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居然等在船頭,顯然對這一次的客人極為重視。他的體型十分龐大臃腫, 好多奴仆合力將他扶住, 只是站了那么一會兒, 渾濁的油汗就淌了滿臉。
柳田站在他身邊, 還有其他干部也在場, 眼里有些許擔(dān)憂。
“山本大人, 今晚的事……”
“值得一賭,畢竟是將軍!
也許山本心中也懷疑過是否是一個誘餌,但就如同土御門伊月說過的, 最后害死山本的一定是他的貪心。他太想要一塊足夠高的跳板,將軍是最好的選擇。當(dāng)然,他也足夠奸猾,早早就讓人盯緊了奴良組。
“奴良組一切照常, 土御門伊月背叛了我,離他說出足夠多的東西應(yīng)該還有幾天!
見山本有所打算, 口氣又篤定,柳田也就不說話了。他深深吸進(jìn)一口氣, 打起精神上前幾步,恭敬的迎接貴客登船。
“蜜桔船上下, 因您的光臨蓬蓽生輝!”
將軍被武士和仆從簇?fù)碇,淡淡而矜持的略一頷首。他們進(jìn)了一樓的大廳, 客人基本都清空了,剩下的都是慣會插科打諢的熟客,一個個帶笑上來拜見。山本經(jīng)營蜜桔船日久, 顯然深諳客人的心理,這種情況下還是有幾個會捧的家伙才玩得開心。
偽裝成將軍的奴良鯉伴半點不急,好像真是來玩的一樣。山本也裝作沒有百物語儀式的樣子,在仆從幫助下坐在將軍下手,氣氛很快熱絡(luò)起來,好酒佳肴堆滿了桌子,客人們大聲的笑,場中有游女拿了扇在跳舞。
“您嘗這個丸子。”山本笑瞇瞇的點點新上來的這道菜,“用了數(shù)十種珍貴材料,每一口都是不同的鮮香,加上這湯汁……嘖嘖!”
哦,好吃的。
奴良鯉伴咬了一小口,確實好吃,也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佐料,于是從容的用筷子把丸子掰開,喂到小白狐嘴邊。小白狐嗅了嗅丸子,覺得可以接受,慢慢一口口的吃起來。
滑頭鬼在騙吃騙喝這方面真的有天賦。
一邊吃,他一邊隱晦的左右掃視,發(fā)現(xiàn)這些被留下的熟客除了會捧會起哄,還有一點共通之處。
——都參加過百物語儀式。
山本果然沒有死心,甚至想牢牢抓住將軍,今晚就打算冒險進(jìn)行儀式。舉行儀式才會有霸者之茶,那茶水奴良鯉伴已經(jīng)私下試驗過了,有著令人發(fā)瘋的魔力,不管你是誰,嘗一次就再也離不開。
他用小爪子拍了拍奴良鯉伴作為暗示,下一秒,一塊炸好的酥肉又落到了眼前。
大佬: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又撓了兩下,面前零零碎碎多了一堆東西,最后徹底放棄了,耷拉著小耳朵悶頭吃,感覺到不時有只手撫過他耳后和后頸,力度適中,很是舒服。
雖說之前就在蜜桔船上,船上的奢華之處他恐怕還不如柳田享受得多。前半段一直在迷茫,后半段恢復(fù)記憶也立刻離開了蜜桔船,不得不說有點可惜。這么一想,他想開了,甚至主動伸出爪子去勾離得不遠(yuǎn)的那碟蝦。
奴良鯉伴親手給他剝了蝦,一邊還在漫不經(jīng)心的跟山本及其他客人說著話。酒過三巡,他發(fā)現(xiàn)山本開始蠢蠢欲動。
比他想的還要沉不住氣。
山本先是提議移步四樓的游戲廳玩樂,奴良鯉伴被所有人有意無意讓著,一點不客氣的贏過一圈后,大概覺得時機成熟了,山本請他們一并去六樓。參加過百物語儀式的客人們臉上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激動的神情,頻頻吞咽,顯然是想到了霸者之茶那絕妙的滋味。
也真是辛苦山本了,一整晚陪上陪下,渾身衣服都浸透了兩三次。
“六樓是保留項目!鄙奖竟首魃衩氐,“原本只對熟客開放,可我怎么能隱瞞將軍大人呢?”
奴良鯉伴適時的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他們登上六樓,進(jìn)入那個土御門伊月十分熟悉的大廳,撲面而來的是些許屬于怪談的陰冷之息。山本沒有讓整個廳堂都明亮起來,只是吩咐有多少客人就點多少燈燭,每人面前放著一盞燭火,燭光昏暗,顫顫而動。
趁著周圍黑,土御門伊月偷偷打了個哈欠,他吃飽了。原以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沒想到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笑,下巴被撓了撓。
土御門伊月默默的閉上嘴,重新把自己團(tuán)成一團(tuán),頭上的力道讓他感覺自己會被摸禿。
“這次的游戲名為百物語!鄙奖镜穆曇舫脸另懫,“客人們敘述怪談,講述完一圈之后,共飲霸者之茶!
他在面前放了一只小小的漆黑的鍋子,鍋子還沾染著霸者之茶的味道,香味簡直能讓曾經(jīng)嘗過這種茶的客人發(fā)瘋。山本感受到了人群的躁動,淡淡笑了,首先還是對奴良鯉伴致意。
奴良鯉伴提出了一點不同意見。
“不刷鍋的嗎?”
“……”
冷場之后,山本艱難的把這個話題圓了起來。
“當(dāng)然刷,刷過了,您不用擔(dān)心!
“哦,那就好!
百物語儀式從柳田開始,他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儀式,只是每當(dāng)這時候都會想起拒絕儀式的土御門伊月。柳田閉了閉眼,緩緩開口。
“那是一個秋末的黃昏……”
一個個怪談被講述出來,百鬼的茶鍋開始沸騰,難以形容的美好香氣彌漫在廳中。講述者的身份即將轉(zhuǎn)過一圈,愈發(fā)濃烈的香氣里,輪到奴良鯉伴講述了。
“只要是奇怪的事情、詭異的事情,都可以作為怪談講述!鄙奖拘θ轁M面的再次解說,“相信以您的見多識廣,一定有很多新鮮的故事能夠分享給我們!
奴良鯉伴悠悠摸了兩把小白狐,好像是思索了一會兒,末了輕輕笑了。
“那么,我就講一個商人的故事吧!
“有一個商人,靠經(jīng)營木材發(fā)家……”
黑夜中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一雙雙妖怪的眼瞳亮起,奴良組的妖怪們正在全速趕路。
山本放出的偵查烏鴉已經(jīng)被他們盡數(shù)擊落,又沒有殺死,觸動不了山本的感應(yīng)。在這段爭取到的時間里,他們奔行到碼頭,船只早已準(zhǔn)備好,夜色中無數(shù)小舟駛向燈火通明的蜜桔船。
蜜桔船上,黑田坊似有所覺。他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頂樓,大人物們都聚集在那里,他則和其他怪談一起留下來警戒。
空氣里漂浮著似有似無的妖氣,黑田坊最終坐不住,準(zhǔn)備登上六樓通知山本大人,突然他眸光一凝,已經(jīng)靠近了蜜桔船的數(shù)十艘小舟已經(jīng)顯露面貌,站在最前位置上的赫然是首無!
紅線末端有爪鉤扣住船舷,首無借力躍上大船,身后是緊跟而來的其他妖怪們。龐大的畏在江上凝成暗色的不祥陰云,雪女的凍風(fēng)吹響了開戰(zhàn)的號角!
六樓大廳,柳田已經(jīng)拔刀出鞘,山本則顫抖的看著站起身緩緩向他走來的“將軍”。
講述仍在繼續(xù)。
“商人發(fā)出凄厲的聲音:為什么?明明已經(jīng)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畏,為什么死的仍然是我!”
“要斬殺他的人便說道——”
“你擾亂秩序,制造恐慌,肆意踐踏這座城的規(guī)則!
“蠢貨,你以為你是在誰的城里?!”
奴良鯉伴抬手,如撕裂一身外衣那樣撕裂了自己的偽裝,露出真容。他的金色妖瞳已經(jīng)完全睜開,流溢著冰冷與鋒利的神色,小白狐跳到他肩膀上,舔了舔爪子。半妖拔出月回,月色般的刀鋒緩緩指向神情慌亂的山本。
“怪談——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
他甚至淡淡的笑了。
“我將于今日將你討伐!”
“癡心妄想!!”山本發(fā)出怒喝,“黑田坊!黑田坊!我的怪談們!都出來吧!”
他一邊喊著,一邊挪動肥胖的身體上前,想要將茶鍋收回來?刹桢伬锸M滾燙的熱茶,他甚至被燙了好幾下,最后甚至不顧滾燙的熱度試圖將茶鍋抱進(jìn)懷里。奴良鯉伴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另一只手拔出彌彌切丸擊退柳田,月回則直直向下砍去,將整個茶鍋捅了個對穿!
山本頓時發(fā)出凄厲的慘叫,那些客人們居然也是同樣,紛紛不顧刀鋒的危險爬過來,舔舐浸潤了地毯的霸者之茶。處在瘋癲的人群之中,奴良鯉伴皺了皺眉,一旁的柳田再次站起來,向他攻來,顯然想爭取時間。
整艘船都被戰(zhàn)火點燃,奴良鯉伴放下小白狐,跟柳田白刃相接。山本尋到機會,將殘破的茶鍋抱起來,哆哆嗦嗦向外爬去,身后就是瘋魔一樣吮吸地毯的客人。
“來人!來人!”山本大聲叫道,平時召之即來的怪談們卻悄無聲息。他的蜜桔船上起了火,火光從甲板開始向上蔓延,濃煙嗆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感覺自己碰到了欄桿,太好了,只要順著欄桿……
“叮鈴——”
頭頂一聲鈴響,山本意識到什么,抬起眼淚模糊的眼——
小白狐靜靜蹲坐在欄桿上俯視他,深藍(lán)的眼眸清澈透明。濃煙和大火并未沾染雪白的皮毛半分,小白狐仍舊穩(wěn)穩(wěn)坐在欄桿上,如同一輪墜入這火焰地獄中的明月。
啊……這種感覺他之前好像也有過……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神國來客的時候,來自神國的白發(fā)少年不知他險惡用心,喝下了那盞茗荷炮制的茶水,從此他多了一名忠心又強大的手下。
可凡人怎么可能單憑陰謀詭計,就留下天上的明月呢?
“饒恕我!”他慘叫,“我愿意把所有錢都給你!百物語儀式再也不會舉辦了,怪談隨你們處置!饒恕我!”
一邊求饒,他一邊狡猾的后退,終于爬過了拐角,看不到小白狐。他長舒一口氣靠在欄桿上,繼續(xù)大聲呼喚他的怪談,又被濃煙嗆得連連咳嗽。
“來人!來人啊。!”
“叮鈴——”
催命般的鈴聲再次響起,山本本想繼續(xù)逃跑,身后突然傳來“咔嚓”一聲。
他表情一空,來不及多想,肥胖臃腫的身體就直直墜了下去。
這是六層樓的高度!
小白狐蹲坐在殘留一半的欄桿上,默默向下凝望。摔下去的山本被他自己可怕的體重折斷了脖子,卻因為百物語和霸者之茶的力量仍舊不死,一邊發(fā)出含混的聲音,一邊試圖從甲板上爬起來。最后他放棄了,肥胖的身體在地上緩緩爬行,試圖離開他認(rèn)為危險的地方。
熊熊火焰猶如焚燒一切污穢的地獄凈火,又如盛開在忘川兩旁的艷色舍子花。凈化一切的濃艷色澤之中,山本向前蠕動爬行,身后拖拽開長長一道血痕。
“別殺我……別殺我……”
看起來很可憐,但土御門伊月生不出半分憐憫。
身后傳來一聲巨響,原來是船艙的門被巨力砸開。柳田倒飛出來,撞上欄桿,咳出幾口血。
他一邊咳著,一邊死死盯住船艙里面。
“黑田坊……你居然也背叛山本大人……”
“說什么背叛……別人家創(chuàng)造來保護(hù)自己的怪談,你們倒是用的很順手嘛!迸减幇樘嶂窝牡蹲叱鰜,黑田坊落后他半步,仍舊被面罩遮著的面孔上很難看出什么表情,只有一雙眼睛盛滿憎惡的光彩。
他全都想起來了,他本是這座城中的人們創(chuàng)造來保護(hù)自身不受怪談侵害的守護(hù)神,卻被山本以茗荷洗去記憶,反過來成了奪人性命的劊子手。他之前的忠誠與順服只是一場天大的笑話,是山本一手釀成了一切,他勢必要為此復(fù)仇!
柳田又咳了幾聲,他聽到山本大人在下方甲板上蠕動的動靜,嗅到濃烈的血腥氣,知曉大勢已去。他慘笑了幾聲,側(cè)過頭,正好能看到那只穩(wěn)穩(wěn)蹲在欄桿上的小白狐。
“是你,對不對?”
小白狐望著他,輕輕一頷首。他柔軟蓬松的皮毛使得輪廓非常柔和,熊熊火光中,軟乎乎圓滾滾的,又是無瑕的雪白色。
柳田回過頭,他艱難的從地上起來,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看向奴良鯉伴。
“我輸了,殺了我吧,奴良組的二代目!
他不可能背棄山本大人,也注定無法戰(zhàn)勝對方,一死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沒想到半妖卻輕輕的笑了,緩步來到欄桿前,把小白狐接到自己肩膀上,俯視下方還在繼續(xù)爬動的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
“你放過伊月一次,我自然也會放過你一次!
柳田宛如受到了侮辱,咬牙道:
“只要我不死,就會為山本大人復(fù)仇!”
“……那隨你,反正下次再犯到我手上,我又不會留情!
半妖懶洋洋的開口,一甩月回刀身上的殘血,踩著欄桿一躍而下。足以讓山本半死不活的高度對全盛期的半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還在下落的過程中用臉頰蹭了蹭小白狐柔軟的皮毛。
“不怕,我們下去殺了他。”
龍蛇般的畏瞬間膨脹起來,在空中將半妖包裹,他從鏡花水月般的虛無中旋身而出,平穩(wěn)地落到甲板上。奴良鯉伴抬起月回,刀鋒雪亮,烈火環(huán)繞中如火上明月。
“結(jié)束了,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
“伊月已經(jīng)提醒過我你可能會變成奇怪的東西,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四面都是喊殺聲,百物語組的怪談們被逐一殺滅,潛伏已久的奴良組終于展現(xiàn)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眼見山本有開始轉(zhuǎn)化為怪談的趨勢,小白狐不安的“嚶”了一聲,奴良鯉伴忍著笑,聽從他的提醒不再耽擱。
“去地獄里反省你的罪孽吧,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
鋒利無匹的退魔刀挑破層疊的邪氣和晦氣,徑直刺入山本體內(nèi)。山本頓時發(fā)出凄厲的慘叫,等半妖刀鋒拔出,大片流動著字符的黑色妖力噴涌而出,在空中凝成恐懼又怨憎的人形,然而還不等口吐什么惡毒詛咒,就在風(fēng)中紛揚四散。
奴良鯉伴微一挑眉,立刻從原地跳開。山本尸體的位置竟如一張紙被撕開,他甚至能聽到那種紙張撕裂的聲響,只不過瞬息之間,撕裂的位置被黑色空洞填滿,直至將山本的整具身體徹底吞沒。等到一切復(fù)原,只余下濺滿血跡的污穢的甲板。
原來真的是一幅畫……
“二代目!怪談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
“有一小波逃走,已經(jīng)派人去追!”
奴良組的妖怪們涌上來,雖然身上還帶著激戰(zhàn)之后的傷口,但是更強烈的情緒已經(jīng)沖淡了傷處的疼痛。驕傲的妖怪們再一次守護(hù)了自己的城,紛紛簇?fù)碇约旱目偞髮,滿面笑容的。
“喂喂,你們小心點啊!迸减幇榘言驹诩绨蛏系男“缀饋恚獾檬ё愕粝氯。他看著涌向自己的妖怪和干部,忍不住露出了帶幾分張狂的笑。
“那就慶功吧!這一回可是大勝!”
數(shù)日之后,百物語組的余孽被盡數(shù)剿滅,城中自發(fā)舉辦了盛大的歡慶儀式。
怪談的陰云終于從人們頭頂褪去,再不必?fù)?dān)心夜行會遇到層出不窮的鬼怪。城池寧靜的立在夕陽余暉之下,準(zhǔn)備夜晚慶賀的人群早早離開家門,滿面笑容的走在街道上。兩側(cè)是琳瑯滿目的攤位,大人舉起小孩子,沿途的店鋪也紛紛在夜晚開張,燈火照得整座城亮如白晝。
這只不過是奴良組治下這座城池數(shù)百年太平和樂的一角縮影,也許今后還會有人試圖在這座城中興風(fēng)作浪,但土御門伊月相信,那些人注定無功而返。
“……伊月。”
土御門伊月正打算咬一口蘋果糖,突然聽到半妖開口。他側(cè)過頭去,半妖趁機在他的蘋果糖上咬了一大口,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搶先笑瞇瞇的說道。
“伊月說過,這是一幅畫吧?”
“嗯!
“既然是畫,那么也是依據(jù)現(xiàn)實畫出來的了?”
他炫耀和驕傲的意味太重,土御門伊月忍不住笑起來,應(yīng)了一聲。
“是這樣,是一幅很寫實的畫,畫的就是這座城的盛世。”
人潮涌動,燈火輝煌,半妖就在這片斑斕的華彩中長久凝望著他。
“這幅畫里有你也有我!
他說。
“這樣子才當(dāng)?shù)闷鹗⑹赖拿^嘛!
隨著人潮,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江邊。鴨川亙古流淌,往來船只晴彩輝煌,雖少了那艘巨大的蜜桔船,卻也足夠熱鬧喜悅。隨風(fēng)傳來游女的歌聲和管弦,普通的人家也能乘著小船帶家人在江上游玩,岸邊飄著各種食物的香。
半妖跳到一艘空船上,向土御門伊月伸出手,他們將船擺到江心。
天公作美,今夜無風(fēng),江面平滑如琉璃之鏡,倒映夜空星河璀璨,人間燈火跳蕩其間,隨水紋流轉(zhuǎn)成絲絲縷縷的金色和彩色。漿聲響著響著,土御門伊月咬了一口蘋果糖,坐在船頭看那些燈火。
“……什么時候走?”
“天明時分吧,結(jié)束這個故事,現(xiàn)實中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土御門伊月伸手撥了兩下水,一些翅上有金箔的紙蝴蝶在他身邊翩飛。他本以為至少會聽到一兩句惋惜的話,沒想到奴良鯉伴什么都沒說。
“這幅畫外面,我們也依然是在一起的,對不對?”
半妖笑道,“那我就不擔(dān)心了,此間種種,實在是美不勝收的一場大夢。我不知道外界究竟如何,但是伊月,我唯獨相信你。”
他向土御門伊月伸出尾指。
“來約定吧,伊月。”
“就算離開此處之夢,我們也仍舊會長久的相守在一起!
土御門伊月眸光微動,他知道眼前的鯉伴是沒有畫卷之外的記憶的。鯉伴的記憶停留在這個奴良組盛極的江戶時代,從未有過穿越時空的一期一會,然而隔著萬千人海,鯉伴卻仍然準(zhǔn)確的找到了他。
在外界的現(xiàn)實中,他們之間仍舊相隔世界與時間。
但……那又有什么呢?
他也伸出尾指,勾住了半妖的手指,金與七彩的燈火水色中,這一幕似曾相識。涌動的流水仿佛變成了廣場上的噴泉,游女的管弦成了輕柔的音樂,人聲喧嚷,卻仿佛被隔離在他們兩人的世界之外,只投下熱鬧的喜樂的影子。
他會贏的。
花火在他們頭頂驟然綻開,岸上的人群發(fā)出一陣一陣的驚呼,劃著船的人們也紛紛停船欣賞。下墜的斑斕的光之雨中,土御門伊月身體前傾,正好半妖也是如此,彼此前額相抵。
他聽到半妖輕聲說道——
“伊月,約好了!
慶典持續(xù)了一整晚,薄薄曙色籠罩江面之時,游人漸漸散去。土御門伊月從小船上站起來,望著江面上緩緩旋開的那抹神光。
【最后逝去。】
歸返神國。
舅舅已經(jīng)為他安排好了在這幅畫中的結(jié)局,唯有沿這條道路走出去,他和鯉伴才能真正脫離這幅畫,這便是故事的結(jié)局。
他深吸一口氣,正欲向前,垂在身邊的手突然被牽了牽。
然而等他回過頭,半妖已經(jīng)抿了抿唇,緩緩放開了他的手。
“我們馬上就會再見面,對不對?”
奴良鯉伴望著他,金色的妖瞳一瞬不眨,似在確認(rèn)。
“嗯,鯉伴,一會兒見!
奴良鯉伴笑了,手抄在袖中,目送陰陽師從船頭上躍起,飛舞的紙蝴蝶鋪就一條長長的道路。陰陽師平平穩(wěn)穩(wěn)落在這條道路上,回了一下頭,然后轉(zhuǎn)身向前走去。
蒸騰在江面上的白霧將他籠罩,最后那些水聲也漸漸模糊。他再回頭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半妖的影子,但土御門伊月知道,只要自己能成功出去,鯉伴也會跟著一起的。他心中十分安定,慢慢行來,眼里微微染著笑意。
雖說被拉入畫卷是出于那個晴明的謀算,但是土御門伊月也不得不說這是一次愉快的經(jīng)歷。他彌補了過往的遺憾,見到了江戶時代的鯉伴,共賞了鯉伴治下的輝煌花火……老實說還真的很開心。
那個晴明真是一個好人。
紙蝴蝶早就不再鋪路,而是在他周圍飛舞著。飛動的金箔與純白之色中,突然混進(jìn)了一點瑰麗的艷色,花雨紛紛揚揚撲面而來,那股甜蜜的香氣遠(yuǎn)比櫻花濃重。
是桃花。
一樹桃花扎根嶙峋怪石之上,竟穩(wěn)穩(wěn)屹立,桃花深紅淺紅,簇?fù)硭跇渖系南扇。仙人白衣散發(fā),玉帶當(dāng)風(fēng),瀟灑眠于樹上,宛如正做著一個桃林千頃的長夢。
聞聽腳步,仙人緩緩抬眸,三千世界一瞬掠過眼底。
“等了這許久,你是第二個走出我長卷的人!
他側(cè)頭閉目,似在感知什么。
“哪里來的狂徒,竟在我的畫卷上肆意涂改?”
土御門伊月必須說話了,因為玉藻前也曾經(jīng)在畫上落筆,他得把舅舅摘出來。
他向仙人深深欠身,語氣極為歉意。
“十分抱歉,全是因為我的緣故。”
“……哦?”
“有人想用畫卷留我,我的親人想救我,污了您的畫,實在抱歉。”
他說得誠懇真切,仙人微蹙的眉峰于是緩緩松開。
“既不是你先落筆,責(zé)任自然落不到你頭上!
他從花樹上翩然落下,散漫的微微笑著。
“除開那些,你既然走出了畫,我便會給你獎勵!
四面頓時有長卷漫卷,就連天頂上也錯落鋪滿,這些快速變幻的長畫猶如江河奔流,人世間一幕幕歷歷涌現(xiàn)。土御門伊月仰起頭看天頂上的畫,那是富甲天下的畫面,一應(yīng)財富應(yīng)有盡有;身側(cè)快速劃過的則是名士之卷,名滿天下,風(fēng)光無限……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畫,統(tǒng)統(tǒng)演繹著輝煌不可一世的人生,而仙人就在這些流淌的長卷面前笑問他。
“這是我織的千般夢,作為獎勵,你想入哪一個?”
“……夢?”
“真可成夢,夢可成真,你又怎知自己所處的世界不是一場大夢?”
土御門伊月聽完,突然笑了。仙人被他笑得有些困惑,于是問道。
“為什么會笑?”
“只是想到,曾經(jīng)也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是他最初在庭院醒來時,還未融合,面對游戲突然成真,玉藻前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是誰?”
“為了營救我,不小心在您畫卷上畫了幾筆的人!
仙人愣了愣,緊接著大笑起來。
居然如此巧妙地為親人開脫……
“邊沖這份心有靈犀,我自然不會計較!彼兄Z道,“你來挑選吧,無論怎樣的夢都可以給你。”
經(jīng)過剛才的事,土御門伊月的膽子又稍微大了一點。他意識到眼前的仙人是位爽朗隨性的人,所以他照實說,應(yīng)該也……不會惹對方生氣?
“其實我十分驚訝,您居然還在畫卷之中。”他還是沒有急著挑選,而是笑著說道,“都說您留下這幅長卷,便翩然遠(yuǎn)去,世間再無仙蹤。我初時聽聞關(guān)于您的這個故事,還深深感到惋惜。”
“這里是我家!毕扇斯粵]有催他,無聊的睡了這么多年,有人聊聊也不錯。他飄然而起,重新落在了桃樹上,拍拍身邊的枝干。
“來坐!
土御門伊月:“……我不會爬樹!
“你真麻煩……桃桃彎個腰!
仙人輕輕地“嘖”了一聲,拍拍桃樹。桃樹顫了顫,竟彎下身,方便土御門伊月爬到樹枝上。土御門伊月從善如流的爬上去,然后沉默蔓延。
“……不聊點什么嗎?”仙人終于憋不住了。
“???”
“聊點什么啊!
“不是您邀請我……我還以為您打算聊點什么……”
“我要是會聊天,就不會常年在這里睡覺了!
“……”
土御門伊月看著旁邊木著一張臉的仙人,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這莫非是個死宅家里蹲?不會社交還振振有詞的,指望別人打開話題跟他聊。
土御門伊月感到心很累,好在他的社交能力姑且不錯,想了想,就有話題了。
“我身邊也有名叫‘桃桃’的妖怪!
“桃花的精怪?”
“嗯,很可愛。最近還跟人合作釀酒,還有一些香膏,賣得很好!
他家跟植物沾邊的崽崽多數(shù)都有自己的副業(yè),跟阿酒聯(lián)動一下推出個什么酒啦,賣個精油香水啦,總之也挺賺錢。平常做做保養(yǎng)打打換裝游戲,幾乎是不用土御門伊月出錢的。
“……游戲?”
“也可以說是一種夢吧……”土御門伊月考慮到眼前是個不太了解外界的家里蹲,特意用了對方能懂的措辭,“還有小說,一些戲曲之類的,人類會在自己的大夢里擁有許多小夢!
“這也正是我想跟您說的事情。”土御門伊月側(cè)過頭,笑道,“我也有已經(jīng)編織好了的自己的夢,夢里有我所重視的人,想要銘記的事,還有就是這樣的一個個小夢,我覺得很滿足。”
“感謝您愿意賜我美夢的心意,但是……我果然還是無法放棄自己的夢!
隨著他話語落下,僅有一棵孤零零桃樹的純白空間里,銀藍(lán)的月色籠罩而下。典雅清寂的庭院一點點露出全貌,小橋下流水里鯉魚游動,石子路和矮柵欄蜿蜒,盛開的花逼近了走廊,檐下風(fēng)鈴叮叮,櫻花堆疊如輕云……
他的夢就是與式神們共筑的這座庭院,雖然此時只是鏡花水月樣的投影,并無式神出沒,但只要閉上眼,土御門伊月就能想象出他的崽崽們在庭院中笑鬧的情景。
“這就是……我的夢……”
他輕聲說道: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仙人望著這間幽雅美麗的庭院,他能看出這個夢的美,也能看出這個夢在土御門伊月心中的重量,于是輕聲嘆息。
“很美的夢,世間少有的美麗。”
“介意帶我到處看看嗎?”
他們共游了庭院和町中,町中夜色深沉,若是以往定然有百鬼夜行的盛況,可惜此間無人,土御門伊月和仙人于是一起看著河對岸模糊的燈火。
“哪里是什么地方?”
“是夢之外的夢,不屬于我,卻與我的夢息息相關(guān)!
河那邊是妖怪的集市,有蟾蜍的錢莊,貓掌柜的食肆,阿酒和狐貍先生的店鋪,還有各地往來購物的妖怪們。巨大的金色鳥居之下,一切太平和樂,無疑是一場令人想沉醉不醒的美夢。
仙人嘆服了。
“可這樣一來,我這里就沒什么能送出手了!
“您肯不計前嫌,原諒我的親人在畫卷上書寫,就已經(jīng)是恩賜!蓖劣T伊月笑道,“接下來您有什么計劃嗎?等我從畫里出去,無論您想回到神社繼續(xù)接受供奉,還是換一個地方繼續(xù)沉入夢中,我都能幫忙!
仙人沉吟一下。
“就由你將醉夢長卷帶走吧。”
“……欸?”
“世間不乏貪婪之輩,我只想要一處長久的棲身之地罷了……”仙人撫著桃樹的枝干,淡淡笑道。
“和我的桃花一起!
這倒不難達(dá)成,土御門伊月自己就有神社,只不過是尋一處地方供奉起來而已。仙靈之畫在他的庭院里,帶來的好處反倒會更多些。
“我明白了!
仙人再次笑了,庭院的夢境消失,蒼白之中的一樹桃花再度出現(xiàn)。仙人向土御門伊月伸出手,那手上原本空無一物,緩緩伸出的過程中,突然多了一枝燦爛的桃花。
“你的夢很美,可千萬不要忘記了!
土御門伊月收下桃花,花朵在他襟懷前燦爛盛開著。他向仙人深深一禮,轉(zhuǎn)身,一步步離開了這片蒼白而絢麗的空間。
處在畫卷和現(xiàn)實的交界,他又回了一次頭,仙人與桃花正在長久的凝望他。
他于是揚聲道:
“您的夢也十分美麗!”
【您的夢也十分美麗!】
還有誰對他這樣說過來著?那是上一個走出長卷的人,持有桃源之夢的少女。她以桃花千頃邀請仙人去往她的家鄉(xiāng)——避世的桃花源——仙人欣然應(yīng)允。
可惜光陰無情,凡人終死,伊人已去,桃花依舊。
土御門伊月不過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模糊的,仙人好像笑了,桃花也簌簌而動。
他不再猶豫,抬腳離開了這片空間。
源氏兵圍御門院!
長久的試探和相互拉鋸之后,終于借著一次突襲的□□,這場大戰(zhàn)徹徹底底拉開了序幕。在御門院最后一個也是最牢固的一個據(jù)點前,源義衡看了一眼酒吞童子,紅發(fā)鬼王意外地沉得住氣,就算見到那個御門院晴明露面,也沒有頭腦發(fā)熱的沖上去。
“陰陽師不在,本大爺真是連架都懶得打!本仆掏犹土颂投,神情散漫,其他式神也基本上是這樣。源義衡嘴角抽動,告誡自己無數(shù)次要心平氣和,跟這些家伙生氣,最后被氣死的一定是他。
“按照玉藻前的說法,伊月馬上就能從畫卷中出來,你們稍安勿躁!
式神們挖耳朵的挖耳朵,看天的看天,毫無斗志。
源義衡:……
鬼切還算是接受過源氏的教育,能站著跟源義衡說話。
“我們兵圍御門院最后的據(jù)點,他們會不會對還在畫中的主人做出什么有威脅的舉動來?”
源義衡再次絕望的發(fā)現(xiàn),這一回所有式神倒是都抬頭看他了。
“相信他!彼M量平靜地說道,“小混……伊月馬上就能從畫卷中掙脫出來,不然玉藻前不會這么沉得住氣!
這下式神們放心許多,玉藻前肯定會看顧陰陽師的。
他們所惦念的玉藻前正從容的正坐在御門院晴明身邊,這個位置只比御門院晴明低一些,顯示出這個晴明對母親的拉攏之心。畢竟在場的妖怪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隸屬羽衣狐麾下,這是他不能失去的資本。
“最后的決戰(zhàn)即將到來!彼麑ο路降氖窒聜冋f道,聲音隆隆在廳中回蕩。
“我方必然取得勝利!”
他說道,而身邊的大妖輕輕以袖掩口,眼眸彎彎,似在為自己的孩子驕傲。然而那低垂眼睫之下,其實潛藏著無盡的嘲諷。
一名御門院家的陰陽師匆匆而來,送來最新的急迫戰(zhàn)報。御門院晴明于是不再猶豫,起身,將醉夢長卷拿在自己手里。
不愧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這畫居然也困不住他,可惜也僅止于此。
他登上高高的塔樓,俯瞰下方的人類和妖怪,花開院、奴良組、還有源氏……
男人冰冷的笑了,舉起那幅長卷,他下方就是躁動的漆黑式神的潮水。
“本以為失去大將,這幾日就能將你們拿下,沒想到你們茍延殘喘的本事還不小!
“那也無妨,我會賜給你們……新的絕望。”
黑色式神們嘶叫,男人一松手,畫卷向下墜落。
可惜了,這件寶物他本是很喜歡的,現(xiàn)在卻要作為另一個自己的棺材。如果一切按照他所想,他本來打算留另一個自己一命,永遠(yuǎn)封印在畫里消磨靈力罷了。
可惜。
“伊月!”源義衡上前一步,可他越不過黑色潮水,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眼睜睜看著那卷畫向下墜落。土御門伊月的式神幾乎都要沖出去了,不過茨木童子眼尖,一把扯住酒吞。
“吾友!”
酒吞停下了,白藏主也停下了,因為一條雪白的狐尾已經(jīng)猛地將那卷畫纏住拉回去,裹進(jìn)重重尾巴之間保護(hù)起來。下一秒,一聲刀鳴猶如冰晶碎裂,令人想起隆冬時分的霜雪。
——名刀雪走穿透了男人的胸膛,他不可思議的緩慢回頭,嘴角溢出血。
“母……親……”
九尾的妖狐淡淡而笑,握緊刀柄的手微微加力,刃上冰晶豎起。
“我可沒有你這樣的不孝子!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久不見鴨!超級想你們
石上桃花是天-朝的一個典故,傳說有位名叫安期生的仙人醉后潑墨石上,于是開出桃花爛漫,清朝學(xué)者朱緒還為此作過詩:
墨痕乘醉灑桃花,石上斑紋燦若霞。
個人很喜歡仙人伴桃花的意境,所以在這里夾帶一下下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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