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幾乎沒有光,眼睛尚未適應,觸目所及都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身下這一片東西是什么,乍一看什么都沒有,就像是無依無靠地懸浮在黑暗的虛空之中,有種稍微一動就隨時都有可能會掉下去的恐怖感。
“我的媽呀這是棵樹嗎?”
楚千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付一笑心下一松,循聲望去,“小楚?你沒事吧?”
現(xiàn)在目光有些適應了,他才看清周圍有很多人,但都只能看清隱約的黑影輪廓,一個個都像他一樣跌坐在幾乎看不清的虛空之中不敢亂動,驚魂未定地左顧右盼。
“小叔?沒事我沒事!”
一個黑影伸手對付一笑揮了揮,“你看你身后!好——大一棵樹!”
付一笑回過頭去。
不遠處似乎有一面隱隱泛著銀光的鏡子,很高很高地聳立著。
隨著他目光上移,他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面鏡子,表面帶有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像是一根巨大的透明冰柱,上面還伸出了許多同樣晶瑩剔透的枝杈——
這是一棵龐大到看不到頂?shù)乃е畼洹?br />
樹上生長出來的枝杈都像水晶一樣透明發(fā)亮,枝條末端的一簇簇嫩芽就是生長的晶簇,隱約閃爍著璀璨迷離的光芒,和原本的不夜洲之心一模一樣。
“所以……不夜洲之心就是這棵樹最頂上的尖尖嗎?”
喬青云錯愕的聲音也從旁邊傳來。
楚千酩接話:“就好像整棵樹都是化石一樣,埋在不夜洲底下,只露出了最頂上那一點點!
不夜洲崩塌了,他們都從不夜洲掉了下來,就掉到了這棵樹腳下……不對,也不是腳下。
這棵巨樹抬頭望不到頂,低頭也望不到底,深不可測。
而擋住所有人的東西,也在昏暗的視野之中隱隱浮現(xiàn)出來。
那是一根根透明如水晶又輕盈如霧氣的銀線,交織成網(wǎng)狀,就像是許多縱橫交錯的巨大蛛網(wǎng),蛛絲上隱約閃爍著銀色微光。
掉下來的人就高高低低地掛在這些巨大的蛛網(wǎng)上。
眾人或多或少都從高空墜落的驚嚇中恢復了過來,就開始焦急尋找原本一起的伙伴是不是都在。
喬青云問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還真不少,光是翠微山認識的人就有一大堆,還有許多不是翠微山的人。
經(jīng)過剛才的那一場搏命混戰(zhàn),人們現(xiàn)在個個形容狼狽,多多少少都掛了彩。
之前不夜洲里一片混亂,戴著面具的、摘了面具的,大家疲于自救根本無暇他顧,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不夜洲的邀請函簡直是把玄學界里稍微有頭有點的人物和年輕人們都連鍋端了。
在不夜洲里的時候,所有人都沒覺得賭博有什么問題。
現(xiàn)在大概是魘境的效果消退了,一眾翠微山弟子們才心虛地意識到自己早就觸犯了不準賭博的禁令。
……不過那么多老師同學都在呢,法不責眾,而且也不是自己故意違背禁令,都是魘境的作用,不怕不怕。
喬青云點完人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氣,傷亡沒有她想象中的嚴重。
不過,現(xiàn)在掉到這里的人似乎都是他們這個時間的人,不知道之前不夜洲里那些來自其他時間的人都去哪里了……
等等。她突然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剛進不夜洲里時她就發(fā)現(xiàn)這里有來自許多不同時間的人,但凡她多問問別人,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時間之中,她這個時間就是最晚的時間。
她本來應該在那時就意識到不夜洲會在她這個時間毀滅,提前警惕起來的?赡苁囚|境干擾了她的思考,她也被不夜洲那種紙醉金迷的氣氛感染了,根本沒有去深想。
可是,現(xiàn)在這里又是哪里?
魘境似乎已經(jīng)崩塌了,但他們又顯然沒有回到現(xiàn)實。接下來還有什么危險嗎?
付一笑把所有人看了一圈之后,心沉進了谷底。
沒有郁歸塵,也沒有舟向月的身影。
他們當時好像也掉下來了,卻不在這里,那他們掉到哪里去了?
……深淵最底下嗎?
付一笑下意識往下看了一眼,只覺得目光好像在黑暗之中穿透得很深很深,卻依然什么都看不見。
仿佛有一股寒冷徹骨的陰風吹過,一股涼意緩緩沿著脊椎爬上來。
這底下漆黑不可見的深淵里,藏著什么?
此時,見證了長生祭的幸存者們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氣,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不過全都是疑問,沒有一個人能解答。
“這是什么情況?這是哪里。俊
“邪神呢?真的死了嗎?”
“死了吧……不是說不夜洲之心那個賭局絕對不可逆嗎?”
“但我們也沒出去。∵@鬼地方到底是哪里啊,難道真是不夜洲底下嗎?”
“這里也是魘境嗎?”
“這么詭異的地方,也只能是魘境了吧?”
“等等,如果這里是魘境的話,那不是一定會有……”
所有人齊齊噤聲,四周一下子安靜到嚇人,只有水晶在黑暗中神秘閃爍的微光。
如果這里是魘境,那一定會有鬼,或是別的什么恐怖存在。
更何況,這里恐怕跟邪神分不開關(guān)系。
現(xiàn)在還沒有任何鬼影出現(xiàn),但他們這么多活人在這里嘰嘰喳喳了半天,鬼可能就在暗中無聲地窺伺著他們。
就在這時,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傳來,眾人忍不住都看了過去——
付一笑瞪大眼睛看著手里的小玻璃瓶碎成一片片掉進黑暗中,原本瓶子里星光般漂浮纏繞的光點飄散出來,就像是飛散出去的螢火蟲。
這是不夜洲主人之前賣給他們的關(guān)于邪神的記憶,他和錢無缺看了三瓶,最后這瓶還沒來得及看,就再也顧不上去看。
剛才口袋里的這只瓶子突然發(fā)起燙來,像是快把他的衣服燒著了。
他用兩根手指捏著瓶頸剛拿出來,玻璃瓶就憑空炸開,里面的記憶光點緩緩飄向腳下的黑暗深處。
所有人的目光追逐著黑暗中那幾點格外顯眼的光點,借著它們微弱的光,看見掛住眾人的蛛網(wǎng)沿著中央的水晶巨樹向下旋轉(zhuǎn)、延伸,仿佛一個巨大的漩渦,一直沉進不可見的黑暗深處。
“那是什么?”
有人低低地驚呼一聲。
所有人都看到了。
螢火蟲一樣的光點沉到底下某個深度的時候,黑暗中有許多十分相似的光點隱隱約約閃爍起來,就像是水晶之樹上無數(shù)晶瑩剔透的霧凇,被微光照得一亮一亮。
“我在不夜洲換過那個東西,那是記憶,”有人壯著膽子說,“底下那些也是記憶嗎?”
這么半天什么都沒發(fā)生,窸窸窣窣地議論聲再次在人群中間小心翼翼地響起。
“我怎么覺得那些光點飄得好像真的有生命一樣,就像是在給我們指引方向……”
“我也覺得!
“啊,那我們是該向下走嗎?”
“可能吧,畢竟這么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也不是個辦法啊……”
不夜洲整個都塌了,不可能再回到巨樹的頂上去。在這樣的高空待著,也確實不是個辦法。雖然現(xiàn)在蛛網(wǎng)承受住了所有人的重量,但是萬一等會兒破了呢?
底下是深不可測的深淵,且不說黑暗中有什么了,就這么摔到底也夠嗆。
大家最終決定沿著蛛網(wǎng)往下爬,所有人一起行動,互相關(guān)照著不要有人落單。
經(jīng)過共同面對邪神的那一戰(zhàn)之后,人們空前抱團。
空中那些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就像是一道道細細的軟梯,雖然有點艱難,但確實是可以往下爬的。
付一笑爬著爬著,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
這些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好像是螺旋形下降的,在這樣幾乎無光的黑暗之中一直轉(zhuǎn),就像是一道圍繞著中心水晶巨樹向下的螺旋樓梯,越往下走就越黑暗,一直探進不可知的黑暗深處。
無數(shù)看不見的透明臺階一層層旋轉(zhuǎn)向下無限延伸,仿佛即將墜入深淵。
就在這時,走在旁邊的楚千酩抬起手指向一個方向,小聲道:“小叔,你看這里有一個漂浮的光亮……”
那光亮很小,很昏暗,像是一只瀕死的螢火蟲,只有黑暗中偶爾亮起的一點點微光。
付一笑轉(zhuǎn)過頭時,楚千酩腳下忽然打了個滑。
付一笑下意識伸手去抓他,但楚千酩還是趔趄地向后栽倒,本能揮起來的手剛好就碰到了那個光點。
嗖!
他的身影瞬間消失。
付一笑一驚,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光點像是被擾動的蒲公英絨一樣飄飛起來,悠悠地撞到了他身上。
眼前一花,像是撲進一片清涼水面。
再一睜眼,周圍光線一下子亮起來,但又沒有正常的白天那么亮。
“啊,小叔,你也進來了!這是什么情況啊?”
楚千酩還在驚訝地左顧右盼,但付一笑已經(jīng)知道這是哪里了。
原來這光點確實是記憶,進入記憶的感覺和之前他進入不夜洲主人給的記憶時一模一樣。
這里又是萬魔窟,斑駁的房屋墻壁上濺了干涸的血跡,頭頂是萬魔窟萬年不變的沉沉翻涌的魘,鬼影幢幢的空曠街道上飄著幽藍的骷髏磷火,讓這里永遠顯得陰暗、壓抑而瘋狂。
面前的這個小院子有些眼熟,隔著院墻能看見里面開滿花的桂花樹,在外面顯得有些低調(diào)的桂花樹在萬魔窟里長得張牙舞爪,甚至從院墻伸出來郁郁蔥蔥的枝葉,枝頭開滿了一簇一簇淡金色的桂花。
那抹鮮活亮色在陰沉詭異的萬魔窟里顯得格格不入,就像是個插了一頭鮮花的小姑娘扒著院墻好奇地探出頭來,望向外面滿是血跡和殺戮的魔窟。
付一笑記得,這是舟向月的母親舟云水住的地方。
他剛想到這一點,就再次看到舟云水的院子里飄出一片溫暖的金紅色光芒,門口傳來一個興高采烈的孩童聲音。
“媽媽,我回來啦!”
又一個年幼的師弟撲進母親的懷里,孩子似乎比他在之前那段記憶里看到的稍微長大了一點點。
“媽媽,我已經(jīng)成功拜到翠微山門下了!”
幼小的舟向月仰起頭,小臉紅撲撲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滿得意,“他們誰都沒發(fā)現(xiàn)我是什么!”
“是嗎,”舟云水笑起來,蹲下來看著他,“小船兒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