈鎮(zhèn)?”
“這場風(fēng)波起了,誰能夠安身?大家都是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出棋盤,離開這里!
黃侯拽不動胭脂,轉(zhuǎn)掠為走,步伐沉重緩慢,沒有回頭,警惕環(huán)顧著身旁的環(huán)境。
每說一句,面上的冷嘲熱諷意味便多上一份。
說完最后一句話,繼續(xù)去扯胭脂的衣袖。
紋絲不動。
他有些微惘地回過頭,本以為自己剛剛說的那番話,已經(jīng)足夠的清晰透徹。
接著“啪”得一聲衣袖拍起。
胭脂猛地抬袖,撇清兩人關(guān)系,后退一步,玲瓏身段在黑發(fā)飛舞下映襯得美艷又無情。
她站在屋脊上,冷冷道:“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有我的獨木橋!
黃侯瞇起眼,好氣又好笑道:“燕芝,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身份!
燕芝只是沉默。
黃侯仍然耐心道:“我是絮靈道的安樂侯獨子,陛下給了王府一條退路,整個絮靈道以后都是我的。所以齊梁的權(quán)力中心,究竟是怎么樣的分布和層次,我比你更清楚,而那位國師大人的能量......絕不是我們可以抵擋的!
黃侯微微停頓,沉聲說道:“即便是西寧王,北境最大的王爺,手中所握的巨大權(quán)力,也隨時可以被他卸去,這齊梁十九道的天下雖大,卻不可能大過陛下和國師的手掌心!
胭脂仍然不說話。
黃侯忽然聽到一聲低笑聲音。
他毛骨悚然回過頭,看到遠(yuǎn)方的一角屋檐,有個白色麻袍的少年,赤著雙足,坐在屋檐,白色麻袍隨風(fēng)飄搖,纖細(xì)腳踝晃蕩。
少年的面容清稚又天真,笑瞇瞇的眸子里卻藏著數(shù)千年的過載歲月,叫人一陣心寒。
僅僅是看了一眼,黃侯便覺得如墜冰窖,通體大寒。
那個少年坐在屋檐那,笑著開口。
“黃侯,我記得你的名字!
聲音如風(fēng)鈴一樣,回蕩在漫天大風(fēng)和大雪里。
煞是好聽。
“齊梁年輕的諸侯子嗣里,唯你和蕭祁二人,可堪重用,能接父輩遺志......一年前入了平妖司歷練,在北境磨刀,現(xiàn)在入了九品,還悟了域意,這么一看,放到中原都是一流的年輕才俊,在這些諸侯不成器的子嗣里,的確也只有蕭祁,才能與你媲美了!
黃侯瞳孔里來回掠動著白色飛舞的麻袍影子。
他記得這個少年的面容。
即便此刻那張面容,在大袍里隱約閃現(xiàn),又覆落了幾片雪花,他亦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位年輕又滄桑的少年儒士。
胭脂則是低垂眉眼。
齊梁的諸侯里,子嗣鮮有出類拔萃的天才。
西寧王的獨子蕭祁除外。
另外一個,則是藏拙不露的黃侯了。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黃侯沒有西寧王這樣的父親當(dāng)后盾,他本身又是個極怕麻煩的人,從來不想趟廟堂這趟渾水,所以行走江湖,也只是掛著一塊安樂侯的令牌,當(dāng)最后的保命牌子。
現(xiàn)在看來,自己父親的那塊牌子,也并無甚用。
白色麻袍少年有些惋惜地說道:“可惜了,你的這把刀與胭脂的不一樣,不是一把能殺人的刀!
黃侯不明白國師的意思。
他聽到一聲清鳴。
坐在屋檐上的源天罡,緩緩向上伸手,大袖從腕口被風(fēng)捋下,裸露出皙的小臂,少年的五指間隙,對準(zhǔn)蒼穹緩緩握攏,無數(shù)大雪如鵝毛倒卷,將他方圓數(shù)丈盡數(shù)籠罩。
大雪將黃侯和燕芝也罩起,寸寸風(fēng)氣外溢,唯余中間一片安寂。
風(fēng)暴中心的少年,手中如積千年白雪,剎那便握著厚厚雪氣,他巍巍坐在屋檐,像是一座千年古山,讓人心生仰望,卻又不敢靠近。
幽幽的聲音,還有清冽的刀鳴。
“這把刀,贈予爾......”
“拿了它,便去殺了你心心念念想殺的那個人吧!
......
......
鹿珈鎮(zhèn)的城主府里。
顧勝城的房間,一燈如豆,幽幽浮光。
拖雷和斐常,以及妖族使團(tuán)里的其他成員,都沒有入住房間,而是懷里摟著刀劍,就這么背靠背窩在城主府的道場空地。
怕擾了顧勝城和秋水的清眠,拖雷和斐常又不敢靠得太近。
“秋水大人的身子,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
斐常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也不知......似是那次之后......便如此這般......此事說不得,說不得!
拖雷同樣聲音放輕,瞇眼應(yīng)聲:“宮主放著西域的八尺山都不管了,帶著重病的秋水大人遠(yuǎn)行至此,來這鹿珈鎮(zhèn)忍氣吞聲,誰知道是為了什么?”
秋水生了一場重病。
修行者是很少生病的。
更不用說秋水這樣,距離大修行者也只差一步之隔的人物,怎會離譜地生了重病,臥榻不起,連這趟使團(tuán)之行,都需要人精心照顧。
斐常沉默,望向那個屋子。
屋子里燭火明滅。
......
......
顧勝城為秋水換了一條熱毛巾,擰干水汽,俯下身子,為她擦去面頰滲出的虛汗。
按理說,生了重病,便該是在棋宮上休息的,可顧勝城實在放心不下,便帶她來此。
如今西域還在動蕩,誰也不知風(fēng)白和大君的遺派,在自己不在的時候,會做些什么瘋狂的事情。
他心神不寧。
不知是何原因。
柔弱的女子聲音飄入耳中。
“蘭陵城的使團(tuán),還要多久......能到?”
秋水面色發(fā)白,眉心的血痂雖是凝固,最中央?yún)s像飄著一塊琥珀,仍然不斷溢血。
顧勝城輕柔笑道:“快了!
他低垂眉眼,想了想措辭,溫和道:“我再陪你聊些會,然后你再睡上片刻,再然后.....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好!
秋水閉上眼,笑著問道:“上回你說到哪了呀......”
“說到......”
“說到來棋宮之前,在洛陽城里......我擊敗了十八位大棋師!
顧勝城輕輕說道:“這些老人,是春秋前的棋師,他們雖然敗在了我的手里,但其實是值得敬佩的人物!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fēng)骨。”
“他們老了,而我還年輕,所以他們輸了!
顧勝城輕輕說來,秋水認(rèn)真聽著。
他在路上的時候,便與秋水說些以前的瑣事。
秋水是八尺山的殺手,幼時便在西域大雪里生死歷練,后來即便入了中原,也是忙著殺人。
他與秋水不同。
當(dāng)他拿著旁觀者的口吻,向秋水說著自己過往的人生,便覺得原來這世上的路,自己行過之后并不艱難困苦,可若是有一天再回頭去看,只覺歲月太快,又太無情,即便是當(dāng)年的痛苦,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在大雪天被人欺辱的痛苦。
在南宮般若面前咬斷一根手指的痛苦。
在八尺山被妖族凌虐的痛苦。
歷歷在目,卻沒了恨意。
只有疲倦。
秋水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停住了聲音。
她最近不知怎地,莫名倦了起來,乏了起來,有些時候,一天要睡夠十個時辰,余下的時間,也無甚力氣,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頭,都覺乏力懶惰。
她聽到顧勝城拿著略微惋惜的聲音說。
“我不知道蘭陵城的使團(tuán)里,會不會是他來談判!
秋水知道顧勝城口中的“他”,指的是齊梁的小殿下易瀟。
在顧勝城的心結(jié)里,始終有這么一個人。
秋水也知道,在風(fēng)庭城的那場酒會,是改變自己夫君人生的盛會,兩個人便如光與暗,此后各行殊途,偏生糾纏。
如今終于重新回到了平等對視的層次當(dāng)中。
一個人生出心病,便唯有心藥能醫(yī)。
顧勝城拿著溫柔的語氣說道:“我現(xiàn)在不想殺人,若是他來了,當(dāng)年的事情,他若是愿意,一筆勾銷便是了,我倒是想和易瀟坐下來,心平氣和,重新下一局棋,不計勝負(fù)的那種!
秋水怔怔看著床榻上的夫君,看到他起身重新將毛巾浸泡在盆里,攥攏熱氣,重新拎出,擰干之后,細(xì)細(xì)替自己擦去重新焐出的沸汗。
男人拿著輕柔聲音說。
“是不是覺得......我好像變了一個人?”
秋水笑著搖了搖頭。
顧勝城笑道:“打啊殺啊,確實有些累了。拖雷和斐常路上的時候,好幾次想要問我,為什么要來鹿珈鎮(zhèn)......”
秋水眨了眨眼。
她也想知道。
西域的大局還未定下,這個男人便急匆匆來到鹿珈鎮(zhèn)談判,為了什么?
顧勝城狡黠笑了笑。
“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