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薄薄的一層灰燼,蘭朔的指尖與那張可怕的面具距離已經(jīng)不過毫厘。
不能碰……
不能碰它,絕不能!
心知此刻比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要更加危險,神經(jīng)繃緊到極致,蘭朔只覺喉頭幾乎泛起了淡淡的血腥味。蘭朔屈膝半跪在地,也許真的是本能的抗拒太過激烈,他毫無知覺的手指居然輕微地一顫。
就在同一個瞬間,他眼前的一切忽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寂靜無人的荒山,土堆邊沉默的儀仗,以及那張詭異至極的面具,都化成了虛影,蘭朔眼前在迅速地閃過許多破碎的畫面。
像是陷入了某種幻境一樣,他似乎看見了一座古代的幄帳。像那些古裝電影里的場景,只是還要真實得多。披甲的士兵在外看守,火把噼啪燃燒著,兩個將領(lǐng)模樣的男人正在激烈地爭吵。
其中一個面紅耳赤,緊緊抓著另一個的衣領(lǐng),像是怒斥,又像是哀求。“左大人,外面是怎么回事?你竟然是要率部逃跑嗎!”
左將軍煩躁地甩開他的手,“楊大人,這又與你何干?”
男人聞言更急,幾乎目眥欲裂:“闖賊大軍就在城外虎視眈眈!左大人,你一走,守軍勢必潰散,硃仙鎮(zhèn)一旦失守,開封要怎么辦?開封城內(nèi)三十萬軍民要怎么辦!
左將軍絲毫不為所動:“這話你對丁大人、方大人他們說去。闖賊以逸待勞已久,我的部下卻是人困馬乏,現(xiàn)在要我出城迎敵?楊文岳,你自己聽聽這話好不好笑!”
一邊說著,左將軍一邊用眼色示意一旁的親兵把楊文岳拉開。立刻有人上前,毫不客氣地要抓住他的衣服,楊文岳不肯松手,厲聲喝道:“左大人!你不肯迎敵,你以為你就能逃得了嗎?闖賊軍中養(yǎng)著妖孽,大人昨日也是親眼所見!”
“夠了!”左將軍終于大怒,一聲暴喝將他打斷。楊文岳似是一驚,余下的話僵在了舌尖,而左將軍一字一頓道:“楊總督,這便是你自己不識相了。愣著干什么,還不給我把他拖出去!”
楊文岳還在厲聲叫喊著什么,蘭朔眼前的景象卻再次然模糊了下去。有短暫的片刻,像電影里那些閃回鏡頭一樣,他眼前晃過了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
四散潰逃的軍隊,城頭飛揚的闖王旗,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沾血的刀從親兵胸口穿了出來……最后是一座荒蕪的土臺。
日光慘白黯淡,一個男人四肢都被麻繩捆在條椅上,臉上嚴(yán)絲合縫地蓋著一張桑皮紙,行刑官喝下一大碗燒刀子酒,朝他臉上噴去,高聲唱道:“楊總督,闖王送你加官進(jìn)爵了——”
不斷變換的詭異幻視之中,行刑官的吆喝被一道少女聲音打斷:“楊督爺!
隨著那個聲音響起,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陡然消散。
灼燒一樣的肺腑里急促地喘息著,蘭朔后背上幾乎已經(jīng)沁出了冷汗,發(fā)現(xiàn)自己還一動不動地半跪在燒焦的土堆邊,指尖停留在距離那面具一寸之遙的地方,是硬生生地停住了。
謝縈還居高臨下地站在一邊,手中竹管在他膝彎里輕輕一挑,讓他站直了身體,和她一起站在蒿里山的殘骸邊。
與剛才的得意飛揚不同,她的聲音也變得低柔:“見過楊督爺。”
那張詭異起伏的面具躺在土堆上,此刻,無數(shù)血一樣的液體正順著面具上的紋路沁出,流進(jìn)紙錢的灰燼里。
不是幻覺,此時此刻,這張面具是真的在極其急促地喘息著,破敗的紙漿硬殼,像被剝了皮裸露在外的血肉一樣,在不斷起伏顫抖。
可這張面具上沒有留出眼鏡和口鼻的孔洞,新鮮的空氣透不進(jìn)去,越呼吸就越是窒息,直到鮮血從七竅倒流出來,直到紙漿已經(jīng)和人臉融為一體。
寂靜的荒山上,好像有一個男聲在哀嚎。那聲音明明并不存在,卻又無孔不入地扎在人的腦海里,非常喑啞的怪聲,像是被捂住了口鼻,痛苦至極卻氣若游絲。
“我喘不上氣……我喘不上氣啊。
謝縈顯然也聽見了那可怕的哀嚎,表情卻紋絲不動,柔聲道:“楊督爺,何不從那張面具上離開。”
地面在發(fā)出微弱的顫動,從面具上流出的血已經(jīng)在灰燼里積了小小的一灘。那個痛苦哀嚎的男聲還在呼喊著什么,只是含混不已,讓人再也無法聽清。
謝縈端立原地,聲音很淡,淡得像天上黯淡的半彎弦月!瓣J賊,你說闖賊嗎?他死了。不止是他,左良玉也死了,崇禎皇帝也死了。楊督爺,你一直被紙蒙著眼睛,現(xiàn)在不妨睜眼看看!
“他們……都死了……”
“沒錯,他們都死了!
“開封城已破……”
“何止開封,連明朝都早已滅亡了。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距今已經(jīng)整整三百五十年。楊督爺,這些年你隨著面具輾轉(zhuǎn)了多少地方,你自己知道嗎?你看看周圍,這是開封嗎?”
“這是……哪里?”
“已經(jīng)是當(dāng)年北直隸的地界?纯催@里,與你有何干系?你兩年前就已見了天光,執(zhí)意留到今天又有什么意義?”
那聲音沉默下去,謝縈又道:“楊督爺,你睜了眼睛,便該知道到了上路的時候。今時今日我送你一程,你也放過那孩子,他與你無冤無仇,何必犯此業(yè)報?”
她舉起手,細(xì)竹管“噠”地一聲擊在掌心,朗聲道:“門前烏鴉在歸山,騎起馬來配起鞍。一步跳上高頭馬,騰空打馬往前行!
儺戲的儀仗沉默已久,此刻像是忽然被喚醒了一樣,圍繞著燒焦的蒿里山轉(zhuǎn)起了圈。他們騎著高頭大馬,馬蹄踏在荒地上,居然一點聲音也沒發(fā)出。
燈籠隊挑起了燈籠,鑼鼓隊舉起了樂器,響銅鑄造的大鈸重重敲擊在一起,悠長的回音又被大鼓和小鼓迅疾的鼓點吞沒。路神跟在儀仗后面,手里持著的串鈴搖晃著。
四個差役打扮的人越眾而出,挑著扁擔(dān)走到謝縈身邊半跪下來。
少女在扁擔(dān)上端坐下來,鮮紅的蟒袍色澤如血,沉聲喝道:“子時已到,楊督爺,該上路了!”
謝縈的聲音落下,腳下的大地上居然發(fā)出了微弱的震動。
那張顫抖的、人臉一般的面具上,陡然出現(xiàn)了一道縱貫的裂紋。隨即,裂紋越擴(kuò)越大,已經(jīng)蓋過了上面那些鮮血般的紋路。
樹皮和稻草做出的桑皮紙,即使層層迭迭地壓成了硬殼,又怎么能抵擋過幾百年的磨損風(fēng)化?如此漫長的歲月里,它早該化成灰燼了。
在那連綿的、隱約的震動中,儀仗還在圍著蒿里山緩慢行走,謝縈端坐不動,抬手把竹管丟進(jìn)紙錢的灰燼里,隨即似笑非笑向蘭朔撇去一眼。
一聲穿云裂石的鳴叫,夜幕里九頭鳥撲簌簌地落在她面前,紅燈籠一樣的眼睛炯炯盯著他,蘭朔的意識頓時陷入了不可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