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府中,美玉去偏房洗浴,陳鐸在她的閨房盯著墻上掛著的古箏看。
綠娥過來給陳鐸送茶水,他回過頭看向綠娥,“她會彈箏?”
“是啊,小姐以前可喜歡了。后來備嫁的時候,大少爺說既然嫁為人婦,應(yīng)該多習女紅廚事,侍奉姑婆,少做這種閑逸的游戲,小姐就沒拿!本G娥走到陳鐸旁邊,用晶亮的眼眸瞧著陳鐸,眼含期待,“二少爺還想問點什么嗎?”
“除了糖葫蘆,她還喜歡吃什么?”陳鐸將古箏從墻上取下放在桌子上。
“甜的,小姐最愛吃甜食了,只要是甜的,她都愿意去嘗試。除了茶水,她是吃不了一點苦的!本G娥瞧著陳鐸,想著從小到大美玉就沒吃過一點苦,長到現(xiàn)在吃的苦都是你給的,不過看你現(xiàn)在改過守分了,先不說了。
“未出閣的時候,她喜歡玩什么,做什么?”古箏不入套,卻未蒙塵,看來被保護得很好。
“大少爺不喜歡小姐出門交際,所以小姐喜歡在閨閣里,跟我和夢麗玩投壺、跳格子、打秋千,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彈琴、做女紅,有時候還喜歡看看話本子!
“她沒有手帕交嗎?”陳鐸看向綠娥,他記得孫露從小到大一直有幾個交好的姑娘。
“小時候有幾個玩得很好的小姐,后來老不見面,漸漸地就不來往了。”綠娥在心中感嘆,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哪有和丫鬟這么親密的,她們之間幾乎不分尊卑,就是因為美玉沒有門當戶對多的朋友。
修長的手指輕輕撩撥了一下古箏上的弦,一聲清脆的箏聲在心間蕩漾,她是否曾經(jīng)獨坐在窗前,賞著明月孤寂地彈著古箏,無人相知、無人相和,徒留滿院的寂寥?
陳鐸細細品味著有些惆悵的心境,這樣猶如刀割的疼讓他捂住了心口,從小到大他過得快樂富足,他身邊的人大抵都是如此,就連優(yōu)曇也一樣,雖然不富裕也不窮,和養(yǎng)父在一起也很開心,他從來沒心疼過別人,這樣的感覺讓他蹙了蹙眉,有些不適。
美玉用布巾包著頭發(fā)回來了,坐到梳妝鏡前,綠娥給她擦起頭發(fā),美玉道:“我覺得陳家房間大,把浴桶設(shè)置在和正屋連在一起的偏房就很好,現(xiàn)在這樣還得從別的屋子過來,很不方便!
陳鐸走到美玉身后,從綠娥手中接過布巾,美玉問:“你會擦頭發(fā)嗎?”
陳鐸沒有回答,只是動作輕柔地擦著,“我們走的時候把古箏帶上吧,你放心,以后你彈古箏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你旁邊,不會讓你孤獨難過!
“啊?”美玉不明所以地看向綠娥,綠娥沒有看她,合起雙手道,“二少爺人真好。”
可是她其實根本沒多喜歡彈古箏,小時候?qū)W古箏是因為母親逼的,而且她不愛彈古典曲目,因此最不喜歡別人旁聽了,大哥說嫁人最好不拿的時候,她就從善如流了。
可是看著陳鐸悲哀的神情,她饒有興致地勾了勾唇,沒有說話,等陳鐸給她擦干了大半的頭發(fā),她才站起身緊緊盯著陳鐸如蒙霧氣的雙眸,“早晨你說為我難過,原來是真的。怎么?心疼了?”
陳鐸避開她的逼視,坐到了椅子上,美玉沒理會翻身躺在床上,心情愉悅起來,她雙手墊在發(fā)后,望著床頂嘴角勾著,邪惡地想,心疼了?那就疼著吧。希望陳鐸有一天為自己黯然神傷、肝腸寸斷。這么想著,笑容就消散了,她怎么會這么想?她一個轱轆坐起來,捂著胸口,面露驚訝地看向陳鐸。
陳鐸素手撩撥著琴弦,眼神卻在覷著美玉。
二人視線交錯的瞬間,紛紛移開了眼神,陳鐸皺著眉悄悄將手放在胸口。
時值正午,千里鏡內(nèi)終于看見有人出現(xiàn)在盯梢的房屋里,李驁一瞬間如同看見獵物的獵狗,毫不夸張地講他渾身的絨毛興奮地戰(zhàn)栗了起來,當他看清領(lǐng)頭的人的人臉,一雙鳳眸露出尖利的目光,領(lǐng)頭人是廢太子無疑。
他手上做了一個下扣的動作,眾人紛紛朝著山下奔去,李驁帶著馮守時首當其中。他們還沒到地方,蹲守在附近的錦衣衛(wèi)已經(jīng)被廢太子一伙人發(fā)現(xiàn),眾人持刀打作一團,那些人幾乎都是亡命之徒,不顧生死地沖鋒,只為了掩護廢太子逃走。
“賀蘭褚!站!”李驁和馮守時緊跟其后,這時候的李驁幾乎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眼中只有一個廢太子。
有人在背后偷襲,馮守時將他推開挨了一刀,李驁雙眼發(fā)紅飛快給了偷襲之人一個了結(jié),此時此刻顧不上馮守時,他再朝前看去,廢太子已經(jīng)跑到了林子邊緣,只要他一進入林子,就不好再找了。
這可是天大的功勞!真的很想抓活的!但是……李驁擲出了自己的腰刀,插在了廢太子的腿上,他撲倒在地,他身邊的隨從還想扶起他,李驁已經(jīng)飛奔到了近前,他下手很重,將隨從一拳打暈,廢太子倒在了地上,手上的刀也落在了一旁。
李驁想要上前拉起他,廢太子卻突然伸手從腿上把李驁的腰刀拔出,鮮血噴涌而出,他就用李驁的腰刀格開了李驁。
李驁后退一步,馮守時這時滿頭大汗地過來了,將自己的刀遞給李驁。
廢太子已年近叁十,不再年輕的面容因多年囚禁和東躲西藏顯得瘦削狼狽,他的腿上飚血額頭冒汗卻一言不發(fā),手上的刀刃因劇痛微微顫抖著,李驁嘆了口氣,“太子殿下,乖乖和我們回去,也許只是囚禁!
廢太子賀蘭褚聞言笑了,隱藏在風霜之下的笑容有了幾分往日貴氣的風姿,讓李驁突然想起師父說過的“太子殿下最愛潔凈,太子殿下光華動天下”,在今上鐘愛皇后太子的那些年,大周就連最窮鄉(xiāng)僻壤的孩子都知道太子殿下賀蘭褚是未來的天子,他聰明睿智溫柔俊美,殺虎救父敬愛母親,未來必定是英明的天子,哪個孩子沒有當他是英雄、是向往。
腰刀回落在脖頸處,賀蘭褚的笑容變得苦澀、譏諷、迷茫而堅定,刀自脖頸處輕輕一劃,鮮血噴涌而出。
那血如同撒在李驁的心頭,讓他腦中嗡嗡作響,心頭沉甸甸的,不管事情有無轉(zhuǎn)圜,他賀蘭褚已經(jīng)不愿意再做囚徒了。
馮守時嗚咽出聲,李驁回過神,趕緊扶住馮守時,“守時,你沒事吧!
“大哥,我胳膊疼,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也有點難過!瘪T守時淚眼汪汪,李驁嘆了口氣,從自己的裙擺上撕下布條給馮守時包扎。
等他們抬著尸體趕回浣南城,已經(jīng)是日落時分,李驁跪在尸體旁邊的青磚上,聽著王煥在廢太子的尸身旁走來走去,口中還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他不敢多看只能低著頭。
王煥終于停下腳步,跪在地上捧起廢太子的右手,廢太子小時候和王煥學(xué)武,小拇指被割掉過一塊肉,后來再也沒長好過,他定睛一瞧,那手上果真和廢太子受傷的部位一樣,王煥興奮得牙關(guān)咯吱作響,他又看廢太子頸后的紅痣,摸著廢太子冰涼的手,志得意滿道:“殿下,殿下,真的是你。殿下,老奴終于找著你了!
“殿下,娘娘死了這么些年了,這世上還有誰愛你,惦記你?那些人擁戴你,也不過是借著你的由頭,想要謀反罷了。殿下,我的好殿下,你就好好去吧,陰曹地府里有娘娘和你舅舅一家,你們團聚了,他們都疼你!
王煥的聲調(diào)陰柔,如同情人間的呢喃,把一旁的李驁聽得后背發(fā)涼。
突然一雙手搭在了李驁的肩膀,把他嚇得渾身一顫,他強作鎮(zhèn)定挺起了腰板,“王公公!
“好孩子,別回頭。”李驁便僵住沒動,沒有看見身后王煥雙眸猩紅面容扭曲的模樣,“好孩子,你立了大功了,你要一飛沖天了。”
“小人要謝公公給小人這個機會!崩铗埍M量平穩(wěn)呼吸。
“好孩子,咱家越看你,越覺得和自己年輕的時候像,你要不要認咱家做干爹?”王煥的聲音如同地府傳來的魔音,分外誘人。認了宦官做干爹,那就一輩子要綁在他這條船上,他會在仕途上走得更順,但不管立了什么功升了什么職,都會有人在背后罵他是閹人走狗。
他飛快算計,覺得值。
“干爹!”李驁笑著叫了一聲,聽起來分外真心實意。
在記憶深處是誰童言無忌問過,“為什么小順子他們都能認你做干爹?孤就不行?”
“太子殿下是真龍血脈,日后是要做天子的,這么說是要折煞奴才了,若是讓別人聽見,奴才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現(xiàn)在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是殿下。
年輕的時候服侍太子,等太子登基了就服侍天子,但是娘娘死了,現(xiàn)在殿下也死了,奴才卻沒死。奴才怎么會缺主子,新太子也是太子嘛,他等著新太子登基,依舊捧著一顆真心,做他最忠實的狗奴才。
“哎。”王煥應(yīng)下了。
他起身囑咐人將廢太子的尸身抬到冰棺里,坐在凳子上看著李驁,“一會兒你跟著知府府上的人下去休息吧。別說干爹不疼你,這會子你回家,肯定被人踏破家里的大門,是休息不得的!
“是。”李驁低下頭。
“你這就去吧!蓖鯚ㄐχ。
李驁下去了,自有領(lǐng)路的人帶著他來到客房,馮守時也在此處,他的傷口已被包扎好了,“大哥,公公沒說怎么賞你?”
“沒說,只是說先讓我休息!崩铗埫撔洗,剛沾上床,就困倦地閉上了眼,“守時,你也睡一覺吧。”
“知道了!
這一覺睡過去,已是黃昏了,李驁沒有叫醒馮守時,雖然補覺后頭腦清醒了,但身體依舊疲倦,他覺得餓了出門想要尋些吃食,守在門口的俏麗丫頭一見他出來,笑著行禮問:“李千戶,您醒了。可是餓了?”
千戶?他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丫頭道:“我叫紅翹,這段時間由我負責您和馮百戶的飲食起居,不知您現(xiàn)在想吃些什么?是在院子里吃還是在屋子里吃?”
馮百戶?看來是升官無疑,李驁笑了一下,“在院子里吃吧,給我一碗熱湯面就好,份量大點!
紅翹點頭,“應(yīng)該的,畢竟您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什么?”李驁微睜雙眸,“我睡了一天一夜?”
“您差不多是昨天這時候開始睡的,現(xiàn)在正好已經(jīng)一天一夜了!奔t翹說完行禮告退,去了廚房。
他坐到院中石凳上,看向天邊,天邊霞光燦然若錦,讓他念起故人來,他為前途認宦官為父,師父會覺得自己無恥嗎?他不會的,他那個人一直不會看不起任何人,要不然也不會把別人不要的他和馮守時當寶撿回去養(yǎng)了。
因為他和馮守時從小不愛干凈,師父便天天將太子殿下掛在嘴邊,讓他們學(xué)習太子殿下的喜潔。世事無常,現(xiàn)在太子也被自己逼死了,師父會怪自己嗎?應(yīng)該會吧。
他出神地望著桌面,“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死了,死得這么早,想管也管不了我了!
紅翹端著一大個托盤,將比李驁臉都大的巨碗放在桌子上,滿滿一碗的熱湯面熱氣騰騰,上面撒著蔥花和羊肉,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但是……這也太大了。李驁看向紅翹,“知府府上讓剩飯嗎?”
紅翹噗嗤一笑,“您放心吧,您肯定能吃了!
“為什么?”
“這一天一夜中,馮百戶醒了叁次,吃的差不多就這么多!
馮守時還醒過?李驁失笑,開始吃起了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