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一次，珍兒給我的只有寥寥幾行：簡婕，維珍港人，36 歲， 某公司高管，未婚，畢業(yè)于維珍文理學(xué)院。
“這么簡單？”
“只查到這么多�！闭鋬邯q豫幾秒，換成忿忿的口吻，“蘇老師，您干嗎非要幫這個女人找妹妹呢？這幾天又有要喚回父母的……”
“算啦，接誰的委托還不一樣呀，兄弟姐妹也是摯親，我們也不是第一次接，而且簡婕還幫過我呢！”
“簡妮死的時候 15 歲，食物中毒，吃了毒蘑菇。”簡婕用眼睛詢問我，這樣可以了嗎？
“肯定不可以，這也太簡單了！”珍兒拉著臉子，“簡小姐，一定是我還沒有解釋清楚，靈魂喚回是非常復(fù)雜的過程，蘇老師必須全面了解您的妹妹，如果不能和喚回人的靈魂取得共鳴，就無法喚回！”
她們說話間，我又偷偷打了個哈欠，是的，我心不在焉。
我對自己工作的渙散狀態(tài)心知肚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依賴珍兒，反正她比我清醒。再說，一整晚不能安睡，在噩夢中驚醒的女人，白天怎么不犯困呢？
我正打算糊里糊涂地應(yīng)付簡婕，突然捕捉到了她的一個表情—— 眼球轉(zhuǎn)向一邊，嘴巴歪向另一邊，輕輕咬一下嘴唇。
啊哈！抓住你啦！
我略微懂點(diǎn)讀心術(shù)，這是賭場必備技能，這個動作代表她的大腦在飛快運(yùn)轉(zhuǎn)，并試圖隱瞞什么。
如果我是個普通中年婦女，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刺探出她想隱瞞的內(nèi)容，再大肆傳播。但我恰好不是這種人，收了錢，只管靈魂喚回。
不過這個小動作，還是讓我來了精神，簡婕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呢？
“那好吧�！焙嗘济黠@不大情愿，略一沉吟，語速頓時快了不少——
“簡妮是家里的寶貝兒，特別是我父親的。因為溺愛，有點(diǎn)蠻橫霸道。四姐妹中，我比簡妮大 8 歲，雖然簡娜只比簡妮大兩歲，但在家里，地位完全不一樣。說到我父親，可能和喚回沒有關(guān)系，還是回到簡妮吧。”簡婕又咬了一下嘴唇。
“小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家里疼幺女不奇怪�！闭鋬簱炱鹁S珍港的這句老話。
“我也贊同，很多人可能已發(fā)現(xiàn)，人的性格和在家庭的排行有關(guān)， 這是有普遍規(guī)律的。
“一般情況下，老大穩(wěn)重，相對于弟妹，觀念上更保守，服從性更高，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懂事、負(fù)責(zé)、聽話。
“排行最小的人最樂觀，具有與生俱來的幽默感，與人相處能力強(qiáng)，慣用撒嬌和哭泣等小伎倆，也會顯得比較任性，遲遲不想長大�！芭判兄虚g的人會更懂溝通，因為沒有老大的權(quán)威，也沒有老幺
得寵，所以比較缺乏安全感，喜歡在家庭之外尋找獨(dú)立和平等，他們喜歡交朋友，擅長和各種類型的人打交道�！�
簡婕苦笑：“您說得太對了，這簡直就是我們姐妹四人的真實寫照！”
“那你豈不是位任勞任怨的大姐，經(jīng)常要幫助父母帶妹妹們？” “可不是嘛，我有時候真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
“簡妮是在你們家里吃的毒蘑菇嗎？誰做的飯？只有她一個人中毒了嗎？你們吃了沒事嗎？在家里去世的還是在醫(yī)院里？您在現(xiàn)場嗎？”
見我把話題扯遠(yuǎn)了，而且越說越來勁，珍兒的確比我清醒，一把扯回主題，虎著臉小鋼炮一樣連珠發(fā)射�？吹贸龊嗘茧y以招架，用眼神求助我，我只好示意珍兒，先緩緩。
珍兒拿著筆刷刷地記錄，我瞥了一眼，剛才她問的問題，這小妮子全部一字不落地記錄在備忘錄中，等待我回到冥想的現(xiàn)場，給予重點(diǎn)關(guān)注。
不得不說，有時候我的珍兒就像獵狗，假如對方真是獵物，早晚會被狠狠咬死。
如果找了男朋友可怎么辦，珍兒這樣較真的性格，男孩子受得了嗎？
如果唯唯還在，唯唯又會是什么樣的性格呢？
“基本情況就是這些，您打算怎么做？對喚回有把握嗎？”委托人問我。
“沒有絕對把握，只有相對把握�！蔽覍嵲拰嵳f，“與其說喚回依賴于我的能力，不如說依賴于你的引導(dǎo)。我要做的也就是跟隨你的引導(dǎo)，回到你的記憶里，所以喚不喚得回取決于你�！�
簡婕好似領(lǐng)悟了我的意思，珍兒擠眼偷笑，我知道她又笑我推卸責(zé)任了。
這時珍兒建議，如果要喚回同一個人的三個妹妹，沒必要反復(fù)跑很多次。找到三個妹妹都在的場合，一起說服她們，這樣豈不是事半功倍嘛！反正一只貓也是抓耗子，三只貓也是逮老鼠。
我真是喜歡這個聰明的妹子，她太了解我偷懶的個性啦。
再說珍兒說的也是事實，這樣的先例比比皆是。我曾經(jīng)接受一位兒子的委托，喚回他的父母雙親，我就是一石二鳥，當(dāng)然費(fèi)用上也打了折。
簡婕好像和誰商量一樣，當(dāng)然這是我主觀臆斷，因為她又咬了嘴唇，才答應(yīng)下來。
2
選擇回憶的場景看來對于簡婕特別困難，費(fèi)了好大勁才憋出一句話：“我實在想不出什么特別的場景，就去那一天吧！”
這倒不是她應(yīng)有的干練作風(fēng)。
可我并不介意她帶我到哪兒，早餐吃得豐盛心情也隨之明媚，總之我出發(fā)了，帶著救世主的歡愉，一路小跑地進(jìn)入了簡婕的記憶—— 三個妹妹，我來啦！蘇黎阿姨來帶你們回家啦！
這幾乎也是我記憶中維珍內(nèi)港的舊模樣。
港灣有一些不同于內(nèi)陸和海島的標(biāo)志性風(fēng)景，比如貨輪和桅桿。此刻，我的眼睛透過窗外，正瞧見貨輪巨大的煙囪和灰藍(lán)色的船身，空氣中飄散著煙塵的焦香。我正站在某人家的客廳里，估計是簡婕家的。
這是一棟有點(diǎn)年頭的建筑物，實木地板，老化墻紙，水晶枝型吊燈和大理石壁爐，為了陰涼，刻意避免采光，維珍港的很多民居都是這樣設(shè)計的。
簡婕的家自然不能和我家相提并論，但窗簾、家具和飾品還算考究，東西雜而不亂，房間里的氣味也很舒服，可能因為住滿了女孩兒。
玄關(guān)背后的墻壁鑲嵌了一個隔板，上面擺滿了獎杯，但卻用布簾遮住，只有風(fēng)吹進(jìn)來掀起簾子，才微微露出端倪�？蛷d角落有張桌子，桌上一只上了發(fā)條的綠皮青蛙還在一蹦一跳，這也曾是我喜愛的玩具。
這是緊靠內(nèi)港港口的一棟小樓，從窗口可以看到碼頭上熙熙攘攘忙著裝貨、卸貨的人流，再遠(yuǎn)就是灰色的大海。
港口算不上窮人區(qū)，不少身價不菲的貿(mào)易商人隱居于此，商鋪和娛樂場所林立于小街小巷，好吃好玩的應(yīng)有盡有。小時候我也愛到這邊玩，只不過身邊總有人保護(hù)，玩也不能盡興。
我正站在起居室的鏡子前面，眼前是一位精心打扮的少婦—— 一身略顯夸張和繁復(fù)的長裙，露著大半片胸脯，濃妝艷抹。她的香水尤其特別，這是檀香和覆盆子的味道，聞著聞著我竟然濕潤起來，估計男人更會心猿意馬。
我正拿著一把密齒梳子，手臂還舉在頭頂，玩綠皮青蛙的女孩兒突然沖過來，看年紀(jì)七八歲，也不和我打招呼，一把將我從鏡前推開，徑自拿起梳妝臺上的唇膏涂了起來。誰家的孩子這么膽大？！
我正納悶，另一個大一點(diǎn)的女孩兒也擠了過來，拿起眉筆就在鏡子前面給自己描起眉來，兩個女孩兒你擠我，我擠你，卻對我視而不見。
“親愛的，你還沒走嗎？”
鏡子里又出現(xiàn)一個白皙瘦削的男人，瞥了我一眼，打開冰箱門， 取出一瓶啤酒，又翻騰出一碟下酒菜，打了個大哈欠。
“哦，還沒，等會兒�！蔽亿s快敷衍，一定要先搞清楚狀況才行。
“簡妮、簡娜，你們又淘氣。”
那男人繞過我，充滿愛意地?fù)崦谖颐媲盎瘖y的兩個女孩兒， 我才搞清楚原來是她們！看這情形他是簡婕的父親，而我化身為簡婕的母親。
不過，簡妮和簡娜對他的話也充耳不聞。
“親愛的，你就不管管她們嗎？小孩子用化妝品對身體不好。” “怎么管？”我脫口而出。
“你不管我也不管�！焙喞锶视悬c(diǎn)無所謂，卻旋即摟住我的腰，嘴也貼了上來，撒嬌般哀求道，“夫人，給點(diǎn)錢唄……”
“你干嗎！”我本能地抬高嗓門，把他推開，我怎么能讓陌生人隨便親吻，而且我剛到這里，怎么知道錢放在哪里呢？
“你看你，脾氣越來越差，我只是出去玩幾把嘛，回來就還給你�！� 唉，原來是個賭鬼！
那男人見我不給，也不和我爭吵，轉(zhuǎn)過身朝樓上喊：“簡婕、簡冰你們下來！”
“我一直站在這里呀�！�
一陣清甜的聲音傳來，我立刻認(rèn)出，是簡婕的。她什么時候也出現(xiàn)在起居室，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她！
也對，我現(xiàn)在在她的記憶里，她一定就在附近。
另一個女孩兒——簡冰也從樓上走下來，簡婕現(xiàn)在是十五六歲， 簡冰也差不多。
“你們借我點(diǎn)錢！”那男人命令道，竟然把手輪流伸向四個女兒。
“我沒有。”簡婕小聲說，做父親的不信，伸手就到她的口袋里翻， 直到確定沒錢才住手。“我有會給你的……”簡婕補(bǔ)充了一句，眼睛沒有與父親對視。
“你呢？”男人又伸向簡冰，簡冰慢吞吞掏出幾張紙鈔交給對方。
“還有你！”男人又問小一點(diǎn)的簡娜，簡娜氣鼓鼓地掀開裙子， 露出內(nèi)褲暗格口袋，也掏出了一點(diǎn)零錢。
“我可沒有呀，你可別問我！”
還沒輪到自己，簡妮就奶聲奶氣地拒絕，誰知道簡里仁不僅不惱，還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抱住這個最小的孩子，連聲說：“小寶貝兒，我怎么忍心問你要錢呢，等你長大了再說吧！”
眼前這荒唐的情景讓我出奇憤怒，這樣無恥的父親真是聞所未聞！
我想破口大罵，可我有個毛病，越是生氣嘴巴越是不靈光，心里氣得要炸，卻像吃了個悶葫蘆，只能怔怔地站著。
簡里仁討要一圈又回到我身邊，再次抱住我：“親愛的，相信我，我早晚能贏回來，讓你重新過上好日子，多給一點(diǎn)吧！”
我厭惡到極點(diǎn)，一邊甩開他的手，一邊打算用一記老拳伺候他的鼻梁，此行的目的又閃上心間。推開這個賭鬼，環(huán)顧四個姐妹，我用深情又悲涼的聲音說道：“簡婕、簡冰、簡娜和簡妮，如果有一天，我喊你們的名字，請你們一定要跟我走！”
就不差簡婕了，我把她也捎帶上。
可是，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就像沒化妝的小丑擺出一個不滑稽的姿勢，嘴里講著冷笑話一樣，我的周圍出現(xiàn)了冰凍般的死寂。
“你有毛病吧，跟你走？”簡娜一撇嘴，靠到簡里仁身邊，“我寧肯跟他走。”
簡妮咧著嘴笑得更歡，牙齒上還沾著一片血紅的唇膏，再看簡冰和簡婕，一模一樣，毫無表情。
這次的經(jīng)歷真是丟人啊，我竟然被三位喚回人，甚至包括委托人同時拒絕！
蘇醒之后，珍兒幫我告訴簡婕，這次白跑了一趟，蘇老師沒有取得喚回人靈魂的信任，請她還是要選擇一些有特別記憶價值的場景，便于我和妹妹們深入溝通。簡婕雖然不知道我經(jīng)歷的細(xì)節(jié)，但看我的臉色不悅，便不再多話。
“還是一個個來吧，下一次是簡妮。”珍兒替我囑咐，簡婕答應(yīng)。
3
與左立不期而遇，我正在面包店買新出爐的長棍。
我喜歡把黃油和鹽涂在面包上，再把大蒜碾成汁液，也薄薄地刷一層，放在烤箱或者平底鍋里烤到金黃色，撒一點(diǎn)西芹末或香葉，這樣的香蒜面包曾經(jīng)是小唯唯的最愛，也是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能做好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家務(wù)之一。
知道左立是故意在這里等我，我卻不說破。
還是那個我熟悉的，渾身散發(fā)著大麥茶和薄荷葉混合氣息的男人。這種氣息，來自他柔滑細(xì)膩的肌膚紋理，滲入他的每一件衣服里，即便分別 20 年，只要有一絲被鼻翼捕捉，還是能帶給我失重般的心悸。
他還是穿著讓我神魂顛倒的英式風(fēng)衣，維珍港風(fēng)大雨多，我記得當(dāng)年在我們的公寓，衣櫥里掛滿了他的風(fēng)衣，每一件都是我細(xì)心熨燙， 有黑色的、灰色的、卡其色的。
那段日子雖然短暫，卻是人生中最為美好的一段時光——兩個處于戀愛最亢奮階段的年輕人，完完全全屬于對方。
您知道完完全全的滋味嗎？
我們的手指時刻緊扣在一起，即便是入夜后進(jìn)入夢中；我們的眼神時刻交織在一起，即便在最熙攘的人群里。我們無休止地親吻，每天成百上千遍，根本不知道厭倦和疲憊，我們長時間靜靜地數(shù)著對方的呼吸，幾個小時保持擁抱的姿勢。
我們根本不需要問對方這樣的問題：你愛我嗎？你有多愛我？因為我們的心明明白白地知道答案。
我就是那時候懷上唯唯的，毅然從大學(xué)輟學(xué)，并和父親決裂。
可是，唯唯出生之前，左立卻突然失蹤，我隱約知道他出國了， 還打算永遠(yuǎn)不回來，而且連一句道別也沒有。
唯唯下葬后我才與左立重逢，當(dāng)時我被關(guān)在一個到處都是白色墻壁和白色燈光的地方，總有人給我打針喂藥，用力把我按在床上。左立長時間陪在我身邊，嘴唇貼著我的額頭喃喃自語，一滴一滴眼淚流進(jìn)我的嘴里，甚至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諒，而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
前年，他硬生生重回我的視線，不知不覺我竟能和他對話了。其實這么多年，他再也沒離開過維珍港，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旁邊，只是我對他視而不見。
但這些對話的詞語再無生靈，和唯唯一樣，已經(jīng)淪落到荒蕪之地。
左立今天難得地穿了一件檸檬色短風(fēng)衣，這讓他年輕了 20 歲。我也突然間意識到，我們都是中年人了，今后需要用色彩喚醒活力。
“左叔叔！”珍兒跳了過去，親熱地挽住左立。
“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