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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一個怯生生的小孩,臉上帶著木灰躲在山下學(xué)堂的窗后偷看,卻不小心被屋里的同齡兒發(fā)現(xiàn)。他被他們捉住,被嘲笑是個丑八怪,是個啞巴,又挨了幾頓打。他挨住了打,卻終究沒挨住走出門來的夫子看著他時為難的目光。

  看到一個青澀的少年,終于能替老人上山劈柴,燒成木炭下山去賣,老人卻病了。他拿著他們僅有的積蓄一家一家地去求,好不容易求來了大夫,又按照大夫的指使走遍大山,尋找各色的藥草,甚至磨爛了手腳,老人卻依然在一個冬日的晚上溘然長逝。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將老人下葬,而后呆呆地望著大山——從此以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春去秋來,孤單不知幾許。

  少年慢慢長成了細瘦的青年,背著竹簍在山中小徑獨行,突然聽到了哭聲。這哭聲來自一個不過十歲的少年,不知是被什么絆倒了,摔得腿上鮮血淋漓,還在一邊哭,一邊罵——少年和自己的父母起了爭執(zhí),離家出走了。他笑了,來到警惕的少年身邊,等他推拒叫罵得累了,便撕下衣服給他擦干了血,敷上了草藥,打好了綁布,又陪他呆到徹底平靜,就送他下山回家。

  他以為這就是結(jié)束,不想少年從此賴上了他,一有空就到山上來,跟著他漫山遍野地到處跑,圍著他不停地嘁嘁喳喳,就好像剛出生的幼鳥,活潑又吵鬧,但也總是讓他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有一天少年遠遠地喊他,讓他過來,指給他看地上的血跡。兩人循著地上的血跡一路向前走,走到血跡盡頭,發(fā)現(xiàn)了一頭被獸夾打斷了腿,哀哀地臥在地上的小狍子,還有小狍子身旁穿著一身鮮艷的衣裳,像貓兒一樣可愛,卻兇巴巴地瞪大了眼的姑娘。

  年輕的姑娘以為獸夾是他們下的,護著小獸張口便罵,少年不甘示弱,反唇相擊。兩人一來一去,有來有往,直到很久以后還互不順眼,水火不容。而他只在恍惚間聽到似乎有清脆的鈴鐺聲,在微風(fēng)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

  再后來他們相約林中,開始是三個人,又慢慢變成兩個人。她耐心地一個個教他識字,慢慢地學(xué)會和他交流的手勢,又給他看自己新做的衣裳,轉(zhuǎn)起一個圈來,裙裾飛揚,鈴聲脆響。他帶她聽晨起時響徹山谷的鳥語,聽午后穿過森林的風(fēng),帶她看從石縫間長起的稀有的花草,看夏日的夜晚從山谷中騰起的螢蟲,還有四季變幻的漫天繁星。

  他們的情愈盡,意愈濃。

  然后她消失了。

  他獨自一人回到大山之中,瘸了一條腿。從此群星再也不曾閃爍,樹木再也不曾返青。他像行尸走肉一樣活著,直到不久之后,一伙歹人出現(xiàn)在他的門前,在拳打腳踢的同時對他百般嘲弄,“好叫他死個明白”。其中一個仿佛是在模仿什么,齜牙咧嘴,神態(tài)夸張,時而手舞足蹈地瘋狂踢捶一扇不存在的門,又裝作一副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的模樣。

  開始他還不懂,然而在連綿的疼痛中,在不斷的奚落中,他懂了。

  是那個少年。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等待他的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在僅剩的微光中,他看到最開始少年坐在地上,又哭又罵的樣子,還有在綠意如濤、繁花似錦的山谷中,姑娘比花更嬌艷、更燦爛的笑容。

  微光散盡。

  狹小的監(jiān)牢里,欄桿這邊的四人久久不能回過神來,而欄桿那邊的王匠頭早已在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哎……”不空最先嘆出一口氣來,“我佛”兩個字說出口,又似是不忍心把剩下兩個字說完,一時梗住了。

  “怎么,還剩兩個字怎么不說完了?”謝豐年帶著微帶嘲諷道。

  不空不語。

  張文典搖頭:“他這一輩子可真是……”

  “大人……”喑啞的聲音澀不可聞,王匠頭清了清嗓子,再也沒有了開始時的沖冠憤怒,“他是……已經(jīng)魂飛魄散了嗎?”

  顧山青沉默片刻,道:“有可能。但……從他消散時的狀態(tài)看,更有可能是滿足了執(zhí)念,羽化升天了!

  王匠頭一愣,苦笑道:“大人不用安慰我了。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的執(zhí)念是什么,但我們什么都沒有干,又能滿足他什么執(zhí)念?”

  顧山青微微搖頭:“你錯了。滿足執(zhí)念,也并不一定在于我們做了什么,也可能在于他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謝豐年道:“在他死后,你是不是再也沒上過蟒山?”

  王匠頭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張文典又嘆了一口氣:“你應(yīng)該不知道,亡故之人縛于故地,一般只能在離身死之地不遠處活動!

  不空合十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其實他一直在等你。他從殺死他的山匪那里得知你做了什么,或者說沒能做什么,也知道你絕對不會輕易地原諒自己。在山上孤孤單單地等了二十年,他的執(zhí)念,或許也只不過就是等有朝一日你終于鼓起勇氣,回到蟒山的時候,對你說一聲‘沒關(guān)系’。如此罷了。” 顧山青最終道。

  王匠頭如遭雷擊。

  顧山青悲憫地看著他:如果早知道樵夫在山上等他,早知道他等了這么多年只為讓自己放下那段往事,好好地繼續(xù)生活,他還會對陳老太爺布下那重重殺機,甚至不惜卷入鎮(zhèn)里的那么、那么多人么?

  或許還是會的吧。正因為被寬恕,反而會更憤怒。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比起被自己辜負的人原諒,更難的永遠是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