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棵早已死去的枯樹上面，還有鳥兒筑巢。
不死靈愣在原地，眼淚一顆一顆掉下去。
一只手輕輕攬上它的肩膀，舟向月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小紅，讓鳥兒在樹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你跟我一起走吧，好嗎？”
“你明明也知道我會怎么選，不是嗎？”
“如果你真的以為能威脅到我，就不會這時候才讓我發(fā)現(xiàn)他們來了�！�
“……虧他們還把你當(dāng)老大�！�
不死靈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我說有人欺負(fù)你，要來幫老大打群架，他們就傻乎乎地全都跟來了。你真該死。”
“嗯，”舟向月應(yīng)道，“所以我要死了�！�
他走到不死靈面前，看進它眼睛的目光無比溫柔：“小紅，你也不想活了，不是嗎？”
不死靈死不了。
它被切成碎片，被剖出心臟，被投入烈火之中煎熬，也只是從不死樹變成了不死靈。
它失去了自己的身體，永遠(yuǎn)被欲望與仇恨澆灌，卻依然無法死去。
如果永生永世只有痛苦，不死不滅就是最惡毒的詛咒。
白發(fā)少年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我是不想活了……但也不想這樣被你們?nèi)祟惏才胖廊ァ！?br />
它又落下淚來：“我真的很討厭人類。很討厭很討厭�！�
舟向月伸手擦去它的淚水：“嗯，我不是人，我是神了。跟我一起走吧，好嗎？”
不死靈任他擦去淚水，但眼淚依然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不愧是你這個大騙子，明明就是要殺我，還能把殺我說得這么清新脫俗�！�
舟向月?lián)u頭：“不一樣的。我沒有想殺你啊，我只是想把你送回你原本生長的地方�！�
他的聲音輕而溫柔，像是細(xì)細(xì)的清涼的雨絲，能讓枯死的樹葉重新舒展開來，“我會在那里重新把你種下去，看著你再發(fā)芽，長成一棵小樹苗，再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過去那些讓你不開心的事，我都給你扔掉了。以后它們都不會讓你不開心了，你會是天底下最快樂的樹。”
“我會給你澆水，永遠(yuǎn)守著你，保護好你，絕對不會再讓人摘走你的心了�！�
不死靈：“……那地方都是冰雪，你澆水就把我凍透了�！�
舟向月：“沒關(guān)系，那我給你澆開水。”
不死靈：“……”
它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舟向月，而舟向月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片刻沉默。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死靈輕聲道。
“你想逆轉(zhuǎn)一切�！�
“你拿到梅花落那個魘境的境靈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個境靈的神通，你還從來沒有用過。但你現(xiàn)在可以用了吧�！�
那個境靈的神通，是【逆轉(zhuǎn)】。
舟向月第一次見到不死靈，就知道它可以讓他擁有逆轉(zhuǎn)時間的力量，讓白晏安和任不悔死而復(fù)生。
那時的逆轉(zhuǎn)只是短短片刻，而現(xiàn)在，他要逆轉(zhuǎn)千年，讓一切回到他得到不死靈的那一刻。
逆轉(zhuǎn)千年需要的力量太過強大，不死靈也做不到。
但再加上千千萬萬個魘境的力量、無數(shù)靈魂慟哭掙扎的力量，也許就足夠了。
不死靈手一揮，又一片青白水霧向著舟向月面前迎面撲來，就像他重生回來之后，第一次在魘境里見到柳長生的時候一樣。
他知道，再一睜眼，就是一切的開始。
也將是一切的結(jié)局。
……
漆黑的大地上，有人去找郁歸塵和舟向月，可郁歸塵完全不理他們，他們也根本無法靠近那片蒼白的火焰。
只能隱約看出，郁歸塵懷里的人根本已經(jīng)沒有一絲氣息了。
更多的人，則在目瞪口呆地盯著地上深不可測的巨大裂縫。
裂縫垂直的邊緣蔓延開巖漿一樣的暗紅光芒，某種仿佛山脈移位、大地震動一樣的隆隆回響從無法想象的深處傳來，有火光自地底逆升，越來越近、越來越亮。
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周圍涌動的、從未有人見過的龐大力量。
那種力量無處不在，從四面八方傳來，仿佛整片大地都是一個巨大的祭陣。
之前在不夜洲里面，很多人都被邪神那個噩夢般的花瓣祭陣給弄怕了，現(xiàn)在看到眼前這個陣勢，不免開始不安地聚到一起：“這又怎么了……”
下一刻，所有人驀然一愣。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發(fā)生變化。
仿佛是從天到地，世間的每一處都在變化，又好像只是他們腦中的記憶在發(fā)生變化。
他們好像看到崩塌的山巒重新聳立，干涸的江河再度涌流。
深谷躍為高岸，桑田歸作滄海，被風(fēng)蝕成沙的砂礫聚攏成石，翻涌的碧海逆流成河。
山川回響，星漢涌動，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正被一股看不見的強大力量推動，發(fā)出山脈隆起的轟響、江河沖撞的回聲。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任不悔。
他愕然地對身邊幾人開口，“時間……在逆轉(zhuǎn)！”
這種感覺，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是在不知愁梅面隴的那個魘境里。
是時間逆轉(zhuǎn)、記憶覆蓋的感覺。
只是那個魘境里覆蓋的時間線很短，記憶覆蓋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但現(xiàn)在，這個過程卻拉得很長，就像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在移山倒海，要將整個天地都傾覆過來。
這樣逆轉(zhuǎn)而來的龐大時間……會有多久？
一千年。他立刻想到了答案。
無數(shù)個魘境匯聚成神明都不會擁有的巨大力量，邪神要用它逆轉(zhuǎn)一千年的時光。
任不悔漫長的記憶里，無數(shù)個畫面都在腦海里飛速掠過，然后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涂涂改改、擦除更新一般，記憶中少了很多人，又多了很多人。
少了的那些人是誰，多了的那些人又是誰……
他瞳孔猛然震動，想到了一個從不敢想象的可怕真相。
“我的記憶也在變化……”
喬青云抓緊了祝雪擁的手臂，“師姐，我在想……”
她的記憶里，開始出現(xiàn)一個個故去的人。
在這個陰陽交錯的時刻，她的記憶正在被覆蓋，卻隱約還能憶起原本的記憶——那些人沒有死在曾經(jīng)死去的時刻，他們又在之后活了很久很久。
可是，她最惦念的那個人，那個死在他最好的年華的人，卻始終沒有再度出現(xiàn)在她的記憶里。
他甚至開始從她的記憶里消失……
可她不想忘記他，她不能忘記他！
然而喬青云無法對抗那種力量，她無能為力地感覺到關(guān)于他的所有記憶，都在一點點被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抹除。
……而且不只是他。
喬青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之前在不夜洲化作花瓣、死在祭陣中的身影，那些孤注一擲、最后齊心合力地逼邪神現(xiàn)身的境主，全都在從她的記憶里消失。
被抹去的境主，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之前我就一直沒有想通一件事……”
喬青云對祝雪擁飛快道，“魘的力量是很強，但魘的力量明明只有魘的源主才可以用。理論上來說，邪神就算創(chuàng)造了魘境，也無法使用那些境主的魘的力量，因為那些魘不屬于他，只會攻擊他�！�
原本她沒有細(xì)想，只是覺得邪神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力量也不算奇怪，或許他有什么特殊的辦法可以收集魘境里的魘為己所用。
但現(xiàn)在看到這些……
“我好像忽然想起來，我進過的很多魘境里面，其實真要說的話，那些境主都有些相似的地方，或者說他們都有點像一個人……”
她還記得，塵寄雪師兄還活著的時候，就有人說過他有點像當(dāng)初的舟向月——只不過，這當(dāng)然只敢偷偷說。
“還有……得到過不死靈的人那么多，只有他成了神……”
“所以……那個人……”
喬青云從來沒有這么語無倫次過，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感覺喉中干澀得難受，“我在想，會不會那么多魘境里的魘都能被他所用，是因為……那都是屬于他自己的魘�！�
因為那些魘境的境主，幾乎都是邪神自己的魂魄。
他們之前曾經(jīng)疑惑，不知愁當(dāng)年只是把魂魄割裂出一半放進人皮畫，竟然就會被沈妄生的驚夢引重傷到瀕死——以他的實力，魂魄受損原本不應(yīng)該會受到那么大的影響。
但如果他本來就是一個極度不完整的魂魄，再度割裂魂魄，一下子變得極其虛弱就說得通了……
所以，一千年前的弒神之戰(zhàn)，邪神剛剛成神，被眾人圍攻的時候……才會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被他們殺死。
因為那時候的他本來就受了重傷。
人們曾經(jīng)以為那是因為邪神才與白晏安對戰(zhàn)了一場，哪怕殺死了白晏安，自己也受了重傷。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知道并不是。
那是因為邪神不久前剛把自己的魂魄割裂成了千千萬萬片，散落入輪回，就像春日漫山遍野生出的野草。
“師姐？”
喬青云忽然發(fā)現(xiàn)祝雪擁始終一言不發(fā)，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地去看她的臉。
她微微睜大眼睛——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祝雪擁流淚，可此時的她臉上卻有隱約淚痕。
此刻瞬息間斗轉(zhuǎn)星移，祝雪擁回想起千年前久已塵封的記憶里，那個她從不提起卻從不曾忘記的夜晚。
那一天，血月升空，綿延千里的山川草木在一夜間枯死。
漫山遍野枯枝敗葉中，所有的花一夕間全開了，在血月下綿延成刺目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