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娜娜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和一個別扭自大的小孩開始一段全新的友誼。
萊伊雖然模樣精致,但他在孤兒院里的風(fēng)評卻很差。他傲慢、自負、毫不掩飾自己盛氣凌人的性格缺陷,可以說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之外,一無是處。娜娜隨口的污蔑都能成為懲罰他的證詞,擺明了瑪佩爾女士也厭惡他,不分青紅皂白罰他關(guān)了禁閉,沒有父母寵愛的孩子們最會察言觀色,察覺到院長明晃晃表露出不喜歡他的態(tài)度,也有樣學(xué)樣孤立他。
好在他不在意這些人,他有自己的世界,只是最近這個小世界開了個口子,試探著接納一個新的小朋友。
難以想象,娜娜已經(jīng)在這所孤兒院待了五個多月了。
一開始她還去打聽了教會所屬學(xué)院的消息,得到的噩耗不亞于明天就是死線而她的課題一字未動——她確確實實回到了813年!此時的學(xué)院長還是達米亞先生,一位在對抗托爾亞斯中不幸罹難的偉大院長。
他還活著,意味著這時候托爾亞斯還沒開始他邪惡的研究,娜娜高高興興在學(xué)院門口蹲了兩天——沒錯,瑪佩爾女士的孤兒院就在學(xué)院隸屬的城邦管轄范圍之內(nèi),娜娜進了城門就能看到那座眼熟的建筑,畢竟她在那里度過了四年的讀書生涯。
然而遺憾的是,她并沒有蹲到任何一個像托爾亞斯的人。
失魂落魄回到孤兒院,不出所料,一種被陰暗爬行動物盯上的感覺再次攀上后背。娜娜就知道萊伊又在哪個角落里盯著她了。
天知道這個不合群的男孩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很無知!边@個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成熟而冷漠的男孩兒挑著眉,譏嘲著對娜娜說,“無知到令人發(fā)笑!
娜娜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招惹他了,摸了摸冒汗的鼻尖,不敢出聲。這位別扭的小男孩對她獨自外出十分不滿,娜娜也知道這不安全,自知理虧,沒有多辯解。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表斨R伊陰郁的眼神,娜娜最多辯解了一句,“——真的,沒有下次了!
男孩兒揚起下巴用鼻子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眼下天色昏黃,廚房里傳來面包和蔬菜湯的香氣。一位修女敲了鐘,提醒孩子們到晚餐的時間了。娜娜收拾好踩臟的皮鞋,緊跟著大伙兒進了食堂。
晚飯是南瓜濃湯配硬邦邦的面包棍,顯而易見,這才是他們的正;锸场匀馐鞘フQ節(jié)的特例,她和萊伊因為關(guān)了禁閉,已經(jīng)快半年沒好好吃過肉了。
同樣沒有肉吃的小胖墩馬克可比他們幸運多了,過了圣誕沒多久,剛開春的好日子,壯壯的馬克在一堆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孩們脫穎而出,被一戶同樣富態(tài)的商人領(lǐng)養(yǎng),臨走前的告別時間,他特意找到娜娜,滿臉得意。
娜娜以為他是來炫耀的,疲憊地應(yīng)付他:“如果是特地來挖苦的就免了吧,你往后過好的每一天都是對我得不到這種日子的折磨。”
“不,我不會挖苦你,”馬克出乎意料地收斂了自己的暴躁,神神秘秘對她說,“我就是想在告別的時候問你最后一個問題,——難道你就沒好奇過嗎?”
“好奇?”
馬克突然地壓低了聲音,像是害怕被誰聽見,極小聲地問:“你覺得萊伊怎么樣?”
“……”娜娜沉默了。
讓我們回憶一下,不久前娜娜對萊伊的印象——傲慢、自負、盛氣凌人,除了一張好看的臉之外,一無是處。
“看來你心里有數(shù)。”馬克對她的遲疑很滿意,“所以你更應(yīng)該好奇——好看的模樣足夠讓大多數(shù)領(lǐng)養(yǎng)家庭忽略他的惡劣,可他卻遲遲沒有離開這兒,你猜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他曾經(jīng)被領(lǐng)養(yǎng)過一次,”見到勾起她的興趣,馬克更是翹起了鼻子,“但沒過多久他卻被送了回來,據(jù)說他差點殺了人,他的養(yǎng)父帶著好多人來這大鬧一場,退回了這個麻煩精,瑪佩爾女士為此賠了不少錢……”
“哦……天啊!惫植坏矛斉鍫柵窟@樣針對他。
“看吧,就算有了家庭他也是個壞種,”馬克說著激動起來,呼哧呼哧喘了幾聲粗氣,“他們說你是被我打壞了腦袋才會和他做朋友,所以、所以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不想死就離那個怪胎遠一點!
“哦……哦,好吧,謝謝你!蹦饶让鏌o表情道謝。
馬克拍了拍嶄新的衣服,體面驕傲地離開了。
回到現(xiàn)在。
娜娜機械性地咬著湯匙,一口一口咽下沒滋味的南瓜湯,食堂餐桌上很熱鬧,孤兒院里的小孩子都有自己的小團體,但娜娜被排除在外。
同樣被排除在外的,還有將劣質(zhì)銅勺子使用得像金湯匙一樣賞心悅目的漂亮男孩兒。
“打什么時候起,他們也開始害怕你了。”萊伊嘲弄地諷刺她,“有沒有覺得被人排斥其實也挺不錯的?”
“沒什么特殊的感覺。為什么要害怕,難道就因為我們在一起?”娜娜無聊地撕扯硬邦邦的熱面包,覺得改善伙食迫在眉睫。她的胃都要被硬面包戳破了。
“我們?”萊伊挑起眉,不以為然地說,“我可沒承認你跟我是在一邊兒的,只不過比起他們來說,你和我多少有點共同點罷了。”
娜娜嘆了口氣,“好吧。那么……他們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害怕你的?”
“從我記事起!比R伊傲慢地仰起下頜,“那年有個新來的大個兒想要欺負我,我連根手指都沒動就讓他受了傷,還拿走他身上的一枚硬幣作為戰(zhàn)利品。后來就再沒人敢動招惹我的心思。除了你——”他蔑了娜娜一眼,低頭抿了口湯,“或許還有卡爾和塔伯蘭。”
娜娜看了一眼他提到的那兩個孩子。他們坐在橢圓大餐桌對面的座位上,恰好也用一種嫌惡又恐懼的目光回望過來。娜娜的視線在卡爾干瘦見骨的臂膀和塔伯蘭鼻梁上的雀斑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轉(zhuǎn)開目光。
是他們先惹事的。挨打就要打回去,娜娜不覺得反擊有什么問題,事實上她也是這么做的。
“現(xiàn)在只有他們倆敢叫我怪胎和瘋子了。”萊伊在她身側(cè)平靜地說,“自從那個馬戲團小丑被我割了生殖器,把我退了回來,他們更加猖狂了!
娜娜一口濃湯嗆喉嚨里。
“等一等,你說什么?馬戲團?你什么時候去馬戲團了?還有那個……那個……”生殖器。
我的天。娜娜簡直要扶額了。主神在上,她都聽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還以為會有人和你說:‘警告你離那個怪胎遠一點,他可是差點殺了人!’一類的話。”萊伊陰陽怪氣地模仿。
“是有這么回事。但馬戲團——”
“沒錯,馬戲團。”萊伊對自己被退養(yǎng)的事情毫不避諱,提起這件事,反而語氣里充滿了興奮,“瑪佩爾女士發(fā)現(xiàn)了我會點小把戲,把我賣給了馬戲團——以一百枚金幣的高價。他花了巨大的代價,當(dāng)然不滿足于單純地替他賺錢……”他的笑容很滲人,“所以我告訴你,別讓瑪佩爾發(fā)現(xiàn)你也會這些——你可不敢割掉馬戲團老板的陰莖!
娜娜含著湯汁泡軟的面包,有了心理準(zhǔn)備,這次她能不出糗地咽下去了。
“對不起,這件事我不知道!彼龖(yīng)該撫摸男孩兒的頭發(fā)的,然而他并沒有表露出任何脆弱的意思,她只好繼續(xù)吃沒什么味道的晚餐,“然后你就被退養(yǎng)了?說實在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萊伊揚起下巴,并不在乎。
“從那之后,他們兩個總是使點小絆子,不過你知道的,那對我沒用!比R伊輕松說,“有一次塔伯蘭對瑪佩爾女士說我精神不正常,問她什么時候送我去精神病院!
娜娜看了他一眼:“哇哦,腦袋不正常兩人組。”
萊伊短促地假笑了一下。娜娜猜他一定是想說:誰和你一樣腦袋不正常?
“講真的,他們是在嫉妒你!蹦饶扔蒙鬃庸闻氲椎哪瞎蠝瑳Q定安慰一下這個可憐的男孩兒。
萊伊定定地看著她。
娜娜以做過幾次實驗報告的態(tài)度替他分析:“嫉妒你好看,有人領(lǐng)養(yǎng),——呃,雖然結(jié)果不怎么好。但那是個意外?傊愫芴貏e,輕易就能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她的同學(xué)里也有靠著優(yōu)秀能力免除學(xué)費的平民小孩兒,天生的階級劣勢讓他們不同程度受到了貴族小孩們的排擠,因為他們出生平凡卻擁有一個聰明的頭腦,這讓一幫腦子愚鈍卻自尊心極高的上等人小孩感到不爽。
在兩百年前的孤兒院,這樣的矛盾無疑更加激烈。
“你可以假裝自己很合群,或者像你現(xiàn)在這樣,狠狠地反擊回去。這沒什么不對!
娜娜總結(jié)著,忽然就明白他性格惡劣的原因了。他似乎在用一層尖銳的外殼保護自己。
娜娜用銅勺子劃著碗底,心底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神明在上……他可真像一只小刺猬。
沉默。
過了一會兒,萊伊拖長聲音慢吞吞開口了:“你居然不完全是一個傻瓜,娜娜!
“當(dāng)然不是!蹦饶葥狭藫媳粦岩蔁o數(shù)次的腦袋,沒計較他的用詞,“就像你一點兒精神問題都沒有一樣!
很快,晚餐時間結(jié)束了。
今天瑪佩爾女士不在,修女們代替她為小孩講睡前故事,小孩子們圍坐在壁爐旁,溫暖的橙色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
一個枯燥無聊的神啟故事。別說孩子們,初來乍到的娜娜也聽到做夢都會背了。她昏昏沉沉地點起了頭,靠在遠離壁爐的角落里打瞌睡,萊伊就在她身邊。
直到所有孩子都打起了哈欠,修女將手中厚厚一本書合上,寬恕所有人:“行了,回去睡覺吧,我的小精靈們。”
娜娜搖搖晃晃站起身。她變成了小孩子,作息也和小孩一樣,白天精力充沛,晚上搖搖欲墜。拜托,你能指望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晚上也精神十足么?這不可能。
萊伊不得不臨時充當(dāng)她的依靠,這小女孩兒快要把全部重力都壓到他身上了。
宿舍在孤兒院二樓,每個房間安排了三個孩子,房屋比禁閉室寬敞明亮些,住三個孩子也綽綽有余,只是鐵床上的被褥因為長時間沒曬太陽,已經(jīng)稍微滲出點潮濕的味道了。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走上樓梯,木地板許久沒打蠟,一踏上去就發(fā)出快要斷氣的嘎吱聲。
娜娜和萊伊走在隊伍最末尾,所有人的眼皮都要合起來了。
突然拐角處蹦出來兩個人影,將最后兩位的腳步強行終止在樓梯前。瘦弱的那個男孩兒正在變聲期,嗓子嘶啞得要命:“嘿,瞧瞧這里有什么?——天啊,兩只小臭蟲!為什么我們不能趕走他,還要天天和臭蟲住一起!”
他故意說的很大聲,要讓所有回屋的人都聽見。
娜娜被他的尖嗓子吵醒,微微睜開眼,透過一片蒙蒙的灰塵看到萊伊,金發(fā)男孩兒不以為然地瞥了眼四周,和他對上視線的孩子都游移著避開,急忙上了樓,唯獨卡爾和塔伯蘭挑釁地站在臺階上俯視他。
萊伊輕哼,“……今天瑪佩爾女士不在,老鼠都從墻縫里鉆出來了?”
“閉嘴,神經(jīng)!”大嗓門的雀斑像堵墻似的攔在兩人面前,作為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塔伯蘭長得相當(dāng)健壯,他就像一個迷你尺寸的格斗手。娜娜懵懵懂懂地想,他也許不該出現(xiàn)在孤兒院,而是隔壁斗獸競技場。
“你得意什么,你馬上就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沒人和怪胎做朋友!”塔伯蘭破了音,高聲尖叫起來,“和你的臭蟲好朋友告別吧,聽說她的領(lǐng)養(yǎng)人是位老爺,你這輩子都別想見到了!”
萊伊眼皮一跳。他不動聲色瞟了娜娜一眼,娜娜被吵醒了,揉著自己紅通通的眼睛。
“……什么?什么領(lǐng)養(yǎng)人?”娜娜含糊不清地問。
“當(dāng)然是你的領(lǐng)養(yǎng)人!比R伊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像甩開什么麻煩似的,頭也不回踏上樓梯,沒有感情地快速說完一句話,“恭喜你,晚安。”
“唔……晚安!蹦饶刃蚜艘淮蟀,看向左邊萊伊的位置,但他走得太快,最后只看到一片衣袍的角。
卡爾也沒想到他直接把娜娜丟在原地,咕噥著:“都是那只倒霉的兔子,娜娜,否則你也不會變得這么無藥可救——”
他話還沒說完,突如其來爆發(fā)出一陣驚恐的尖叫!娜娜被嚇得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后背緊緊貼著墻壁,差點兒一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 笨柕碾p手在臉上來回拍打著,他緊閉雙眼瘋狂甩頭,什么東西“啪嗒”一聲從他頭頂?shù)粼诘厣,“瘋子!瘋子!精神。∧銈儍蓚怪胎!”
他大叫著,連滾帶爬爬上樓,塔伯蘭喊著他的名字追在他身后,地板在他們倉皇的腳步下不堪重負地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娜娜一臉莫名其妙,低頭看向卡爾剛剛站過的地方,那里躺著一只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死老鼠。