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里那些隱秘的陰暗念頭,難道不是真的嗎?
不死靈真的有意識嗎……他還從未見過有自己意識的法器。那個如影隨形的恐怖存在的一切都與他一模一樣,那真的不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另一個自己嗎?
他從小就一直本能地戴著面具生活,為了生存下去,無時無刻不在裝作柔弱無害。
真實的他,本來就是這樣的……
“小船!”
錢無缺的聲音遠遠傳來,舟向月頓時一個哆嗦。
錢無缺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遠遠地對他一招手:“師父說他有空了,問你怎么還不去找他?”
舟向月打了個寒戰(zhàn),刺骨寒意沿著脊椎爬滿了后背。
他擦掉額角的冷汗,“……好!
他一出現(xiàn),白晏安就讓別人都出去了。
“怎么衣服弄得這么臟?”
白晏安拍了拍舟向月衣服上的塵土。
舟向月心頭一個激靈,低聲道:“剛才在路上……沒看路,摔了!
白晏安的手一頓,摸了摸他的頭。
“小船,師父向你保證,”白晏安鄭重道,“你現(xiàn)在跟我說的所有事情,我不會讓任何其他人知道!
“——所以,可以告訴師父你最近怎么了嗎?”
舟向月喉中發(fā)緊,他咽了一口口水,干澀道:“……師父,我沒事!
白晏安沉默片刻,“真的沒事嗎?”
“……真的沒事!
舟向月從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羨慕別人——和自己不一樣,他們來到翠微山,不是始于一個謊言。
有的人生活在平平凡凡的人間。
也有的人從陰暗地獄里踩著尸山血海爬到地面上來,窺見人間一角,就已經(jīng)耗盡了全部的力量,背負了深重的罪孽,脖子上套著一個又一個謊言的枷鎖。
一個謊言,要用無數(shù)個謊言去圓。
可是只要是謊言,就脆弱得不堪一擊。欺騙別人的報應不是不來,只是時候未到。
報應會來的,會在你最不希望它來的時候找上門。
這明明是他自己選的路,他得到不死靈才短短數(shù)天,可他已經(jīng)想放棄了。
他想放棄,想拋下一切逃走,想不顧一切地回到一切都沒發(fā)生的時候,哪怕讓他殺掉成千上萬個人都可以……他想回去。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算回去也不能改變?nèi)魏问隆?br />
因為如果沒有最初的第一個謊言,他連來到翠微山的機會都不會有。
哪怕重來一次,他也還是會撒那個謊。
他還是想來到翠微山,想見到那些陪伴他長大的人……哪怕那都是他不配擁有的奢望。
被真正的陽光溫暖過,就再也無法忍受漫長黑夜的冷。
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屬于他的東西,所以他遭報應了。
他會從第一個謊言開始,親手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一個又一個謊言,最終被一圈圈沉重的鐐銬墜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站在人生的第十七年回望,才明白一切從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屬于他的只有一條路——那條唯一的、通往深淵的命定之路。
如果當初媽媽沒有遇到讓她痛苦一生的愛人就好了。
如果當初白晏安在萬魔窟里遇到他,直接把他殺了就好了。
不要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然后再當著他的面撕碎那一層溫情的面紗,告訴他,他不配。
- 人間好看嗎?
- 好看!
- 喜歡嗎?
- 喜歡!
- 很好,回你的地底去啃泥巴吧。
……
“他那時候,原本是想去找?guī)煾柑拱椎陌伞?br />
付一笑把臉深深埋進掌心,哽咽地幾乎說不下去,“偏偏就差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
如果他的身世能瞞下去,如果懸崖上的他順利地走到師父面前,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
一千年后的他們,無法回到一千年前。
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十七歲的少年,在那個明媚的春日午后,別無選擇地一頭沖向自己最終的宿命。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
舟向月沒有告訴任何人,決定自己去打破讖言。
他改頭換面,扮成國師無邪君進入了昱朝皇宮,最后一手掀起了人間的腥風血雨,玄琊帝星也因他而隕落。
從手上沾滿鮮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前輩們,打擾一下,”楚千酩小心翼翼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幾人都看了過去。
“我剛才不小心進了一段記憶。那個記憶和付院長之前說他看到過的記憶好像是同一段,不過……后面還有一點,我覺得你們可能會想看一看?”
那段記憶里并沒有危險,大概也沒有什么邪神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疊的是付一笑和錢無缺之前從不夜洲主人手里買來的記憶之一,一個男人崩潰地沖進一座新修的無邪君廟里,跪倒在神明腳下哭訴命運不公,而舟向月自己剛好也在那座邪神廟里。
他對他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過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命運就是會打碎這些愿望,所以才說命運無常。
此時的舟向月還沒成神,他就像曾經(jīng)的嬴止淵一樣,作為偽神開始享受人間的香火供奉。
當初的那個少年或許痛哭過、反抗過,但他最終還是屈服了,開始自暴自棄。
……還是說,他已經(jīng)被那個“自己”給完全吞噬了?
知道了不死靈的存在之后,他們開始感覺現(xiàn)在這個舟向月如此陌生。
眾人或許都想到了這個最可怕的可能,氣氛沉默得壓抑。
當初付一笑兩人看的是那個男人的記憶,而現(xiàn)在這個是舟向月的記憶。
那個男人憤怒地許下了自己的愿望之后,坐在陰影之中的紅衣人影也面無表情,好像心里毫無波瀾。
瘋狂詛咒命運的男人走了,廟里安靜下來。
片刻之后,一個稚嫩的小女孩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媽媽,這個哥哥好好看啊。”
溫柔的女聲響起,“不要用手指,這個哥哥是神哦,他叫無邪君!
坐在陰影中的舟向月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向神廟門外看去。
那是一對年輕母女,都穿著樸素的花布衫,母親拉著女兒,圓臉蛋的小姑娘頭上扎著兩個揪揪。
“哦……”
小姑娘懵懂道,“無邪君怎么這么瘦啊,媽媽。”
母親想了想:“因為神要聽好多人許愿,還要實現(xiàn)他們的愿望,很累的!
“這樣!”小姑娘好奇道,“媽媽許愿是什么?”
“就是……告訴神明你希望什么事情發(fā)生,比如說身體健康啊,平安幸福啊,發(fā)一筆財啊什么的!
小姑娘睜大眼睛:“神明什么都可以實現(xiàn)嗎?”
母親笑了:“不能太難啦。神明要實現(xiàn)好多好多人的愿望,也不是什么愿望都會實現(xiàn)的!
舟向月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笑。
這對母女顯然不知道,這個神廟供奉的其實并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是邪神,他什么愿望都可以實現(xiàn)。
只要你付得起代價。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可以許一個愿嗎?”
這個小姑娘印堂發(fā)黑,確實該許個愿了。
……不過,她還有媽媽。
舟向月垂下眼。
神明視而不見的愿望,她媽媽也會為她實現(xiàn)的。
女人笑了笑,摸摸女兒的頭:“別許太難的愿望,記得要給神明供奉一點你的心意哦!
“好!”
小姑娘得了鼓勵,興沖沖地抬起小短腿,費力地跨過門檻走進神廟。
小姑娘沒有發(fā)現(xiàn)坐在陰影之中的舟向月,她蹦蹦跳跳跑到無邪君的神壇前。
一只小胖手努力地夠到神壇前的供桌上,恭恭敬敬地放了一顆糖。
糖外面的紙包磨得起了毛,有些黏黏糊糊的,一看就在汗津津的手心里攥了很久,像是為一個很隆重的愿望準備的。
“應該不會很難實現(xiàn)吧……”
小姑娘嘟噥了一句,有模有樣地在神像前雙手合十,閉上眼低語。
神廟里香煙繚繞,燭火怦然閃爍,神明聽到了她許的愿望。
“無邪君,希望你身體健康,不要太累了。”
第329章 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