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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帝都大學(xué),走在記憶里栽滿了櫻花樹的步道上。
那一年是暖春,櫻花開的特別早。晚風(fēng)吹過,在寂靜的夜似雪般簌簌飄落。
只是我從下午開始連續(xù)做了兩份兼職,臨下班時又遇到客人耍酒瘋,一直拖到十一點多才回到學(xué)校,已然筋疲力盡,無甚心思賞花。
校園里靜悄悄的。我一邊走,一邊計劃著明天要打叁份工的行程。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今天好像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無人提起,自己也很容易忘記。
不過明天還要早起,生日年年都可以過,我這么想著,剛要加快回宿舍的腳步。
卻又在下一刻停住了。
只見在不遠處的路燈下,一位少年半蹲在路邊,正小心翼翼地向前推動一只小瓷碟。
“咪嗚——”
叁只小野貓就從草叢中,怯生生地探出了頭。
他彎起了眼。
櫻花似雪,飄在了他柔軟的發(fā)上。橘光灑落,照亮了他精致的五官。
我認出了李唯。事實上,很難有人不認識他——
十六歲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帝大,又是頂級世家的貴公子。
我們班一多半的女生都在暗戀他。
但我……并不喜歡他。
我們班與他們班有一門公共課是合班的,老師不喜點名,就固定了座位(缺席學(xué)生會一目了然),而恰好,李唯被安排在了我的正前方。
他的身上總有一種冷漠的疏離感。盡管他掩飾得很好,隱藏在了那謙和有度的世家面具之后。
可我還是感覺了出來。
我很害怕他。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晚了他還在這里。他并不住校,一直都由專門的車隊接送。
我不敢上前去打招呼,然而這是我回宿舍的必經(jīng)之路,我只好默默地躲進暗處,等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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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嗚——”
原來小瓷碟里盛的是牛奶。牛奶盒還放在他的身邊,套著校園小超市特有的透明塑料袋。
圍過來的是一窩小貓咪,大約只有兩個月大,似乎被母親遺棄了——或者母親已不在人世。白天爭不過校園的貓霸們,夜里它們才敢出來可憐地找點吃食。
小家伙們渾身臟兮兮的,看起來都餓壞了,扒在碟邊狼吞虎咽地舔了起來。
李唯寵愛地看著它們。
他的眼神很溫柔。
我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突然覺得或許我之前誤解了他。
雖然……無人在意我的誤解。
“咪、咪嗚……”
就在此時,一只小爪子伸起,勾住了羊絨開衫的一角。
原來是體型最嬌小的那只小奶貓,被哥哥姐姐們擠了出去,怎么都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急得它繞著李唯團團轉(zhuǎn)了起來。
李唯低下了眼睛。
他淺淺地笑開了。
“乖,不著急,這里還有哦……”
少年的聲音很輕柔,仿佛一支羽毛,沙沙地掃過心間。
手指擰開瓶蓋,將牛奶倒在里面。他端起瓶蓋,一點點地喂給那只無人問津的小可憐。
只是小貓咪喝得太急,幾口下肚就打起了嗝。
它不知所措地望著李唯,顯出格外的可憐又可笑來。
“別怕……”
似是略帶無奈的誘哄。
他抱起了那只正眼淚汪汪地“咪嗚、咪嗚”著的小奶貓,先用指尖摩挲了一圈小肚皮,然后輕輕地拍起了小后背。
一下。
再一下。
好像每一下……都叩響了我的心門。
就在這一刻,從前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鮮活了起來。
他不再是一個名叫李唯的、天之驕子般的符號。
而是一位在落櫻的春夜里,會蹲在路邊,撫慰流浪小貓的溫柔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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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fēng)吹過。
櫻花落盡,殘紅遍地。
我睜開了眼睛。
雖然在昏迷前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但知道流產(chǎn)的消息還是讓我很傷心。
只是沒有更痛苦。
或許……我已經(jīng)痛到麻木。
它沒有來到這個世間,也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至少……不用再延續(xù)我的、囚徒般的命運。
我這么安慰著自己,卻又流下淚來。
據(jù)護士說我昏迷了整整叁天,中間一度大出血、生命垂危。
然而自我蘇醒后,卻沒有見到李唯……和李家的其他人。
我在VIP病房里獨自躺了一周,也無人過來探望。
我打電話給陳特助,她沒有接起,又打給姜特助,他期期艾艾,在我的再叁請求下,才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李家二老從李恣的口中,知道了我和小優(yōu)的事情。他們大發(fā)雷霆,要求李唯跟我立刻離婚,兩個孩子馬上送去國外。
再也不許我見了。
是啊。
在他們的眼里,我不僅出軌,還因為跟情人見面導(dǎo)致流產(chǎn),本身又患有精神疾病——
連我都找不到給自己辯解的理由。
我嘗試著給李唯打電話,可他的手機永遠都掌在馮特助手中。
“請您放心,等先生開完會我就轉(zhuǎn)達!
一貫的、得體的回答。
不必挑明,就已是無言的拒絕。
護士送來了午餐,飯菜很豐盛,我食不知味,只茫然地咀嚼著,不知未來何去何從。
午休時間,我沒有睡著。我想要再給李唯打個電話,至少說點什么,卻又害怕還是馮特助接起。
然后告訴我他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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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后,護士告訴我下午會有人來訪。
我想大概是家族律師。他們要來跟我談離婚協(xié)議的細節(jié)了。
我難過地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病房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小西?”
我抬起頭,還沒來得及洗掉眼淚鼻涕的臉就落入了李夕的眼里。
時值五月末。李夕手里捧著一束鮮花,是淺紫色的鳶尾和純白的郁金香,身后的護士拎著她帶來的一只小蛋糕盒。
“怎么哭了?”
我連忙下床要去衛(wèi)生間洗臉。李夕扶住了我,請護士去準備了水。
花束被插在了窗臺上的玻璃花瓶內(nèi),在陽光下燦然綻放。
“這家蛋糕店是我常去的,聽小唯說你很喜歡栗子蛋糕……”
我聽著她娓娓道來,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李夕。
她篡改了我的記憶,也許我應(yīng)該恨她。只是真到了面對她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她對我的好來。
說不定……就像小優(yōu)說的那樣,她的本意是希望我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幫助我減輕痛苦。
而且……因為我離譜的想法,她也承受了很多來自我的、莫名其妙的敵意。
“小西,我今天是來向你鄭重道歉的!
正當(dāng)我低頭不語時,李夕開了口,她的聲音就像溫柔的海風(fēng),
“這是我們工作的重大失誤。本來想要幫你減輕痛苦,卻給你和小唯帶來了這么多麻煩……小優(yōu)嚴重違背了職業(yè)道德,已經(jīng)被我們解聘了。”
我心里一緊,抓住了李夕的手。
如果小優(yōu)以這種理由被開除,恐怕以后在業(yè)內(nèi)也會處處碰壁……他該怎么辦呢?
李夕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xù)道,
“這都還是小事……他涉嫌故意傷害和強奸未遂,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警局……”
故意傷害?
強奸未遂?
怎么會這樣……
我之前詢問過護士,她們告訴我小優(yōu)當(dāng)天就被放走了。后來東窗事發(fā),李家二老震怒,我一心牽掛小瑾和小瑜,深恐他們被我連累,就沒再與小優(yōu)聯(lián)系。
我撤了手,轉(zhuǎn)身去拿我的手機。
我得跟李唯解釋清楚——
這不關(guān)小優(yōu)的事,他只是應(yīng)我所求,告訴我發(fā)生過什么。
僅此而已。
然而電話的那一頭,依舊是馮特助的聲音。
“對不起夫人,先生正在鳳臺……”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或許李唯只是不想見我。
“請您一定要跟李唯說,都是我請小優(yōu)做的,他是無辜的……”
馮特助連聲答應(yīng)著,又勸我不要激動,好好休養(yǎng)身體,遂掛斷了電話。
我攥著手機,只覺得越發(fā)絕望。
小優(yōu)也被我連累了。
我的心臟發(fā)起緊來。李夕見我不對勁,握住了我的手,寬慰道李唯會幫忙的。
我搖了搖頭。
上次我惹惱了李唯,他說過只原諒我那一次,這一次……他不會再心軟了。
如果小優(yōu)因為我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落了個前途盡毀的下場……
我不敢再繼續(xù)想下去了。
“小西,別怕……我之前聯(lián)系過小唯了,他說會盡力幫忙的……”
李夕的聲音傳來。
李唯是不會放過小優(yōu)的,說不定這件事就是他干的。
他不愛我,只恨我給他丟臉。
我不住地搖著頭,呼吸也愈發(fā)急促起來:
“夕姐,他、他不會幫忙的……他巴不得我和小優(yōu)都、都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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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感無能為力,只好大哭起來。李夕蹙起了眉頭,我知道她看不起我。
連我都看不起這樣的自己。
無能又懦弱的郁西。
“小西,小唯只是在忙,他并沒有拒絕你啊……”
李夕從護士手里接過絞干的熱毛巾,細細地給我拭去臉上的淚痕,
“……不哭了,你現(xiàn)在還在坐小月子呢,這樣會落下病根的……”
我已經(jīng)不在乎落下什么病根了。
我根本……沒有什么未來可言。
“小西,你不能說這樣賭氣的話,小唯怎么會巴不得你死掉呢?他很愛你的,大家都知道……”
他不愛我。
他只是表現(xiàn)的很愛我。
他一直在欺騙我。
李夕見我這樣,就讓護士再去換一條熱毛巾來,又嘆了口氣,道:
“小西,既然你說小唯不愛你,甚至巴不得你死掉……那么,我可以問一下你判斷的依據(jù)是什么嗎?”
判斷的依據(jù)嗎?
我一片茫然。
似乎在記憶里,李唯一直待我很好,除了性癖有點古怪外,其他的……確實很好。
可是。
你們修改了我的記憶,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這個判斷。
李夕看起來有些無奈。
“小西,催眠是達不到洗腦效果的……最近一年多都是小優(yōu)在陪著你,你很清楚發(fā)生過什么……請你回想一下,除了小優(yōu)給你的暗示外,你可曾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過小唯對你的不好或不忠呢?”
如果不考慮小優(yōu)給我的暗示,那么李唯……的確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了。
我吞咽起了口水。
甚至在我和李唯之間,真正犯了不可挽回錯誤的……是我。
李唯跟李夕毫無舊情可言,而我卻在小優(yōu)的步步暗示之下認定他背叛了我……
甚至還報復(fù)式地……跟小優(yōu)在一起了。
我看著李夕,覺得她殘忍的可怕。
她好像在指控我——
指控我蒙住了自己的眼,捂住了自己的耳,然后像個巨嬰一樣,任性地活在了自以為被背叛的世界里。
我驚惶地低下了眼。
而她的指控是這樣的真實。
真實到……我開始相信這才是現(xiàn)實。
我瑟縮起來,緊緊地抱住了雙腿。
我不敢再看向任何人。
我終于走出了那個自以為是的世界。
可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原來在世界以外的人眼里,我早就已經(jīng)是——
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