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男人走出這間宮殿,謝縈的視角仿佛也在跟著移動。
一路上,有禁軍在城墻上巡邏,或是宮女們列隊路過,而她的目光始終只緊緊盯在那個人身上。
一身大襟斜領的青色朝服,身形挺拔如松。本來就極美麗柔潤的面容,此刻還含著笑意,簡直像是鍍著一層光,可是看久了莫名就讓人覺得脊背發(fā)冷。
這真的是她的哥哥嗎?
李慕月……
謝縈微微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一時間,明知道自己無法對這個幻境施加任何影響,她還是生出了一種荒謬的沖動,想喊一聲哥哥,看他會不會回應。
穿過恢弘的宮殿門闕,踏過層層石階,他最后直抵午門之前。
和紫禁城里的壓抑肅穆不同,午門前里里外外圍著許多人,聲音很嘈雜,時不時還有尖銳的喊聲和悶響。
謝縈仔細看了看,才明白這是有人在受廷杖。
有明一代,皇權始終在和文官集團相互拉鋸。文官以直諫過失為榮,動不動就上表把皇上罵得狗血淋頭,反過來,明代的皇上也想出了一種極具創(chuàng)意的刑罰——“廷杖”。
說白了,就是押在午門外,扒光了背部衣物打屁股。
刻意讓人難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打人的木杖上面還包著鐵皮和倒鉤,一棒打下去,再順勢一扯,能在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結(jié)結(jié)實實幾十杖下去,不死也殘。
有幾個大臣正在那里挨廷杖。他們的頭顱被交叉的栗木壓在下面,行刑官正持杖一下一下重擊下去,旁邊有太監(jiān)在吊著嗓子報數(shù)。
謝縈一眼望過去,這些人后背都已經(jīng)是一片皮開肉爛。日頭看著很毒,這估計是夏季,以古代的醫(yī)療條件,這樣的傷口估計很快就會惡化感染。
報到了三十六,有看著身體好些的還能痛哼兩聲,另外幾個已經(jīng)被打得發(fā)不出聲音了。
不知道這些人是犯了什么大錯,皇上不但要在午門外行刑,居然還召了人來觀刑。
當然,這和菜市口砍頭不同,普通老百姓肯定沒資格看這些高官挨打,現(xiàn)在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的觀眾估計也都身份不凡,此刻都臉色煞白,正囁嚅著竊竊私語什么。
周圍如此大的聲勢,可走出午門時,他連腳步都沒停一下,手持詔書,一路目不斜視地向外而去,似乎對刑場沒有一點關心。
可是一個正在受刑的大臣似乎眼尖看到了他,一聲憤怒的大喝:“李慕月!”
他拼命想抬起頭,可是脖子正被牢牢壓在地上,于是一時間四肢都劇烈地掙動起來。他整個后背臀部都已經(jīng)被打得血肉模糊,這下頓時血珠飛濺,場面幾乎有幾分駭人。
旁邊按著他的都是太監(jiān),只是聽命辦事,既不敢對這些高官真下什么重手,也不敢松開他,頓時手足無措,為首的那個太監(jiān)也不知道怎么辦,只能一連串地喊道:“李大人,李大人……您……”
連著觀刑的人們,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都牢牢粘在了李慕月的身上,而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步伐一頓,走過來,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停下,淡淡道了聲:“蘭永璋大人。”
原來這就是彈劾她哥哥的那個人……
朱常洛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李慕月說的是“滿門抄斬亦不為過”,看來皇上雖然沒有聽從,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還是要打他一頓板子。
蘭永璋看著四五十年紀,長相很剛正,此刻正怒瞪著他,目眥欲裂。
“你……你,”大概是剛挨了打,蘭永璋每說一句話,牙縫里都不斷流著血沫,也不知道是不是傷到了內(nèi)臟,“你勾結(jié)內(nèi)廷,禍亂朝綱……九轉(zhuǎn)玄回金丹乃天下靈藥,怎會使皇上病情惡化,必是你這妖人從中……”
這一套在古代,已經(jīng)算得上極厲害的辱罵了,旁邊的太監(jiān)都變了臉色,可李慕月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微笑著,打斷他道:“蘭大人,還有十杖,你還是省點力氣的好。”
只見他此時長身而立,面帶淡笑,居高臨下的目光掃過一眼。
這樣的眼神,連蔑視都稱不上,簡直如同看到塵埃一般,根本視若無睹。
蘭永璋顯然被他的神情激怒了,提起一口氣,喝道:“你且等著,我等便是死諫,也絕不會任由你妖言惑主!”
“是么,”李慕月淡淡道,“可是聽說除了五十杖以外,皇上還已經(jīng)將大人你貶去嶺南。”
男人轉(zhuǎn)身,似乎不愿再浪費時間和他多說一句,頭也不回地向紫禁城外走去,只輕飄飄拋下一句:“嶺南路遠,大人珍重。”
呃……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她哥哥說話還能這么氣人呢……
等等?
這一幕,放在古裝劇里是不是太熟悉了一點?不對吧,她哥哥這個角色看起來就是百分之百的大奸臣呀!
少女愣了愣,晃了晃腦袋,又趕緊否認這個想法。
哥哥脾氣那么好,她都沒看過他和別人吵架。就算有什么沖突,怎么可能是哥哥的錯,肯定是這個人惡意找茬!
想到此處,謝縈頓時同仇敵愾起來,雖然明知道自己在這個幻境里只是旁觀者,還是忍不住朝那個人瞪了一眼。
李慕月撂下了話,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就走。像摩西分紅海一樣,觀刑的人群向兩邊分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謝縈也很想知道他是要去干什么,正欲追過去,目光掃到人群中的一個少年時,卻忽然停住。
他看起來也就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官宦人家的裝束,圓領長袍,系巾束發(fā),面容還未完全脫去孩子的稚氣,卻已經(jīng)顯出了幾分極其抓眼的俊美。
可是,謝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明明是一個古代的幻境,可刺眼的日光下,那個少年的瞳孔竟然泛著幾分幽幽的綠色。
這么好看的少年她的確也是第一次見,可是,她的目光停駐下來并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
所有人都神色各異地看著蘭永璋或者李慕月,那個少年的雙眼卻正直直地望向她的方向,利得像一把劍,就像是在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一樣!
明知道自己在這個幻境中是不存在的,謝縈心中還是悚然一驚。
就在這時,她眼前的景象突然開始天旋地轉(zhuǎn)。
就像酣睡時被人猛然晃醒,一陣劇痛扎進腦海,整個幻境迅速消散了。眼前一片昏黑,有接近十秒鐘的時間,謝縈整個人都是懵的。
隨即有什么東西嗆進鼻子,熱辣辣的痛,她過了半晌才意識到那是江水。她的手腳已經(jīng)停止了劃動,可一股大力正在帶著她往上,直到嘩的一聲出水,她重新呼吸到了空氣。
刺眼的陽光,宮殿,人群,哥哥……都煙消云散,她正在黑黢黢的江面上。
“小縈?!”
一只手用力按在她肩膀上,有人在她耳邊喊著什么,謝縈怔怔了幾秒,才認出面前那張焦急關切的臉。
“你……”她有些沙啞地開口道,“蘭朔……”
從幻覺中出來,她的四肢還有些酸軟,男人只好將手環(huán)在她腰間,帶著她浮在水面。少女腦子里還有點亂,下意識地把頭靠在了他鎖骨上,已經(jīng)顧不上這個姿勢,自己幾乎是被他正面抱在懷里的。
身體與堅硬的胸膛緊密相貼著,帶來一絲熨帖的溫暖,謝縈又怔了怔,才問道:“我下水多久了?”
“不到一分鐘!
“那你怎么知道要拉我上來?”
“你下水之后就再也沒動靜了,”蘭朔一只手臂緊緊攬著她,“而且在你下去以后,那個……就松開了我!
“松開了你?”謝縈想了想,那個幻境實在詭異,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只好簡明扼要地解釋道:“在水下它能給我制造幻覺。就算它現(xiàn)在不再抓著你了,但一定還在附近,我們要小心——”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水中竟然陡然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扒在了漁船的邊緣上。
這一切發(fā)生得實在太快,快到她都來不及叫出聲。
蘭朔神情大變,抱著她在水中猛然后退,總算來得及劃開了一點距離,而那個手臂的主人已經(jīng)很輕巧地露出水面,一翻身坐上了船的邊緣,居高臨下地朝他們望來。
那是個長相乏善可陳的中年男人,干瘦,怎么看也就是個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路人。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異,像是想笑,但是臉上的皮就像是掛不住了一樣,笑紋先從眼角泛開,再從皮膚上層層迭迭的褶皺垂下來,最后嘴角慢慢地咧開。一雙眼珠像是在朝他們這里看過來,可是眼珠轉(zhuǎn)到方向之后沒有停止,還在很緩慢地轉(zhuǎn)著,直到所有眼黑幾乎都藏進了眼眶里,露出來的全是眼白。
他的雙腿還浸在江里,此刻一下一下地擺著,動作放得很慢,像人魚擺著曼妙的尾巴,可這樣的動作出現(xiàn)在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身上,只會讓人覺得分外詭異。
怎么看都是人……可是,就算上來的是具泡腫了的浮尸,只怕也不會更恐怖一些。
謝縈心中正警鈴大作,船上卻先一步傳來了打鳴一樣的尖叫聲。
“黃黃黃……黃哥?!黃哥?!”
少女目瞪口呆地看過去,抹了把臉,一時間一言難盡。
這短短的片刻間,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她差點都忘記了,他們的船上還東倒西歪地躺著這么兩個菜鳥盜墓賊。
這兩個盜墓賊……
原來他們待在船上放哨還算是幸運的,真正潛到水下去挖寶的同伙已經(jīng)死透了,被什么別的東西,穿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