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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點,蘇安工作結(jié)束。他的肌肉有些發(fā)酸,細(xì)白的胳膊不自覺打著顫,蘇安坐在沙發(fā)上,小心翼翼地按摩著手臂和大腿,再抬頭時,發(fā)現(xiàn)何夕燃正站在桌前吃著藥。

  喉結(jié)上下一動,面無表情地咽了下去,桌上白瓶子藥盒孤零零地和水杯擺在一塊。

  蘇安眼皮一跳,酸軟都不管了,連忙走過去擔(dān)心道:“老師,您沒事吧?”

  余光往藥瓶子上看,一團黑字小成了螞蟻,看不清。何夕燃回頭淡淡看了蘇安一眼,程蘇安被定在原地,眨著眼睛忐忑,“老師?”

  “不用叫我老師,”何夕燃的一半臉陷入了陰影,“你不是這個圈子的人!

  蘇安害羞了,他糾著手指,靦腆地道:“叔叔。”

  何夕燃:“……”

  他大概沒見過蘇安這么自來熟的玩意,又沉默地抽起了煙。

  蘇安沒看出他和楚鶴有什么相似的點,但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他顛顛湊到何夕燃身邊,往桌子上瞅去,剛想天真無邪地問問這藥是什么,卻看到了一個相框。

  照片是一張全家福,父親是外國人,綠眸和鷹鉤鼻醒目。母親溫婉又柔弱,一頭黑色的長卷發(fā)垂落胸前。站在前方的是何夕燃和另外一位年輕的女士,這位女士像是母親的翻版,眼眸溫柔,如菟絲花一般柔順。

  一家四口,膚色都是雪白。

  “叔叔,”蘇安,“這是您的家人嗎?”

  何夕燃默不作聲。

  蘇安當(dāng)他默認(rèn)了,又好奇地指著相框中的那位年輕女士,“這是叔叔的姐姐嗎?”

  何夕燃靠著桌邊,手里玩著火機,終于開了嗓,“那是我的妹妹!

  火光驟滅,語氣無起伏,“她嫁了人,在兩個月前死了!

  “……”蘇安低下頭,內(nèi)疚,“不好意思。”

  談話本應(yīng)該到這里結(jié)束,但何夕燃卻看著蘇安,繼續(xù)道:“她叫何翡雨。”

  蘇安僵硬在了原地。

  腦中電閃石光,閃過了沈長修桌上的那張死亡證明書。

  *

  蘇安皺著眉頭回到了沈家。

  沈長修是本地有名的單身漢,有錢又英俊。蘇安從來沒聽過沈長修結(jié)過婚的消息,但如果何夕燃口中的那個何翡雨真的是沈長修書房里死亡證明上的何翡雨,是不是代表著何翡雨嫁的人就是沈長修。

  對啊,他的單身并不一定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單身,他有前妻,前妻死了,因為喪妻而恢復(fù)單身也是單身。

  但如果他們真的是夫妻,在前妻去世了兩個月后,沈長修又打算在三個月后和他姐姐訂婚。

  腦子里亂成了一塊,好多迷點都團在了一起,蘇安揉揉腦袋,往三樓爬去,思考再三后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程蘇青。

  程蘇青知道這事嗎?

  何翡雨是怎么死的?

  沈長修和程蘇青三個月后的婚姻,已經(jīng)在蘇安的眼里蒙上了一層不詳?shù)暮谟,他總覺得沈長修目的不明。不,不止是他們兩人的婚姻,這里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團黑霧,埋藏著各種秘密。想要知道人皮下是誰,就得先解決這些秘密。

  蘇安快步走上三樓,正要敲開程蘇青的門,卻聽到了里面?zhèn)鱽砑?xì)微的談話聲。

  他眉心一跳,手及時停在了門旁。

  門里面除了程蘇青的聲音,還有一道有些耳熟的男聲。蘇安靜靜聽了一會,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那是楚特助的聲音。

  楚特助的語氣很復(fù)雜,像是在祈求,“阿青,你不能嫁給沈長修!

  程蘇青冷聲,“我嫁給誰關(guān)你什么事?”

  “他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好,”楚特助艱難地說,“他……”

  聲音變低,失魂落魄,“他照顧不好你。”

  蘇安的表情凝重了下來。

  聲音模糊,其實聽不大清說了什么。但零星一兩個字眼也蘊藏著大信息。楚特助為什么在程蘇青房間里?

  他錯了,蘇安原本以為是沈長修在算計程蘇青,萬萬沒想到他姐姐這么厲害,已經(jīng)提前一步給沈長修戴上了綠帽。

  門里沉默了好久,程蘇青的泣音崩潰響起,“你滾,你憑什么說這種話?你有什么資格和我說這種話!”

  門房隔去大部分對話,蘇安正聽得全神貫注,身后突然有人道:“蘇安?”

  蘇安頭皮瞬間發(fā)麻,他口干舌燥地舔舔唇,鎮(zhèn)定轉(zhuǎn)過身笑道:“姐夫,你也來找姐姐嗎?姐姐剛剛睡著了!

  他走過去,仰著小臉裝乖:“姐夫今晚下班好早哦!

  沈長修抬手,輕輕摸了下蘇安的鬢角,“今天事情少。怎么都是汗?”

  “天氣太熱了,”蘇安的臉蛋還有剛剛奔跑后留下來的紅暈,“姐夫熱不熱?”

  程蘇青房里安靜了下來,估計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沈長修牽起了他的手,往樓下走去,“姐夫帶你下去吃冰粥!

  蘇安乖乖跟他走,“好,謝謝姐夫!

  兩個人逐漸遠(yuǎn)離三樓。

  說實話,沈長修這樣的人很容易得到青春期大男孩的尊敬和向往,他像是人生成長道路上的優(yōu)秀領(lǐng)導(dǎo)者,既溫柔又成熟,包容猶如大海。

  沈長修回頭笑了一下,蘇安抿抿唇角,不好意思地放慢了腳步。

  紅撲撲的臉蛋讓人想到松軟香甜的蛋糕。

  但這樣的人,明顯還有很大的秘密隱藏在表面之下。

  *

  程蘇青在晚飯時下了樓,她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細(xì)細(xì)的黑綢肩帶掛在白皙肩頭上,看到沈長修后一愣,眼底驚喜溢出,“長修,你今天怎么下班的這么早?”

  連忙上前親昵,又噘著嘴嬌嗔,“親愛的,怎么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他們倆耳鬢廝磨,像是一對恩愛的情侶。在沒人注意到的角度,程蘇青從沈長修肩部抬起頭,目中復(fù)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程蘇安正埋著頭吃飯,一粒米一粒米地認(rèn)真,絕不浪費一點兒。腮幫一鼓一鼓,臉龐殘留青澀,一瞧還是個孩子。

  程蘇青收回眼,苦澀地想,蘇安才剛成年,平日里她對他喊打喊罵從來不少,關(guān)鍵的時候還知道護著姐姐。挺蠢的,程蘇青平時最不喜歡這樣的善良和單純,覺得虛假和惡心,但這會,她動動嘴,卻說不出其他的話。

  程蘇青應(yīng)當(dāng)是覺得不安,所以一頓晚飯一直對沈長修噓寒問暖。直到晚飯結(jié)束,蘇安也沒來得及和程蘇青說出沈長修前妻的事情。

  蘇安躺在床上摸著吃撐了的肚子,愁得嘆了口氣。正在這時,手機突然蹦出了消息提醒,銀行卡入賬了二十六萬元。

  劃款走的是何夕燃的私人賬戶,沒動工作室的錢。蘇安看著六位數(shù)的入款,蹭地一下坐起身,這是今天何夕燃碰了他的錢。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手機,眼睛發(fā)亮。

  原身因為成長經(jīng)歷,對錢有一種固執(zhí)的喜愛,又因為程蘇青的影響,錢在原身看來就是最厲害的東西。

  裝乖裝傻,全都是為了錢。

  蘇安親了口手機,心滿意足地入了睡。

  *

  第二天上學(xué),不少同學(xué)還在討論上周大畫家來學(xué)校招模特的事,帖子里飄紅一片。蘇安把手機壓在本子下面玩,發(fā)現(xiàn)帖子里面有不少百科上沒有標(biāo)注的信息。

  “何夕燃的父親是愛爾蘭人,他的母親據(jù)說對他的父親一見鐘情。”

  “他的母親不是早就去世了嗎?”

  “拜托,何夕燃都快四十歲了,他的媽媽去世也不奇怪,人家在去世之前一見鐘情行不行!

  同桌突然撞了他一下,“蘇安,你看外頭!

  蘇安抬頭,看到窗外走廊上一群校領(lǐng)導(dǎo)陪著何夕燃走過。校領(lǐng)導(dǎo)笑得滿臉褶子,汗水流了滿臉。

  “老頭們今天穿的真正式,大夏天的還套上了西裝,”黃杉手臂搭在蘇安肩上,嘖嘖,“奇了怪了,蘇安,你看何夕燃,這么熱的天他也沒流一滴汗!

  蘇安看向何夕燃,他穿得比周圍誰都講究古板,偏偏在一群同齡人中顯得冷峻優(yōu)雅,在大太陽底下都滲著冷氣。

  看著他就感覺寒意升起,要不是大太陽還掛在天上,要不是這里是現(xiàn)實世界,蘇安都以為何夕燃是個吸血鬼。

  雞皮疙瘩偷偷起來,“黃杉,你覺不覺得何夕燃不對勁?”

  黃杉疑惑,“哪里不對勁?”

  窗外的何夕燃突然回頭,從玻璃窗口往教室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蘇安好像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深幽綠光。

  蘇安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笑彎了眼睛,小白牙露出一點,又乖又甜。

  校領(lǐng)導(dǎo)還在和何夕燃吹牛皮,“何先生,咱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很懂事,絕對不會破壞您作畫,您就放心好了。”

  何夕燃收回眼睛,“嗯”了一聲。

  何夕燃借用學(xué)校的美術(shù)教室在校內(nèi)招模特,校方?jīng)]要其他的東西,甚至想倒貼錢地讓何夕燃給學(xué)校畫一張油畫。何夕燃這幾年流傳市面的畫作越來越少,今年以來更是一副畫作也沒有完成。從何夕燃手里拿出來的畫價值極高,比錢更有增值空間。

  校方現(xiàn)在把何夕燃奉為座上賓,只要何夕燃有需求,別管是什么,學(xué)校都要盡力去做到。

  上午第二節(jié)課,班主任腳步匆匆,“程蘇安,出來一下!

  校方讓蘇安陪著何夕燃在學(xué)校里面走一圈,找一個何夕燃喜歡的寫生地點。

  蘇安抱著一堆東西,臉蛋曬得通紅地被帶到了何夕燃身邊。何夕燃正坐在中心湖旁邊的樹蔭下,陰影在他蒼白的皮膚散落,三件套包裹的衣衫中夾著煙的指頭骨節(jié)分明。

  急匆匆趕來的少年打開遮陽傘,努力舉在何夕燃頭頂,“老師,您想去哪里?”

  何夕燃彈彈煙灰,帶著蘇安過來的教師猶豫了一下,“何先生,在學(xué)生面前不能吸煙!

  高大畫家掐滅煙,視線往下移到了蘇安的身上。

  一路頂著大太陽走到這里,蘇安的鼻頭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他的眉頭生得濃而漂亮,眉骨清凌堅韌,骨相好,皮相滿頭大汗的模樣也比旁人好看。

  何夕燃起身將半截香煙扔進了垃圾桶里,教師欣慰笑了兩下,很快就離開了。

  蘇安又問了一遍,好脾氣道:“老師想去哪里?”

  “不叫叔叔了?”何夕燃忽然道。

  程蘇安臉上一紅,耳根子窘迫縮了一下,“叔叔,”握著傘柄的手指蜷縮,“中心湖旁邊是兩個花園廣場,有假山堆積,您要過去看一看嗎?”

  何夕燃移開遮陽傘,“帶路!

  而在前往花園的路上,何夕燃又抽出了一根煙,旁若無人地點燃。

  蘇安低著頭,聞著還挺好聞的煙味,心里冷冷一笑。

  何夕燃面上是個冷淡克制的禁欲好男人,現(xiàn)在一看,先前給他打上的標(biāo)簽還不夠。這人明顯還極度自我,明知道蘇安是學(xué)生這會需要去上課,明明被說過不能抽煙,但他都不放在心上,依舊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完全隨自己高興,冷漠地不在乎他人如何。

  兩人途中經(jīng)過了音樂教室,悅耳靈動的鋼琴曲隱約傳來,蘇安腳步一頓,被音樂聲吸引,不自覺站在門邊聽了一會。

  何夕燃走遠(yuǎn)了才發(fā)現(xiàn)他沒跟上來,他側(cè)頭吐出一口煙,回頭看了蘇安幾秒。抬腳回到音樂教室門,抬手敲響了門,擾亂了門內(nèi)的鋼琴聲。

  教室里有人疑問:“誰?”

  蘇安也回過神,疑惑看著何夕燃。

  何夕燃低頭淡淡看著蘇安,他沒有一點破壞音樂的罪惡感,“跟好我!

  蘇安茫然地點點頭,“好哦!

  他老老實實地跟在了何夕燃的身后,直到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才回到了教室。

  黃杉給他接了一杯水,八卦道:“蘇安,老師喊你出去這么久是干什么去了?”

  “去給別人當(dāng)跑腿,”蘇安累得嗓音軟軟,有氣無力,“黃杉,你知道何夕燃為什么會來我們學(xué)校招人體模特嘛?”

  黃杉摸了摸下巴,“巧了,我前幾天剛得到了一點消息!

  蘇安掀起眼皮:“什么呀?”

  黃杉壓低聲音,“圈子里的朋友跟我說,何夕燃一周前才從國外回來。他在美術(shù)那個圈子里是大人物,”他隱晦地比了一個大拇指,“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他呢,但何夕燃已經(jīng)一年多快兩年沒畫出過任何作品,有人說,何夕燃現(xiàn)在沒法下筆,他畫不出畫了。”

  蘇安一愣,黃杉興致勃勃,聲音更小,“我有一個朋友是何夕燃的畫迷,據(jù)他所說,何夕燃從以前到現(xiàn)在,沒煙畫不出畫來,但估計現(xiàn)在有煙也畫不出畫了!

  蘇安撓了撓鼻子,何夕燃畫畫的時候確實沒少吸煙,他都懷疑畫布里面是不是都浸了他身上的煙味。

  那何夕燃吃的白瓶藥,是不是也跟畫不出來畫有關(guān)?

  黃杉好奇:“蘇安,你問他干什么?”

  蘇安禮貌笑了,又輕又軟地罵道:“我懷疑他腦子是不是有病呀!辈菟麐尩模诤蜗θ忌磉呉簧衔,連看一眼手機都不行,就得眼睛一直盯在何夕燃身上他才舒服。

  黃杉噗嗤一聲,忍笑。

  蘇安在心里罵了何夕燃一個下午,做完今天的值日才感覺爽了。他擦完黑板,整理講臺,轉(zhuǎn)身的時候卻不小心被講臺桌角的鐵釘劃破了手心,刺痛襲來,鮮血順著白皙的掌心滑落,順著掌紋流動,蜿蜒成綺麗花紋。

  有點疼,蘇安眉頭擰著,正要去找紙巾,門外有腳步聲靠近,他抬頭一看,被自己罵了一下午的男人正靠在門邊看著他的手心。

  “叔叔,”蘇安心里一動,局促笑了起來,他敢保證自己笑得像是一個小天使,“你能幫我拿下紙巾嗎?”

  何夕燃不動如山地看了他一會,血滴答到地上,蘇安的嘴角都僵硬了,他才垂眸上前,執(zhí)起了蘇安的手。

  蘇安展現(xiàn)自己的堅強,“不疼的,只是一個小傷……”

  何夕燃突然低頭舔上了掌心的傷口。

  鮮血被舌尖卷走,黑卷發(fā)泛著冰冷的光澤,何夕燃專心致志地清理血跡,他閉著眼,蘇安只能看到他長而卷的濃密睫毛。

  心里一驚,下意識地抽手,可是掌心還是被何夕燃握著紋絲不動。

  “何夕燃……!”大著聲音叫他。

  這個人五指頎長,但力氣卻好大。

  蘇安心中的荒誕感越來越濃重,外頭的天色紅了一片,像是怪物即將探頭出現(xiàn)的異象。

  傷口又麻又酥,埋在他掌心中的何夕燃終于抬起了頭,細(xì)小的傷口已經(jīng)被貪婪得吮吸到泛白。何夕燃的唇上沾染著蘇安的鮮血,將唇染出了健康的顏色。

  融合著父親基因的一雙眼睛有稠濃的綠意沉淀,何夕燃道:“噓!

  噓你妹!蘇安眼睛驚恐地瞪大,像只受到驚嚇的小鹿,他正要叫出來,何夕燃平靜警告道:“你想被我吸完血嗎!

  蘇安可憐巴巴地閉上了嘴,哽咽,“我閉嘴!

  媽媽有鬼嗚。

  何夕燃舔去唇上最后的血絲,直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著。蘇安被嚇得瑟瑟發(fā)抖,腦子里全是吸血鬼青面獠牙的模樣。

  何夕燃不會真的是吸血鬼吧?皮膚蒼白,腦子有病,還舔了他的血。

  他的害怕讓何夕燃笑了一聲,高大的男人再次俯下身,陰影擋住夕陽,罩住蘇安。

  “騙你的,”煙味從淺轉(zhuǎn)濃,何夕燃的目光注視著蘇安脖頸上淡青色的血管,吐息激起絨毛顫抖,他輕飄飄地道,“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吸血鬼!

  眼眸避著光,綠意不見,深如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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