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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三五章——人有對錯

  天氣愈寒,清早的枝頭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

  蘇亦昨夜陪著陳勛批閱奏折,一夜未回,夜深后陳勛便安排他在偏殿睡了——本來宮中是不能留宿大臣的,但陳勛自然不會管這些。

  蘇亦在侍女的輕喚聲中醒來,他睜開眼,搖了搖頭問道:“什么時辰了?”

  “辰時剛到!笔膛种卸酥霚囟日玫霓裁字,“這是陛下吩咐奴婢送來的!

  “陛下已經(jīng)醒了?”蘇亦從床上坐起,接過碗來。

  侍女乖巧點頭:“陛下還未到辰時就已經(jīng)起了,說昨夜奏折尚未批完,不敢懈怠!

  蘇亦用羹匙舀著粥,笑著看了侍女一眼:“是陛下吩咐你這樣說的?”

  侍女頓時慌亂,下意識退了一步,慌張擺手道:“不,不是!不是陛下讓奴婢說的!”

  蘇亦搖了搖頭笑道:“不必驚慌,我不會怪罪你!

  三兩下喝完了粥,蘇亦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了干凈,說道:“走罷,帶我去見陛下。”

  隨著侍女走出房門,頓時涼風徐來,蘇亦忙緊了緊白狐裘的衣領(lǐng),慶幸自己昨天出來時穿夠了衣服。

  走了不久,二人來到文淵閣。

  侍女作了個萬福:“陛下就在里面,蘇大人請!闭f罷,侍女便退下了。

  蘇亦自顧自推門進去,看到陳勛正端坐于桌前,手中捧著一卷典籍。

  見蘇亦進來,陳勛當先站起身來,行弟子禮:“先生!

  蘇亦也拱手道:“見過陛下!

  陳勛請手:“先生坐!

  蘇亦依言坐下,掃了眼蘇亦手中的典籍:“陛下這是在看《通鑒本末》?奏折已經(jīng)批閱完了么?”

  陳勛點頭道:“嗯,差不多了。只剩下幾份拿不定主意的奏折,想由先生來做定論。”

  蘇亦輕笑一聲,無奈搖頭:“陛下……您是陛下,而我只是輔臣。您要學著自己拿主意在對,不能每每遇上問題,就讓我來做決斷。您是一國之君,不論現(xiàn)在還是以后,都應該由你來做決斷!

  “可是……”陳勛頓了頓,“先生是有大才之人,父皇也是這樣說的,囑咐我凡事需多向先生討教!

  蘇亦愣了一下,片刻后才說道:“可是我也是凡人,我也會有說錯做錯的時候。”

  “先生也會錯嗎?”陳勛擺了擺手,“先生怎么會錯?從我認識先生起,先生說的做的,都是對的事!

  蘇亦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時之間竟有些晃神。

  “先生?”陳勛喚了一聲。

  蘇亦不自覺握了握拳,嘴唇囁喏了一下:“陛,陛下……”

  “怎么了?”陳勛察覺到蘇亦的不對勁,微微皺眉,“先生是有什么事嗎?”

  “呵,沒事……”蘇亦嘴角勾了勾,似乎是自嘲般的笑了一聲,他回答陳勛道,“沒有誰敢說自己不會做錯事,包括我也一樣。有些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但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去做!

  陳勛笑了:“既然先生覺得是當做之事,那便去做就好了!

  ……

  次日,蘇亦擬好一份奏折,認真反復修改過數(shù)次之后,直接交給了岳竇。正常來說,一封要呈到皇帝面前,應該先由內(nèi)閣審核,過了再遞上司禮監(jiān),再由司禮監(jiān)審核一次,最后才會來到皇帝面前。而蘇亦這份奏折顯然是沒有走正規(guī)程序的。

  岳竇就住在皇宮里,身為司禮監(jiān)掌印,又是皇帝近臣,他的居所就離寢宮不遠。

  屋內(nèi),岳竇緊皺著眉頭合上了奏折,目光牢牢盯著蘇亦,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后,岳竇才嘆了口氣道:“蘇大人,你是認真的嗎?”

  蘇亦鄭重地點了點頭:“我也沒開玩笑。”

  岳竇深呼吸了一口氣,閉眼搖頭:“蘇大人啊蘇大人,你這才在朝堂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就又要搞這種大事情?你知道若是按這奏折里說的執(zhí)行下去,且不說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商戶,還有這些大商戶背后利益牽連的靠山,有多少人恨不得至你于死地?”

  蘇亦冷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還知道只要動了這心思的,屁股底下肯定都不干凈,到時候誰死誰活還未可知。”

  岳竇把奏折往蘇亦身前推了推:“以蘇大人與陛下的關(guān)系,自可親自交給陛下就是,何須還繞一大圈來找雜家?”

  蘇亦把奏折推了回去:“此事牽連過大,若是本滿朝文武知道是我直接交給陛下的,又該說陛下縱容奸佞,到時候反而壓力全壓在了陛下身上,我這奏折反而不好過了。所以哪怕是做樣子,都得做出這份奏折是走正規(guī)渠道遞上去的!

  岳竇猶豫了良久,方才嘆道:“行吧,雜家懂了。不過雜家還有一事不解,蘇大人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說實話我有些看不懂這份折子,就算你憑強權(quán)壓下南部糧價,可流民大都在北邊,北邊糧食那么緊張,糧價可是怎么都壓不下來的。而且你用這種強勢手段,朝廷官員會怎么彈劾你,你應該最清楚不過!

  “無非就是說什么官逼民反之類的。”蘇亦擺了擺手,“我心里清楚,不過我尚有辦法,岳公公毋需費心。”

  “雜家怎么能不費心?”岳竇急得直拍桌子,“哪里止彈劾你官逼民反?你壓下南部糧價卻不管北邊糧價,這些收來的糧食再拖到北邊一賣,那得是多少銀子!?這事經(jīng)由你手,別人會怎么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在撈油水。∵是吃相最難看的那種!這得是多少金銀進你的口袋?!若不是了解蘇大人你的為人,就連雜家都覺得你這是在公然從國庫里吃錢吶!而且你再想想,陛下又會怎么想?這么大的事,陛下能輕易信你么?蘇大人啊,你這是在拿陛下對你的信任去賭!”

  “可是岳公公不是仍然信任立之么?”蘇亦微微擺頭,輕笑了一聲。

  “蘇大人——哎!”岳竇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蘇亦往后靠了靠,靠在椅背上,仰頭望著頭頂屋梁:“岳公公,你親眼見過逃難的流民是什么樣的嗎?”

  岳竇斜眼看向蘇亦,搖了搖頭:“雖沒親眼見過,但還是能想想到的,肯定很慘!

  “那場景哪里是光憑想想就能想象到的。”蘇亦的聲音居然帶著莫名的輕松,仿佛是做完了一件早就想做卻一直沒有魄力去做的事,他說道,“我見過……”

  “蘇大人這般年輕,何時見過那等苦難?”岳竇問道。

  “我爹死得早,全憑我娘把我拉扯大。”蘇亦嘴角掛著淡淡笑容,仰頭望著天花,“我小時候讀書就厲害,但是家里窮,沒男人做活,就沒有銀錢,還好我娘針線活做的好,就靠著賣刺繡把我拉扯大的,就連我上京趕考時的路費都是她賣刺繡掙來的錢。那年來京城的路上,我就親眼見過了流民是什么樣的!

  “我親眼看到了為人父母含著淚把自己孩子和別人交換,這些小孩其實都已經(jīng)餓得皮包骨沒幾良重,然后這些稚童被肢解,剁成幾截,放進鍋里燉成熟肉。那些之前還流著眼淚的父母此時眼中卻只剩下饑渴,那眼里都冒著綠光!

  “雖然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但我甚至不敢與流民們走在一起,恨不得有多遠避多遠!

  “他們看著活人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樣的嗎?那根本不是在看人,而是再看待宰的牲畜,宰了,就能吃!

  “他們眼中別人是可以吃的牲畜,而在別人眼中,他們也是可以吃的牲畜!

  蘇亦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以至于最后一句幾乎聽不見。

  “所以說流民還是人么?”

  “……都是一幫想活命的牲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