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

  我坐在帝大附中旁的咖啡廳里，這里還保持著十年前的裝修風(fēng)格。

  十七歲的小優(yōu)坐在對面。

  這是一個深秋的午后。陽光從窗外照了進(jìn)來，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都解決了嗎？”

  我聽到了我的聲音。

  小優(yōu)點了點頭。

  他的眼里倒映出了我的笑容。

  太好了。

  本來都已經(jīng)打算借助李唯的力量，沒想到小優(yōu)這么幸運，很快就獲得了其他好心人的資助。

  他可以去夢寐以求的利茲大學(xué)了。

  小優(yōu)害羞地低下了頭。

  我想起來了。

  這個時候的他，還是個安靜內(nèi)向的孩子。

  他看著手中的培根滑蛋貝果，卻沒有開動。

  “其實……有兩個人想要資助我�！�

  他小聲說。

  兩個……好心人嗎？

  我看著他。

  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他們……都提出了條件�！�

  我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會有那種專門挑選帝大附中優(yōu)秀貧困生資助的人——

  就像提前預(yù)訂自家員工或其他人選一樣。

  “沒關(guān)系，姐姐可以找到人……來幫忙。”

  我可以找李唯來幫忙。

  我想。

  然而小優(yōu)卻搖了搖頭。

  “我已經(jīng)決定了�！�

  就這么輕易決定了嗎？

  我擔(dān)憂地看著小優(yōu)，想著要不要回去再找李唯談一談。

  小優(yōu)堅定地點了點頭。

  但是他好像并不開心。

  “西姐，我打算主修心理學(xué)了……”

  他對我這么說道。

  我有些困惑。他曾跟我說過他喜歡文學(xué)，他的文筆很好，我看過他投稿的文章。

  不過。

  也許孩子的想法本來就容易發(fā)生變化。

  “……總之，請你多加珍重。”

  小優(yōu)注視著我，鄭重地說道。

  我笑了起來。

  這孩子只有十七歲，怎么卻老氣橫秋的像個大人。

  “還有……”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也許是覺得太過儉薄，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書包里拿了出來。

  “……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明年……可能就不能陪你過生日了�！�

  那是一本精裝的詩集。

  天鵝絨封面，標(biāo)題燙著金，看起來很貴重。

  我很珍惜他的心意，只可惜我不是一個文藝的人，不能與他產(chǎn)生共鳴。

  “這是生日禮物�！�

  他又強調(diào)了一下“生日”這兩個字。

  然后低下了頭。

  我笑了笑，揉了揉他的腦袋。雖然我沒有什么文學(xué)修養(yǎng)，但一定會把它好好珍藏。

  不遠(yuǎn)處，帝大附中的上課鈴響了起來。

  他像往常那樣背起書包，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比我高出了一頭，他想要轉(zhuǎn)身離開，卻又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

  秋日爛漫，陽光正好。

  “我要走了，西姐，”

  他看著我，露出了最燦然的笑容，

  “請你務(wù)必……多加珍重。”

  414

  “媽媽、媽媽！”

  我看著小優(yōu)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耳邊卻傳來了小瑜的聲音。

  小瑜回來了嗎？

  我睜開了眼睛。

  真的是……小瑜。

  小瑜她……終于回來了。

  我緊緊地抱住了我的小瑜，感受著她真實存在的體溫和心跳。我不知道這樣抱了她多久，直到小瑜說她喘不過氣了，我才趕緊松開手。

  “對不起，小瑜，媽媽把你搞丟了……”

  我一邊哭著，一邊向小瑜道歉。

  劫后余生，我只求孩子們平安。

  小瑜披著絨毯，她其實也在渾身發(fā)抖，她的頭發(fā)還打了綹——

  我想起昏倒前的那一幕，破碎的頭骨、鮮血和腦漿，都濺落在小瑜的臉上。

  好在他們蒙住了小瑜的眼睛。

  我的小瑜一定嚇壞了。

  “媽媽，喝點水吧�！�

  小瑾遞來了水杯。

  我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李家的加長轎車?yán)�，小瑾也跟車過來了。

  剛才李唯沒讓小瑾過來，他是對的，不能讓兩個孩子同時冒險。

  車窗外，衛(wèi)戍部隊已經(jīng)控制住了局面，軍犬正在逡巡，救護車到了十?dāng)?shù)輛，閃著醒目的紅光。

  “你們爸爸……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記得在暈倒前，李唯從擔(dān)架下方拿到了手槍。

  他現(xiàn)在……還好嗎？

  “爸爸、爸爸受、受傷了……”

  小瑜忍不住啜泣起來。我心里一驚，放下杯子，就要下車去看。

  “爸爸的膝蓋中彈，醫(yī)生們還在處理……”

  膝蓋中彈嗎？

  我稍稍松了口氣。

  “媽媽，你去看看爸爸吧？”

  小瑾抱住了小瑜，輕拍起她的后背，示意小瑜可以由他安慰。

  我點了點頭，拜托尤朝和程璇幫忙照看孩子們，然后下了車。

  我找到了李唯。

  他靠在擔(dān)架上，似乎正跟誰通話，身邊圍滿了急救的專家。

  看起來不是很嚴(yán)重。

  他沒有注意到我，我轉(zhuǎn)過身，想去確認(rèn)其他人的情況。

  據(jù)說林晚被送去醫(yī)院急救，是小先生陪著去的，想必有他在，不會讓她輕易死掉。

  而除了那兩個被爆頭的匪徒外，余下的都被生擒了。

  我轉(zhuǎn)了一圈，沒有見到小優(yōu)——

  也許他被帶走調(diào)查了，畢竟在所有人面前表明自己是Ethan的舊識，的確會惹上不小的麻煩。

  但我相信小先生會想法設(shè)法保住你的，小優(yōu)。

  雖然你不是一個好情人。

  我晃了晃腦袋，清空了那些舊日的綺念。我現(xiàn)在只想回到小瑜身邊，接下來還要給她請心理醫(yī)生進(jìn)行心理疏導(dǎo)。

  我正要回車上，卻無意間瞥見了Kathy。

  對了。

  她剛才就沒在我身邊。

  此刻的她正披著西裝外套，背對著我蹲在角落里，姜澈站在她的身邊。

  我走近了她。

  她似乎在哭。

  “Kathy？”

  姜澈看到我，低下了頭，讓出位置，我蹲下身來，抱住了渾身顫栗的Kathy。

  “嚇壞了吧？”

  我都被嚇昏過去，Kathy一定被嚇壞了。

  Kathy沒有說話。

  她只是搖著頭。

  我疑惑地轉(zhuǎn)向姜澈，正想問原因，卻在下一秒，看到了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裹尸袋。

  是那兩個被爆頭的匪徒吧。

  我想。

  可是。

  我數(shù)了數(shù)裹尸袋的數(shù)量。

  怎么會……有三個呢？

  多出來的那一個是誰？

  是Ethan嗎——

  畢竟他傷害了那么多人，他死有余辜。

  可是。

  我又聽到了我的聲音。

  “那是誰？”

  我問向了姜澈。

  是Ethan吧？

  他死有余辜，實在沒有什么好可惜的。

  所以。

  Kathy，你為什么還要哭呢？

  姜澈沒有回答我，他低下了眼睛，逃避著我的視線。

  我看著低下眼的他，和泣不成聲的Kathy，心里陡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太可怕了。

  我想。

  我太惡毒了。

  就連做夢也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樣的念頭。

  我猛地站起身，向著裹尸袋走去，Kathy從背后抱住了我，姜澈也擋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誰？”

  我看著姜澈。

  聲音在顫抖。

  “夫人，請您回去吧�！�

  我掰開Kathy的手，推開姜澈，踉踉蹌蹌地向著前方跑去。守在旁邊的士兵攔下了我，我看著他們，恐懼讓我無法思考，只機械地重復(fù)著剛才的問題——

  “那是誰？”

  他們低下了頭，就像事先收到了命令，統(tǒng)一保持了沉默。

  “姐、姐……我、我們……回、回去吧……”

  Kathy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涼，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的臉頰滑落。

  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我的倒影，和開合的口型——

  “是……小優(yōu)嗎？”

  我沒能發(fā)出聲音。

  我害怕一旦出聲，就會被路過的神明聽到，然后噩夢也會變成現(xiàn)實。

  然而。

  即使我小心、再小心，Kathy還是在我的注視下，輕輕地、再輕輕地……

  點了頭。

  415

  Kathy，你演過失去親人的劇本嗎？

  就是那種毫無預(yù)兆的、突如其來的失去。

  你會怎么表演呢？

  是會傷心難過，還是會生氣憤怒，或是會怨恨天不假年，歲月不可回首，而人亦不可長留？

  對不起，Kathy，這些我都沒能做到。

  因為此時的我，唯一做到的，只是茫然地看著你們。

  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我沒有要求打開裹尸袋，再確認(rèn)一遍尸體的身份。

  在陰郁的天空下，我茫然地被Kathy抱住，卻感受不到她的溫度。

  好冷啊。

  小優(yōu)。

  真的好冷，小優(yōu)，你也這么覺得吧？

  “西姐？”

  我抬起頭。透過士兵的肩縫，我隱約看到了小優(yōu)。

  他還是十七年前的模樣，背著書包，好像即將要去學(xué)校。

  “我要走了，西姐，”

  他看著我，露出了最燦然的笑容。

  它曾經(jīng)照亮過我漫長而幽暗的人生。

  然后，他向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請你務(wù)必……多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